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平行時空徐稚柳死後——我寄人間雪滿頭


    梁佩秋死後第七年春,徐承枝春闈取中,殿試前一日徐稚柳真正地離開了人世。陪葬在衣冠塚的春夏碗,忽然有一日迸發耀眼光芒,爾後失色,暗紋成蓮瓣狀,永生於碗壁。


    徐稚柳在亂世遊蕩多年,終而未能見小梁最後一麵。


    千古絕唱,此生難圓。


    之後徐承枝入翰林,阿鷂在家中整理舊物時,發現一封官帖。官帖夾在雲水間箱籠裏的書堆裏,封皮已發黃,四角卷邊,看起來有些年頭,外封是徐稚柳的字跡,想必是他曾為誰家寫的帖子。


    阿鷂本沒在意,細想想總覺得不對勁,給別人寫的官帖怎麽會在書裏?一念而起,拿了薄片割開一角,外封下竟然內藏乾坤。


    裏麵有一封遺書。


    是梁佩秋的字跡。


    阿鷂進京安置後,第一件事就是將這封官帖交給徐承枝。二人在燭火下麵麵相覷,良久,徐承枝問阿鷂:“你看了嗎?”


    “沒有。”阿鷂搖頭,“我不確定她是否想讓人看到。”


    “如果不想,就也不必寫下了吧?”


    阿鷂咬唇:“那我們一起看?”


    於是,塵封在萬慶十四年的一幅畫卷被緩緩打開。


    小梁書:


    明日就要舉事,心中多有惶恐,成敗不知,亦不能再。一旦舉事,想必身死,踽踽至此,本無戀眷,隻尚有憾事未果,實在難平。


    念及當年夏日同你納涼賞荷之約,此為一憾。


    時年說,你每疲憊、困倦、煩擾亦或有心結難解時,必會泛舟湖心,短暫避開周遭,徜徉青蓮白荷之間,芳香徐徐,身心舒展,想必自有意趣。


    隻這三年來,我腿腳不便,更為人束腳,猶如籠中野雀,不得自由,便也未能同你一樣排解內心。


    太醫說我身中劇毒,體質單薄,加之憂慮過重,否則該多活幾年。可如此世道,如斯日子,便多活幾年又如何?不過多添幾分念想罷了。若太監不除,此生隻有痛苦,活著終是拖累,倒不如早早赴黃泉與你相見,隻想到當初與你相約賞荷的情景,終成絕念,不能兩全。便在夢裏淺嚐輒止,也多有惶恐。


    柳哥,世道不容我。


    我知,未能向你表明心意,亦是一憾。


    記得幼時入學堂,老師講元稹和白居易終生詩友之情,在元稹死後第九年,白居易寫了一首詩,名叫《夢微之》(微之是元稹表字)。


    “夜來攜手夢同遊,晨起盈巾淚莫收”,夢中白居易與元稹重逢,二人攜手同遊,意氣風發地暢談天下大事、黎明蒼生;痛斥宦海風波、官場汙濁;恥笑魑魅小人、假義君子……可是夢總有醒來的時候,淚水打濕了白居易的絹帕,老淚縱橫也無心擦拭了。


    生時不能相見,夢中種種,便也落花流水一場空罷了。白居易的生老病死,不會再有元稹的參與。元稹埋在黃泉之下,泥土侵蝕著他的身體,也許早已和泥化作塵土,白居易也隻是頂著滿頭白發暫時居住在人間。


    可我還是不禁幻想,他們一定會相見吧?


    正如我和你。


    那時老師講起,我尚不能懂,如今一字一刀,句句泣血。


    柳哥,我自認才學有限,內心自愧且自卑,不敢與你相交。你非元稹,我也非白居易,可我卻在經曆同樣的九年,或許遠比九年還要多許多個九年。我知,我的癡念世不能容,可我不能自已,亦覆水難收。


    這一世,我因你而生。


    若有來世,必也因果同路。


    或許這並非你所期望的,可你已經走了,那就請你原諒我的癡念吧。如若不可行,我也希望你能親口答我。


    你能迴來嗎?讓我再聽聽你的聲音,看到你的笑容,即便是你案牘勞形、日夜憂思的那副令我心痛模樣,我也甚是想念。


    可你還能迴來嗎?柳哥,你能迴來嗎?再見一麵可好?


    我知道,此音不能。


    再有一憾,也是最大的遺憾,便是未能親手讓你大白於天下。


    柳哥,你之為人,或許隻當我同你走過一樣的路才會懂。可世間之大,又能有多少同道?我不敢奢望,亦願拚力一搏。想必我死後不久,你和夏瑛大人曾經來往的書信就會公布於眾,百采改革是你的心血,你與虎謀皮,為的是整個江西瓷業的興旺。你不惜自毀,身先士卒,堪為豪傑。


    隻我不能親眼看到那一天了。


    這種遺憾,就和當初不能看到你簪花遊街的遺憾一樣,雖然遺憾,但也有慶幸。因為不能看到,我應當能早些去黃泉了。去到那裏,我亦有所得,早早結束這苦澀的人生吧?於我,它應當是件美事。


    或許換種法子,我能多活幾日,能夠兩全,便也可能聽到景德鎮再唱《打漁殺家》吧?可是,可是,我是那樣迫不及待地想再見到你。


    去到那裏,我能見到你嗎?


    也許能。


    也許不能。可我亦甘願。


    柳哥,此生短暫,有悲有喜,苦樂交加,我心甚足。


    你再等等我吧,很快我就來見你了。


    ……


    史記,為帝王顏麵,梁佩秋生前上交的證據沒能公開,之後萬慶帝薨逝,前朝過往,皆成雲煙,徐承枝便入仕途,也束手無策。


    徐稚柳一生臭名昭著,未得平反。


    有些清白,過了就過了。


    無人在意,難得迴響。


    他走得太急,也未能親眼看到那封手書。


    遺憾多了,或成圓滿。


    這一生,至此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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