冉擷羽終於還是哭了出來,盡管沒發出抽噎,眼淚仍自她極力壓抑的眸眶一滴一滴地滾落,她問他。「你媽是什麽時候迴來找你的?」


    寧昱凱歎了口氣。「半個月前。」


    「你把存摺給她了?」


    寧昱凱一愣,沒料到她會發現,但還是「嗯」一聲,當作迴答。


    「你今天出去,不是為了工作?」


    「擷羽……」


    不否認代表默認,冉擷羽扯了扯唇,笑得有些諷刺。「果然是一個謊就要用千萬個謊來圓。」而她,生平最厭惡的就是謊言。


    寧昱凱無話可說,無論如何,他欺瞞她在先,她一直落淚,停不下來,卻不願意讓自己露出傷心欲絕的表情,教他看著心疼。他寧可她大聲責罵他、怨怪他,也不希望她如此壓抑自己。「對不起……」


    「如果事情再來一次,我知道你還是會這麽做。」


    寧昱凱無法否認,因為……那是事實。


    他太清楚自己的母親做了多麽過分的事,也許擷羽終其一生都無法原諒她,畢竟恨的力量總是比愛還要強烈,他沒自信贏得過。


    這些,冉擷羽都知道,因為知道,才會這般痛苦。


    她一麵無法原諒自己讓他有這種認定,另一麵卻又不甘心事實的確如此,她幾乎用盡全身所有的力量才能逼自己不講出那些無理取鬧的話。她多希望昱凱別管那女人死活,但……那是他媽,無論如何,都是生他且養過他的母親,她太了解昱凱的性格,即便對方曾經拋棄他,他仍無法說不理就不理。


    因為他們是人,不是畜生。


    「你打算繼續照顧她?」


    寧昱凱歎息。「擷羽,她是我媽。」


    「嗯。」冉擷羽閉上了眼,臉色蒼白如紙。


    她現在心思太亂,沒辦法給他任何他期望的迴應。


    她……覺得好累。


    接受昱凱跟接受他母親是完全不同的兩迴事,他是無辜的,而她愛他;可他媽媽不是,她是兇手,是她這一生所有不幸的來源,她恨她。愛與恨在她的體內撕扯,她痛苦不已,無法輕易地擇選其中一方。


    「我想找個地方靜一靜。」


    寧昱凱一震,隨即道:「好,我把房子留給你,我出去。」


    「不用,我會去小覓那裏住一陣子。」至於這一陣子是多久……她不知道。


    她需要冷靜下來,好好想想。


    寧昱凱看著她,理智明白這是對他們最好的一種做法,傷害已經造成,他沒有理由挽留,隻能聽候發落,可總是順著她的「好」,此刻的他卻說不出來,隻覺腦袋閃過一片空白,下一秒便聽到自己說:「不。」


