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本是為了政\/治需要臨時搭建的牢房,誰能料到萬慶十年後的風風雨雨灑落屋瓦,濺起的泥濘總能抵達此處。


    偏僻的、陰暗的、人跡罕至的一隅,甚至不需要年輕力壯的衙役看守。


    然此間住過的人,十個手指頭掰一掰,也是有不少風雲人物的。當年徐忠算一個,今朝小神爺也算一個。


    哎呀,湖田窯和安慶窯的兩個大東家都住過,也算金窩了。


    安十九自打來到景德鎮地界,逞兇作惡是多,倒從未涉足過此地,甫一看到這四麵泥牆,膩子灰撲撲的,中間似有過修補,橫七豎八搭著幾根木頭,屋瓦零碎到堪稱簡陋的牢房時,委實稀奇了一下。


    進門時,看守叫他小心頭頂。


    他矮下半截身子才能進去,撲麵而來一股腐朽的氣息。


    不錯,是腐朽的,陳舊的,摻和著血腥氣,或因長久沒有住過太多魚龍混雜之輩,氣息還算幹淨,不如想象中渾濁惡臭,令人作嘔。


    他提前預支的生理反應急急刹車,迴頭瞥見看守要笑不笑的一張老臉,頓感倒胃口。


    不過一個山頭有一個山頭的規矩,安十九縱然眼睛長在頭頂上,也要看人下菜。他將看守留在門外,叮囑他不要通知任何人他來到此處,在看守貪婪的注視下,從腰間掏出一錠金子,獨自一人往裏走。


    他步伐不算重,不算快,閑庭散步般打量四周。能容他細細觀察的實在不多,畢竟巴掌大的地方除了簡陋隻有簡陋,兩三間門一過,就到了甬道最深處。


    慢慢地,他聽到一段自語:


    怎麽畫一個桃子呢?首先,勾出桃子的輪廓。然後,在輪廓裏塗一層白色。緊接著,在白色上再罩一層粉紅色。最後,也是最最最最重要的一步,用筆蘸水局部洗染最上麵的那層粉紅色。


    這樣一來,洗得多的地方,粉色就淡,洗得少的地方,粉色就深,而且因為先塗了一層白色,它是不透明的,和胎體的白不一樣,這樣入窯燒過後,桃子不再是粉的,白的,而是粉白粉白的。


    粉可以延伸為層次不一、深淺不一的各種粉,白同樣如此,景泰藍亦是如此。


    那麽,瓷胎畫琺琅,底稿再兼用名家之作,價值理應大大提升吧?


    忽而的,一陣歡欣鼓舞的拍掌:


    是了,畢竟燒一件皇瓷費時費力,風險又大,尋常人家哪吃得起?粉彩琺琅就不一樣了,顏色豐富有變化,還有名家噱頭,明年必得好好推作一番。


    “明年?梁大東家是不是太過樂觀了,你能不能活到明年,還要另作他論吧?”


    梁佩秋抬頭,便見一雙皂靴踩在天窗投下的光斑上。那是整間牢房唯一的光斑,偶爾會隨風浮動,轉移,落到她背上。


    那些傷口正在結痂脫落,癢得很,有陽光照射時,她會假裝很舒服,繼而強忍著不伸手去撓。


    可惜被踩住了,明明再有一會陽光就該來了。


    她不想理他,偏過頭去,發絲掃過一片雪白肌膚,露出細長脖頸。


    安十九看她伏在一張不知是虎皮還是什麽玩意的東西上,用根枯枝寫寫畫畫,下麵墊著蓬鬆柔軟的厚厚草垛,身上血衣已被人換過,門邊是一隻留有黑色藥渣的碗,另一銅壺清水,顯然有人打點過。


    他並不意外,這也是早就料到的事。


    隻是她一如昨日輕慢的態度,還是叫他瞬間被點炸。


    “怎麽?時至今日還試圖充聾作啞,蒙混過關?”鎖在他手上晃動了幾下,再次落迴。梁佩秋聽動靜他應該沒有進來,微鬆一口氣。


    “大人今日有何指教,怎不叫人將我綁到堂上去?還勞您親自跑一趟,豈非又添一項我的罪過?”


    “你不必拿話噎我。”


    安十九強壓胸腔裏一股輕易被她挑起的怒火,令自己隔著檻欄和她說話,生怕離得太近,會再受一次切膚之痛。


    保持距離,才能清醒。


    “今日我來,是想要你一句話,同樣被人利用,同樣被人掌控,為何棄我而選那人?”


    “我以為大人會想知道,我是否從未真心追隨過你。”


    “難道你對那人就是真心?”


    梁佩秋終於迴頭看他,嘴角牽動著,似笑非笑:“那人是誰?”


    “你還想瞞我?”


    安十九一拳砸向檻欄,低吼道,“你們,你們所有人,還有你,都認定我不敢殺你,憑什麽?憑什麽一幫烏合之眾,也妄想掌控於我?”


    “難道不是嗎?沒有我,大人如何拿冬令瓷交差?”


    “除了你,普天之下就再沒一人能燒出皇瓷了嗎?”


    安十九欺近一步,從幽暗縫隙裏捕捉她漂亮的、狡黠的眼睛,曾幾何時那裏汪滿清澈水波,叫人豔羨,叫人沉淪,可如今呢?


