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梁佩秋和徐稚柳


    作為萬慶十四年那一場大型“打派頭”行動的首犯,梁佩秋能夠活下來,在曆史上可謂一個傳奇,世人皆知所謂“打派頭”的另一重意義,就是“派個人頭”,一命換一命,自古皆是如此,說到底還是因為梁佩秋製瓷技藝過硬,活著比死更有價值,上麵故意放水,她才僥幸逃過一劫。


    不過,要完成百件漢家文化瓷並不是一件易事。


    皇帝對她的考驗也並不在於百件的數量,而是景德鎮天下第一窯口這個稱號所能帶給中原乃至海外的影響力。


    這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的多麵配合,每個因素都至關重要,缺一不可。


    雖然很難,但梁佩秋並無二選。


    也隻有先一步達成這個目標,她才有可能再見徐稚柳。如果、如果三年之期的最終結果不如人願的話,那麽她和他剩下的時間,隻有這最後的三年,所以梁佩秋初一恢複身體,就將自己徹底拋入了百件瓷中。


    要知道以萬慶皇帝對陶瓷的癡愛,如今整個景德鎮的製瓷工藝已臻化境,幾乎就是全方位的最巔峰,想要於漢家文化再有極致的發揚光大,實在困難。


    首先看燒成工藝。燒成工藝的試金石就是高溫紅釉。


    大宗開朝以來,高溫紅釉的燒製日趨成熟,以湖田窯和安慶窯的包青程度來看,這份技藝幾乎已經沒有再行拓展的空間,畢竟他們不但創燒出了令世人讚歎的鈞窯紅,還挑戰了豇豆紅和祭紅。


    紅釉易流動這一問題已不是問題,想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可謂難於登天。


    客觀來看,在燒成工藝上,任何的努力都不過是在重複已經達到的境界。梁佩秋所能做的,就是讓鈞窯紅更加穩定地保持在這個曆史高度。


    再看裝飾工藝。


    數百年的發展,青花已經探索了數之不盡的風格,萬慶青花地位無可撼動,任何的創新,都不過是在青花瓷的大海中再注入幾條細流,難以博君王一笑。


    顏色釉業已出神入化。高溫紅釉、藍釉爐火純青,低溫的脂胭水、蘋果綠等色調異彩紛呈。梁佩秋嚐試做各色菊瓣盤,使得顏色釉有了一次集中的呈現。如此也不過是百件之一,遠遠不足達成目標。


    再看釉上彩繪的裝飾工藝,由於皇瓷的麵世,琺琅彩、粉彩正如日中天,然而琺琅彩、粉彩工藝本身並不複雜,局部的技術難點一旦攻克,剩下的不過是畫工水平的高低,端看如何將傳統書畫和瓷藝結合到極致,顯然皇瓷已然代表了一個典型,想要逾越皇瓷,幾乎沒有可能。


    如果說,在裝飾工藝上還有什麽餘地可供發揮的,隻剩雕刻工藝。


    雖然自元代以來,雕刻已成為配角,原因無他,隻因青花與彩繪的相繼登場,於視覺效果上更搶眼罷了。事實上從曆史和工藝本身來看,雕刻足以與上述任何一種裝飾手法鼎足而立。


    於是梁佩秋開始在雕刻上下功夫。


    她花了許多心思和時間,做過無數次嚐試,終於在萬慶十六年得到一個轉機。一個來自遙遠國度的傳教士,揚言要將東方古國神秘瓷器的製作方法記錄下來,傳給偉大的歐洲國家。


    這個傳教士叫殷弘緒。


    許多年後的一個秋天,殷弘緒利用通郵“飛馬傳驛”,將一封詳細披露製瓷秘籍和介紹高嶺土性能的郵件,並夾帶原料標本發給了法國耶穌教會。後來這封信以《中國陶瓷見聞錄》為題,公開發表在《耶穌會傳教士寫作的貴重書簡集》上。這期簡集發行到有關國家以後,一時震驚了整個歐洲,使西洋人第一次讀到了景德鎮製瓷技法的“第一手資料”。


    當然這是後話了,此時的殷弘緒對陶瓷一無所知,充滿了求知和向往。


    據他所說,最早時期荷蘭已經出現過山寨版“青花瓷”。當地匠人采用從阿拉伯傳來的錫釉陶技術,製造出的產品有著像景德鎮青花瓷一樣光滑亮麗的表麵,卻無論如何都難以達到骨質堅硬的程度。