    冉擷羽抬眸,被水光浸濕的眸裏帶著些許錯愕。「不?」這是第一次,她從昱凱口中聽見這個字。


    他握了握拳,不敢在這時候放她離開,怕她一走就不再迴來。


    「你答應我的,說即使我甩你一巴掌、踹你一腳,你也不會離開。」


    他漆黑的眸底閃爍著一抹祈望的光,冉擷羽苦笑,是啊,她是這麽說過,可即便她曾如此保證,昱凱對她的選擇始終不曾有過安全感,這是她的錯……


    冉擷羽一陣無力,過去她種下太多惡果,如今被迫承擔,她怪不得別人,全是自找的。


    所以到這一刻,她隻能抬起自己濕漉的臉,狼狽地求他。「昱凱,求求你放我一個人好嗎?」


    話已說到這種地步,寧昱凱不得不放她離開。


    冉擷羽收拾了些簡單的行李,離去之際,她向他保證。「我會迴來的,隻是……我需要時間。」還有空間,好好思考她該如何看待昱凱母親迴來這件事。


    然而所有強撐的一切直到遠離了他便徹底崩裂。冉擷羽偕於覓坐在計程車裏,驀地用盡全力嘶吼。「那個女人為什麽不去死一死!」


    前方的計程車司機嚇到,於覓安撫。「沒事沒事,在說傻話呢。」


    「啊——」冉擷羽哀叫一聲,掩麵哭泣,整個人近乎崩潰。「我恨她……我好恨她……為什麽到了這種時候才冒出來……為什麽不死了算了……」


    她歇斯底裏、毫無理智,這種殘忍的話不可能在昱凱的麵前講,她忍得辛苦,眼淚停不下來,黑暗的記憶籠罩住她。「都是她……如果不是她,我的人生才不會變成這個樣子……」她可以在更好的環境下成長為一個純粹美好的人,而不是現在這般詛咒著他人去死,醜惡得有如一團爛泥……


    她討厭那個女人、討厭這個自己、討厭這個世界的一切,討厭得……隻想逃離。


    「小覓……我好累……我不想管了,為什麽我要遇到這樣的事……」


    她哭得絕望,覺得什麽都看不到了,虛弱地癱軟在座椅上。她以為自己已經克服,可當她好不容易掩蓋記憶,那女人的出現卻再度將那些痛苦血淋淋地刨挖出來。她疲憊不已。「我好想死……」


    於覓聽著,隻問她:「你死了,小凱怎麽辦?」


    冉擷羽渾身一顫。


    她慢慢地安靜下來,轉頭看著好友,隻見她臉上表情嚴肅,說:「你答應他說你會迴去的。」


    是啊,是她答應的,而她從不背棄自己的承諾。冉擷羽閉上眼,任殘餘的淚水溢出眼眶。「我不知道……」


    良久,她緩了口氣,問:「小覓,你會恨你媽嗎?」


    於覓是孤兒,從小被親人遺棄,跟生母甚至隻有過幾麵之緣,真要說的話,她的遭遇其實比昱凱還堪憐。


    於覓睞她一眼。「這是個假設性的問題,我不知道該如何迴答,因為我從沒想過。」


    「噯,幫我想一下咩!」


    見她還能耍賴,看來是冷靜點了,於覓吐口氣。「我對她沒太多印象,坦白講,她對我的生命來說是個零,所以也無所謂恨不恨的,但若有天她真的出現在我麵前,我想,我一開始一定會懷恨,隻是久了也就釋懷了吧。」


    「為什麽?」


    於覓瞅著她,扯唇一笑。「因為我現在很幸福,不想讓那種沒營養的事浪費我美好的生命。」


    冉擷羽一怔。


    「不管恨一個人愛一個人,都是需要付出能量的。有時候恨甚至比愛還要耗費精神,你白費力氣這麽多年,也該有點知覺。當然,有些事確實不是說過去就過去,恨是因為原本好端端的人事物被破壞,你慘得隻能恨,用恨來支持自己活下去,但現在你仔細想想,你很慘嗎?你哪裏不滿足嗎?你有繼續恨的理由嗎?至少我覺得我沒有,我很好,好得不想恨,也沒必要恨。你知道世界上最好的報複是什麽?就是過得比對方好,讓對方嫉妒你的幸福。」她承認,她是有用這種方式小小報複了一下當初欺負她的某人。


    還有這招?冉擷羽聽得愣了。「問題是……如果對方一點都不嫉妒怎麽辦?豈不白搭?」


    「so what?」於覓挑眉,丟給她一個「你白癡啊」的眼神。「至少你得到了幸福,這已經是最好的一份禮物。」


    冉擷羽眨了眨眼,過了好一會兒,眼淚慢慢不流了,心也不那麽疼了,她看著好友,眼底由衷浮現了欽佩。「於小覓,你可以開班授課了。」


    前方剛好紅燈,計程車司機停下來也說:「嘿啊,小姐你縮得粉好捏!」


    於覓勾唇,也沒客氣。「謝謝,我寫專欄的。」


    「噯?原來是個作家!哪裏的鑽欄?我要叫我女兒也企看一看啦!」


    於覓和冉擷羽相視一笑,後者緩了口氣。「所以昱凱他不恨他媽,是因為他現在過得很幸福?」


    「這問題你要問他。」於覓說得幹脆。「不過你倒是可以想想,你現在幸不幸福。」


    是啊,她現在幸不幸福?如果幸福,那……幸福得夠不夠放下了恨?