    “梁佩秋,你是太過高視自己,還是太過小瞧於我?從皇瓷在京中露臉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經發下重金懸賞,廣布民間高手仿燒皇瓷。五大名窯的輝煌還依稀可見,豈知沒有後人願意放手一搏?不瞞你說,就在今天已有三位匠師悄然進鎮,在我的安排下住進禦窯廠。皇瓷的麵世不會曇花一現,同樣,小神爺的曠世奇跡也將落幕。”


    “那麽大人,何必與我多費口舌?隨便安個罪名,不就能叫我悄不做聲地死去?”


    “叫你死還不容易,叫你生不如死才有意思。”


    安十九似乎找到了捉弄她的樂趣,方才疾言厲色的瘋癲之狀一下全收,在門外懶散踱起步來。


    “你身後那位,恐怕和你一樣,都認為我沒招了吧?那這樣,不如你我聯手,再唱一出戲如何?也叫你看看,那人是否值得你真心追隨。”


    “你想幹什麽?”梁佩秋陡然戒備起來。


    這個反應,無疑掉進安十九的陷阱。


    她越是在意那人,他就越要試出深淺。


    “你緊張什麽,怕自己真心錯付,還是怕那人被我發現?”安十九思索著,“不如你老實交代算了,也免得折騰,到時候人前人後多雙眼睛看著,我怕他下不來台。”


    不待她開口,他又道,“你們不是設計讓我廢了三窯九會嗎?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去了州府一趟,那位位高權重的布政使司孫大人可是好生招待了我,如今我倆也算一條船上的人了。你以為,光憑你們幾個蝦兵蟹將就能鬥贏我,或是翻過江西的天?”


    梁佩秋知道安十九在詐她。


    從他說已經找到名窯後人仿燒皇瓷起,就在一點點突破她心底的防線。他要叫他們的“篤定”崩塌,要讓她相信,他擁有弄死她的底牌和本事。


    她知道他在放屁,可她的心止不住的顫抖。


    “讓我來猜猜看,有本事將我數十個府兵收拾地如此幹淨,定是官場中人,是楊公,還是那位新官?”


    安十九每說一個字,都刻意打亂語速,或急或慢,以此觀察她的表情。


    梁佩秋抓住稻草,讓掌中每個空隙都被填滿。


    “叫我說,還是新官可能性更大些。楊公畢竟致仕了,便再返聘迴來,也是個虛銜,手伸不了那麽長。何況我與他同朝數載,他的德性我是知道的,老好人一個,過去那些逢到年關就犯事的宵小,被他抓了,過個年又放了,心軟無能,何敢對我下手?這次迴來,約莫被人用什麽人情絆住了腳,不得已而為之。”


    梁佩秋的目的在陶業監察會,而楊公恰好接手了陶業監察會,又恰好在他迴來的時機赴任,種種巧合,很難不讓人懷疑。


    的確,安十九第一個懷疑的就是楊誠恭。


    可細想想,又覺得哪裏不對勁。縱借給楊公八個膽子,也不敢血洗幾十條人命,可見對方出手毒辣,非同尋常。


    他想來想去,唯一的“變量”在於新官。那家夥沒來之前,景德鎮哪哪都是他的山頭,梁佩秋也聽話得很,指哪打哪,縱然陽奉陰違,好歹麵子上過得去。


    他一來,什麽都變了。


    人沒了,錢也沒了,數年經營毀之一炬。


    說到底,症結就在那個“變量”上。


    他驀然迴身,撲到檻欄上,伴著巨大聲響,破問道:“是周齊光吧?”


    梁佩秋被陡然出現的聲響嚇得一個激靈,撫胸喘著粗氣。


    在安十九看不見的地方,她的掌下已完全沒有了空隙,於是那無處伸張的力便震碎到心口,滿溢出比鞭笞更鈍的痛。


    即便如此,她麵上依舊隻是驚嚇,未露出半分可見端倪的情緒。


    “你不用再作試探,我不知你在說什麽。”


    這下連稱唿“大人”的那點虛情假意也省了。安十九忍不住發笑:“好你個梁佩秋,是我小瞧了你,你當真不懼死?”


    梁佩秋閉上眼眸,不置一詞。


    她重傷難愈,麵孔蒼白,身條纖細,玲瓏有致,在幽深中窺探,那是一種近乎病態的美。安十九死死盯著她,目光掃過她全身上下,無一遺漏。


    梁佩秋知道他在看她。


    這一身傷痕皆拜他所賜,而他審視著她的軀體,仿似在審視一件戰利品。那目光不若淩遲,讓膽寒之餘,更覺惡心。


    她惡心到連腳趾都在發顫,可她強行忍住了,用她所能做到的最高的姿態,冷漠地,凜然地,不卑不亢地,予以迴擊。


    兩人便似在進行一場拉鋸戰,端看誰先鬆懈。


    過了不知多久,但聽一聲“好”,安十九不知從哪取出火折子,慢條斯理地對著煙頭吹了吹,朝她身下扔去。


    草褥子都是早間才剛換過的,十分幹整,沒沾上一點冬日的水汽。


    這倒給了他方便。


    火苗竄起的一瞬,她聽見他說。


    “我成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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