    那些質地疏鬆的碗盤邊沿很容易在使用時被一點點地碰損,像是被咬過一樣出現犬牙交錯的破缺,故而曾被歐洲市場戲稱為“鼠咬瓷”。


    梁佩秋告訴殷弘緒,原料中必須摻入“高嶺土”,隻用“肌肉”而無“骨骼”造不出結實的瓷器“身體”。


    後來以殷弘緒寄去的景德鎮“高嶺土”作為標本,在法國土地上廣為尋找,才在摩日城附近發現了“高嶺土”礦藏,並成功燒造出真正的硬質瓷器,轟動整個歐洲社會。隨後,英國、瑞典、荷蘭等國家,都在模仿中國技法方麵獲得成功,由此翻開了歐洲瓷器曆史的嶄新篇章。


    殷弘緒是個極為虔誠細致的傳教士,他在景德鎮的考察研究,仰賴於朝廷的支持,梁佩秋當然傾囊相告,以傳揚漢家之本。


    她向殷弘緒展示了凝聚景德鎮陶瓷技藝精華的所有成果,並拿出了足以讓“見過最多世麵”的萬慶皇帝都感到新奇震驚的一件新瓷。


    那是一件淺黃地洋彩錦上添花萬壽連延圖長頸葫蘆瓶。


    瓶身通體淡黃的色調中繪製了一些吉祥紋樣,這些吉祥紋樣很容易成為視覺的焦點,當然這是乍一看的效果,事實上工藝的重點並不在於紋樣,而在於淡黃背景中那些細密而幾乎讓人無法察覺的花紋。


    遠遠看去,你完全留意不到瓶身上還有花紋,隻有在靠近細察時,才會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聲驚歎。那些花紋,對應錦上添花的“錦上”,足見這個新的工藝多麽精細而繁複。


    這就是扒花。


    殷弘緒驚呆了,他難以想象一件花瓶可以集中大成這樣多世間頂級的工藝!那該是怎樣的工匠,怎樣的程序,怎樣的作品!


    梁佩秋向他演示了扒花的過程,所謂扒花,就是在釉彩上做精細的刻畫。


    一個“扒”字,足見功底。


    做一件扒花工藝的陶瓷,需要扒花匠人凝神靜氣,手中穩穩拿捏著扒花針,眼睛緊緊盯著器物的細部,一針一針,全神貫注。扒花可以是作滿裝飾,把器物表麵全部鋪滿,也可以是局部的裝點。對扒花匠人而言,這是一種重複、枯燥、細致的苦活,既費眼,又必須精神專注,心手相應,一絲不亂。


    一個細小的失誤,就有可能破壞整件器物。哪一針稍重,就有可能在燒製後造成局部的小片釉彩剝落。而這一小片的剝落,就意味著整件作品的失敗。


    梁佩秋砸碎了幾乎填滿半座龍窯的廢瓷,才做成一件葫蘆瓶,而這件葫蘆瓶,也為百件漢家瓷奠定了堅固的基石。


    之後的嚐試,即在現有工藝上作繁複的累加和曆史人文的創新,再藉由殷弘緒的傳教,將這份古老的手藝傳向四海八方。


    至萬慶十七年,殷弘緒離開後,梁佩秋終於重獲人身自由。


    那時候的景德鎮已經走向一個全新的時代。


    十裏長街,達約兩三百米,鱗次櫛比的店鋪足有一千多家,瓷器張列,無器不有。悉零收、販戶、整治、擺售,均有精粗上中下之分。民窯更是多如牛毛,似雨後春筍,挨挨擠擠,生機勃勃。


    入目所及,盡皆“延袤十三裏許,煙火逾十萬家”的盛況。


    那一夜,當梁佩秋走在高高低低的龍窯脊背上,審視著眼前的萬家燈火時,她的內心深處油然發出了一句喟歎。


    真好。


    這樣一個盛世,真好。


    唯一的遺憾是,徐稚柳不能親眼所見。


    而此時遠在他鄉的徐稚柳,卻在幹一件誰也沒有想到的事。多年剿匪平亂,讓昔日的少年郎完完全全褪去青澀,變得沉穩昂藏,心思越發難測。


    他與梁佩秋常有通信,得知她在瓷藝上又有了新的突破,十分寬慰。梁佩秋還提到傳教士對東方故事的好奇,其中不乏對神化了的童賓的敬畏。


    風火神廟傳續至今,已不單單隻是一個故事,其中更有一種精神,往高了說,可“上濟國事而下貸百工之命”,“可作忠臣之氣,而堅義士之心”。


    童賓死於火,而火正是景德鎮不斷產生奇跡的精神圖騰。對於嶺南諸多未有開化的民族而言,讓他們走出去,看到漢地文化的源遠流長,中原腹地的廣袤遼闊,也是徐稚柳工作的重要根本。


