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兵來如山倒,就是梁佩秋這樣。先在冰窖凍了一宿,寒熱交加,體虛內火旺,再穿裙裳走了一路,涼氣入侵,熱毒難解,兩相水火不容,此時連遭數十鞭,無疑雪上加霜,元氣大傷。


    除了內裏空虛,渾身皮膚還無一處完好。當天發起高燒,一連三日不曾轉醒。


    大夫替她把脈時不住唉聲歎氣。


    外頭已經鬧開了,滿城都在找小神爺,喊打喊殺要她給個交代,可誰能想到當事人就在大獄裏,遭了天大的罪,能不能活下來還不知道,更不用說犯禁不犯禁的了。


    大夫盡了所能盡的人事,交代周齊光接下來得看她自己的造化。


    想活,還是想死。


    梁佩秋當然想活,她有太多的夙願未了,還沒替徐稚柳大白於天下,還沒實現振興中華陶瓷的抱負,還沒發揚景德鎮民窯人的代代相傳的薪火精神,還沒安頓好安慶窯,王雲仙,阿鷂,時年等等。


    可這一切,徐稚柳並不知曉。


    他隻知鞭子落在她身上劈啪不停的響聲中,她始終一聲不吭,不求救,也不看他,獨自一人吞咽早就注定的苦果。


    她仰頭看梁上,何不是走投無路,隻能望天開眼?可他就在眼前,無法為她撕開一條縫,隻能眼睜睜看著她的聲息一點點流逝,就像流沙從掌間流出。他怎麽握也握不住,用盡全力也隻是讓她流失地更快。


    安十九離去之時,衣袍上都是她的血。那血一顆顆墜落在地,蔓延到腳邊,襯得黑底暗紋靴格外醒目。


    在鴻臚寺時,她便曾跪在腳踏上,為那雙皂靴擦拭血跡。當時她可有想過與虎謀皮的下場?活該,是該罵她活該嗎?還是撫掌大笑,罵她賤?


    可當所有聲音停止的那一刻,當他連自己的心跳都聽不見,世間萬物都朝她奔湧的那一刻,迴蕩在他腦海的卻隻有吳寅那句句詰問:你當真不怕她死嗎?你當真想讓文石的死再一次上演嗎?這次換作是她,換作是她,你承受得起嗎?


    大夫說她氣血不足,身體虧空地厲害。不足二十的小女子,堪比五六十老婦,手上都是繭子,滿身都是傷痕,寒濕入骨,還瘸了條腿,逢陰天下雨必受苦痛,想來冬日沒少挨凍,小時候也吃了不少苦頭。


    最要緊是那條腿,本來可以接上的,不知怎麽養的傷,過了治愈的最佳時期。不光如此,還中過惡毒,倘或削去皮肉看的話,骨頭必是黑的。


    他不敢相信,誰能對她用毒?誰敢?!


    她又為何沒有好好養傷?斷腿保瓷,做那一場戲足以令天下人看清她的情義,何必再坐實不必要的殘疾?


    他讓吳寅去祁門請那位神醫王大夫,吳寅不肯,言說安十九正盯著他和楊公的一舉一動,倘若被發現,他的身份會有暴露的危險,可她都快死了,他是人是鬼還有什麽關係?他求吳寅,賭上所有身家求吳寅,吳寅反過來罵他賤。


    他哭了,又笑了。


    梁佩秋睡了多久,他就沸了多久,亂了多久,怕了多久。


    直到她睜開眼,他終於精疲力盡,再也支撐不住,僅憑一口吞下去難受吐出來不甘的濁氣,勉力挪移腳步到她身邊,蹲下身,俯視著稻草堆裏蒼白消瘦好似薄薄一張紙片的女子,幹燥脫皮的嘴唇努力蠕動著,吐出兩個字:“求我。”


    梁佩秋看著他。


    地牢常年不見光,唯頭頂天窗漏下一縷光。在他過來後,唯一的光也沒了,全被收進他的脊背和臉廓。


    因為背光,隻見骨相。


    “求我。”他重複道,嗓音都是顫的,“隻要求我,我就救你。”


    她仍舊不語。


    徐稚柳強忍湧上喉頭的一陣惡心,一拳頭揮過去。勁風帶動幹草發出窸窣響動,她下意識閉眼,隻聽膨的一聲,有什麽砸在耳邊。


    這一拳應是用了極大的力氣,以至於他整個人向前,由蹲身變成單膝跪地,另一隻手牢牢撐著膝蓋穩定重心。即便如此,他脖頸到下顎全都繃緊了,青色血管跳動著,顯出幾分猙獰。


    “為何不求我?為何不求我!讓你服個軟就這麽難嗎?”


    梁佩秋從沒見過他這副麵目。


    光從他腦後探出窄窄的邊,襯得他眼底猩紅,臉色比病重之人還要蒼白憔悴,下巴蓄著胡茬,發髻鬆亂,形貌邋遢,這副尊榮難以和一縣之長扯上任何關係。仔細聞的話,他身上依稀還沾染著不幹淨的氣息。