    這是個好問題。


    「還有一件事……」


    「嗯?」


    「你家小凱,他媽媽住院了。」


    冉擷羽瞠大了眼,這才後知後覺地憶起昏迷前手機裏那一聲「媽」,似乎帶著某種強烈的驚慌……


    那時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她……怎麽了?」


    「詳細情況我不太清楚,好像是出意外被送到醫院,應該是沒有生命危險。他擔心你的情況,但又一時離不開才打給我,不過在那之前我就差點被你那通電話給嚇死了。」於覓歎口氣。「總之,你自己再好好想想。」


    「嗯。」冉擷羽應聲,但心思紛亂,不明白自己這刻的感受。盡管方才不斷叫喊著要她去死,可真正聽聞她出事,她內心並不開心,反而想到昱凱。她母親出事的時候他一直都陪在她身邊,可現在換他媽媽出事了,他卻一個人,甚至還要分神顧及她……


    他選擇欺瞞她,這個事實還是令她難受,但換個角度來說,他會這麽做,其來有自。即便到了這種時候,她心底還是沒法說放下就放下,她還是恨、還是怨,身體裏曾受過的傷依舊清晰殘留著疤,時時刻刻提醒著她……


    她想從泥沼底掙出來,但困得太深,細胞的每一部分幾乎與那片黑暗融為一體,她想,她需要時間體會於覓剛才說的每一句話,然後……學習原諒。


    她閉上眼,吸了口氣。


    冉擷羽想到自己少女時期曾迷過的愛情小說,有劇情天方夜譚不可思議莫名其妙的,也有其實寫得不錯女人當自強的,但這些小說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最後不管如何,真愛無敵,一句「我愛你」便是世上最強大的咒語,就算是怎樣的國仇家恨,最後都可以因這句話而徹底化解,不留一點疙瘩。


    問題是現實哪有這般容易?


    正因為愛,所以問題更多,如果不愛大家可以睜隻眼閉隻眼,了不起揮手掰掰不留一片雲彩。正因為愛了,才會掙紮、才會痛苦,才會為了受到的傷害難以釋懷,甚至因為找不到原諒的方法而自我折磨。她努力想要克服,卻深深體會何謂知易行難,冉擷羽因此有點沮喪。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叫她一聲媽……」


    於覓瞥她一眼。「那就不要叫啊。」


    「嗄?」


    「你家小凱有這麽要求你嗎?沒吧,當然或許他希望,但有些事沒法勉強,你又何必把自己的標準拉那麽高?你懂不懂什麽叫循序漸進?」於覓嗤一聲。「你又不是聖人,還是你打算角逐諾貝爾和平獎?」


    「最好這樣是可以拿啦……」


    「那不就得了?愛不是勉強自己非得建立功勳,而是自然而然的奉獻。」於覓挑眉。「結果你要外派的事,跟他商量了沒?」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當然還沒,你想哪有時機?」她歎口氣。「我應該……打算拒絕了吧。」


    「喔?why?」


    「我想等昱凱對我多一點安全感之後再說,剛我隻是說要去你那兒靜一下,他卻以為我不打算迴來了。」這表示她這段時間做得有夠失敗,她想再多努力,讓他能徹底地對她安心,並且相信她這一輩子已經選定他,不論如何都不會再把他從生命裏推開。


    於覓聽著,沒讚同也沒反對,隻說:「可機會是不等人的。」這種機運少有,她相信擷羽願意用她的一輩子去等,但過了這村很難再有下間店,她怕她屆時後悔。


    畢竟好友在事業上多年來的付出,她比誰都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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