    於是,一個以婉娘為原型寫就的、關於價值萬金的鈞窯紅懸賞令的故事逐漸在南蠻各地傳開,徐稚柳向他們講述了真實的景德鎮和景德鎮百姓的奮鬥史實,並請來江西名匠塑造童賓瓷像,以青花料題寫長一百三十五厘米、寬四十三點五厘米、厚六厘米的“佑陶靈祠”瓷匾,瓷匾四周還精心地配以纏枝蓮紋飾,讓百姓們親眼看到一座瓷像、一麵瓷匾,一個瓷人的誕生,並教授他們,如何做出世無所二的鈞窯紅。


    慢慢地,那原本難以化開的堅冰,有了融化之象。


    然而,三年大限已至。


    梁佩秋一路打聽,終於找到徐稚柳所在地時,卻被告知,他已於月前被押解前往京城。乍然聽到這個噩耗,趕了一路風塵仆仆的梁佩秋,當場暈了過去。


    她原就已有矽肺病的早期症狀,這幾年一直配合大夫治療,日常進出坯房窯房都會戴上麵巾,防止吸入塵土已讓病情加重,近一年幾乎沒再咯血,卻因著徐稚柳前途未卜,舊病複發,一病難起。


    如此在當地盤桓耽擱了一個月,等到她啟程趕往京城時,徐稚柳已到了皇城腳下。


    照理,他要褪去衣物,接受檢查。


    可讓守城士兵感到驚訝的是,這位據說在嶺南剿匪連下十五城,殺伐果斷堪比酷吏夏瑛的罪臣,竟然衣著樸素,全身上下無一贅銀,隨身僅攜帶唯二之物,即一枚燒毀的五福結和一本早就翻爛的《橫渠語錄》。


    爾後皇帝親自審問,三司同審,徐稚柳無有不答。雖則大限已至,但徐稚柳在嶺南所為樁樁件件,皆是悍舉。此之才幹,滿朝聞驚。貿然殺之,實在可惜。


    三司下不去手,皇帝也下不來台,如此顛來倒去審了數日,徐稚柳最終被下詔獄,開始了無期徒刑。


    等梁佩秋趕到京城時,已是萬慶十七年的年末。


    徐稚柳雖深陷詔獄,但尚且在世,對梁佩秋來說已是萬幸。她托元兆安求情,又走了昔日吳方圓同道的門路,終於在除夕夜闔家團圓舉國歡慶的夜晚,見到了日思夜想的人。


    徐稚柳的情況比她想象得要好許多,在那個據說不會有任何人活著走出去的詔獄,他身上沒有一處傷痕,日常飯食雖算不上多好,但並未短缺,還有人給他準備了紙筆,以讓他詳盡交代嶺南的三年。


    倒是梁佩秋,讓徐稚柳大吃一驚。


    她瘦得幾乎脫相,可見這一路走得有多急,病得有多重。徐稚柳幾乎一瞬間紅了眼,緊緊擁住她瘦削的肩頭,轉而又怕她承受不起,想要後退,卻被她再次撞得滿懷。


    他強忍滿腔心酸,推開她,正色道:“小梁,你食言了。”


    “我……”


    梁佩秋感染了風寒,嗓子啞了,隻一個字,就讓徐稚柳沉下臉來。


    “我離開前你答應過我,會好好照顧自己,這就是你對我的承諾?”


    梁佩秋抿唇不言,試探著靠近他,想拉一拉他的衣袖,以此討巧賣乖蒙混過關,不想被他躲了過去。


    他明明就在眼前,卻碰不到摸不到,亦如這三年裏始終隱晦的飄忽,梁佩秋強忍淚水,咽下委屈,低頭認錯。


    “我、我知道……”


    她想和他說的話太多太多,這一路上打了無數的腹稿,唯獨沒料到眼前的情況,一時不知如何開口,想到衙役給的時間不過半盞茶,之後再想見他不知何年何月,話到嗓子眼終究沒忍住,嗚咽著流下淚來。


    “柳哥。”


    單就含糊的兩個字,徐稚柳什麽章法都顧不上了。他疾步上前,再次緊緊地將她擁入懷中,手掌按住她的後腦,一下下撫拍著。


    “好了,不哭了,是我的錯,我不該兇你……對不起,我隻是、隻是很擔心你。”


    “我知道,可我忍不住,我也很擔心你,我去找你了,他們告訴我你被帶走了,我很怕、很怕再也見不到你,所以我……”


    “所以你先去了嶺南,又到京城來?”


    梁佩秋用濃重而委屈的鼻音迴答了他。


    細算算兩地路程,再推算他入獄的時間,不難猜測她這一路走得有多急。徐稚柳不由地再次用力,將她納入胸膛,連聲致歉。


    梁佩秋感受到他身上獨有的清冽氣息,到底有幾分小女子的矜持,退開一步,細看了看他的眉眼,臉頰頓時飛上兩朵紅雲。


    “原諒你了。”


    她嘟噥著,又看他一眼。


    怎麽在嶺南吃苦受累,還變得更好看了呢?


    徐稚柳發現了她不安分的小眼神,好笑地摸摸她腦袋,湊近她低聲道:“不要害羞,你可以明目張膽地看。”


    “誰看你了。”她吸吸鼻子,鼓起勇氣抬起頭,“不過你都開口了,那我就看看吧。”


    而今徐稚柳身上有一種曆經千帆的沉靜與安然,比之梁佩秋,更像隆冬暮雪,沉沉地壓彎了枝頭。而梁佩秋呢,則像經曆漫長隆冬後綻放的新芽,嫩生生的,一蓬蓬開滿花。


    兩人在無言的對視中,紓解三年未見的相思和綿綿情意。此時此刻,眼角眉梢的每一絲流露,都是可以燎原的星火。


    他們的心口劇烈鼓噪著,在黑暗狹小的牢房中,彼此遵循理智,壓抑著爆發的山洪。


    終於,不知過去多久,徐稚柳微微地笑了一下,展開手臂。


    梁佩秋認命地投進他懷中。


    兩人悄聲說著話。


    “我馬上就要走了,待到年後再找機會來看你。你別擔心,我會想辦法為你疏通,大不了、大不了我陪你一起。”


    “傻瓜。”徐稚柳說,“在外麵等我,我來見你。”


    梁佩秋微詫:“你有辦法?”


    徐稚柳說:“我不能確定,隻能一試。”


    梁佩秋還要再問,卻被徐稚柳摁住了腦袋。外頭有衙役來催促,他飛快地掃了眼左右,附唇到她耳畔。


    “小梁,你信我嗎?”


    梁佩秋又想哭了。


    她不信他還會信誰?


    這輩子她隻信他。信他所有。


    她用力點頭。


    和從前一樣。每一次都一樣。


    “那就以月亮為證。”


    等它圓滿的那一天,我來見你。


    “若你食言呢?”


    徐稚柳低頭。


    梁佩秋唇上一軟。


    “我不舍得食言。”他說,“小梁,我欠你太多,隻能用一輩子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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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佩秋第一次一個人在外過年,幸而元兆安是個熱心腸的,凡尋摸到空子就帶她到處竄門,京中有不少高門大戶聽說她來了京城,紛紛下帖邀請她到家中賞瓷。


    以她今日名聲,不分階級,皆以“梁窯瓷”為榮。


    凡得一件“梁窯瓷”,都是了不得的身份象征。


    梁佩秋本無心會客,可轉念一想,徐稚柳尚在詔獄,少不得這些京官裏外幫襯,是以再怎麽心力不濟,也還是陪著一家家流水席吃了下來。


    從年頭到年尾應酬了夠,酒似水飽,身體虧空,如此一來,將好不好的風寒再度席卷而來。


    這一次當真是兵來如山倒,比在嶺南那會兒還要嚴重。當夜發起高熱,迷迷糊糊暈倒之時,梁佩秋似乎聽到不遠處的皇城,傳來了數聲響亮的鍾聲。


    怎會敲鍾呢?


    她並不知道,太後娘娘在這一晚薨逝了。


    那是喪鍾的聲音。


    沒有多久,皇帝大赦天下,徐稚柳被免去罪身,還以庶民。


    當一雙溫柔的手拂過發燙的麵龐,絲絲涼意鑽入胸口時,久而混沌的梁佩秋被拽迴一絲清明。她在迷離中睜開眼睛,看到一張熟悉的麵孔。


    那人如山巍峨,靜靜俯視著她,漆黑瞳孔裏流淌著她縱然看不透卻為此深深顫栗的情愫。


    在那隆起的身軀背後,一輪圓月高掛空中。


    梁佩秋不知是夢還是真實,用盡全力撲向來人,多日的緊張擔憂得到釋放,讓她像個孩子嚎啕大哭。


    自始至終,那巍峨兜著她。


    一如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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