    她微微偏頭。


    徐稚柳嘴角微動,扯出一笑,旋即起身,拎起拳頭。指關節上糊著血,他全作不見,將如鯁在喉的那口氣生生咽下,自己盡可能保持平穩的姿態,一步步退離這間本不該進入的牢房。


    他一步步朝外走。


    用理智告訴自己,她沒死,一切可迴到原點,一切尚可掌控。按照計劃,被安十九棄用後,她將落得他昔日下場。


    她將嚐盡他嚐過的苦頭。


    他該高興,該欣慰,該慶祝。


    是啊,東西打亂了,再收拾整齊就是,何必自亂陣腳?沒必要的,沒必要慌神,沒必要失控,沒必要為沒日沒夜的浮躁不安找借口,更沒必要把尊嚴踩碎一而再的找羞辱。


    沒必要,沒必要的。


    他如是告訴自己,縮迴下意識扶向欄杆的顫顫巍巍的手,強自握拳,繃緊手臂,把虛浮無力的腳掌踏實落在地上,爾後聚氣於丹田,屏住唿吸,寸寸挪出牢籠。


    好在周遭都是黑暗的,他做什麽,想什麽,都不必擔心被窺探,被披露,以至年近而立還為了那點可憐的情愛丟人現眼。


    直到——


    身後傳來一聲極為低淺的、更似喃喃的叫喚:“柳哥。”


    徐稚柳突然像被打亂程序般定住,爾後加快腳步,一陣風似的衝出長而深的甬道,撲到牆邊從喉嚨裏咯出一片血。


    他的小腹抽搐著,不斷驅使他往下,往下,張開嘴,前傾身體,五指張開用力嵌入泥牆中,隨著五髒六腑的蛄蛹,似傾倒垃圾般往外掏空身體的一切,直到一滴不剩。


    積年老毛病,加上數日不曾休息,輕易抽幹了一具年輕的身軀。


    在天旋地轉倒下去的前一刻,他忽而想起從普濟寺下山時,廣普方丈曾問他:“可會後悔?”


    他說不會,廣普方丈笑他輕狂。


    是時鴉羽輕扇,不知為何濕潤。


    而今恍悟天機。


    全應了那句話:絕境隻是心境,答案自在你心,反求諸己。


    反求諸己。


    \/


    牢獄條件雖然艱苦,但以此時外麵的情形來看,與其出去被千夫所指,萬人唾棄,不如躲在牢裏享清靜,如此兼著養傷,身體還能快點好起來。


    不知是不是早早料到這一天,她才公然做女子裝束走過最為繁華熱鬧的景德大街,借他的手為自己撐起一片遮風避雨的屋瓦,用他的權勢寫就小神爺金剛不死的神話。


    安十九想到自己或許又一次被她利用,心頭竟似一汪平湖,無波無瀾,沒有一絲起伏。


    此事發酵至今已有半月餘,儼然一副越演越烈的架勢,街頭巷尾無處不在議論她的女兒身和竊取冬令瓷的意圖,有人說她發現自己身份暴露,想在離開之前幹票大的,也有人說她情義不滅,向禦窯廠放火,盜竊冬令瓷,都是效仿大龍缸一事陷害太監,隻她手段不高明,比不上徐大才子。


    不過說到底,她的女兒身鐵板釘釘。


    有同樣命運的女子試圖為她叫冤,為她平反,卻被家裏人堵上嘴關進柴房亦或遠送出城,有女子違反家規族規闖進燒火的土窯,當場被五花大綁送到河邊浸豬籠。


    即便似梁玉般獨立門戶、與眾不同的女子,在沸反盈天的民意中,也隻是千萬蟲蟻中的一兩隻,越不過龐然森林。


    如今每天都有幾十號人在衙門前集結,高舉棍棒威嚇,要求青天大老爺秉公審理,嚴懲梁佩秋。


    他們辱她欺世盜名,罵她狐妖轉世,直接蓋棺定論她是個徹頭徹尾的大騙子。其中以彰武父子等人跳得最高,鬧得最兇,四處奔波打點,就為取而代之。


    周元連著換了好幾條路才避開彰武,從禦窯廠迴來,向安十九稟報冬令瓷的燒製情況,結果當然不理想。


    沒有經費,誰家願意光屁股合作?光靠禦窯廠這些人丁,就算日夜不停地幹,也不過苟延殘喘。


    彰武倒是願意白送,可他一個幹灰可器的,哪裏懂古器的門門道道?若誰都能邁進古瓷的門檻,也就不會多年以來隻湖田窯和安慶窯兩家稱大了。


    倒是孫旻,還算信諾,將原先應允的部分欽銀送了過來,剩下的三窯九會不買賬,安十九也沒辦法,這些日子把能掏的都掏了一遍,又連著向州府去信十數封哭窮求助,至今未有迴音。


    眼看狐狸大王日漸暴躁,周元實在不想去他跟前觸黴頭,可不去又不行,硬著頭皮敲門入內,走到案前,見上麵放著一封拓著州衙印鑒的信,眼睛猝然一亮,喜道:“大人,孫大人那頭來信了?”


    安十九背靠桌案,仰在太師椅中,聞聲哼笑:“算是吧。”


    什麽叫算是?周元心裏一個咯噔,半是疑惑半是失落:“孫大人仍不肯撥款?”


    “欽銀不日就將抵達,你叫大總管先聯係各家民窯搭燒吧。”


    “這是好消息啊!”


    周元搓搓手,寒天裏高興地熱出了汗。不待他將這好消息傳告四方,安十九又是一句,“不過,孫旻點名要讓梁佩秋搭燒冬令瓷。”


    “這是為何?”


    “聽說皇帝陛下格外喜愛萬壽當日敬獻的那隻皇瓷。”


    孫旻一向被讚簡在帝心,得知帝王喜好,不得好好表現?


    周元也知道孫大人不日就要高升了,冬令瓷很可能是他在任期間最後一樁大事,勢必達成使命。


    隻這麽一來,安十九的計劃就被打亂了。


    “大人,這麽多天了,那位……”


    不用周元明說,安十九明白他的意思,人打也打了,半死不活在牢中,半個月了對方還沒後手,可見不會再有動作。或許,對方也篤定了他不敢殺梁佩秋,這才肆無忌憚吧?


    而今冬令辭迫在眉睫,不說皇帝老兒,就說那些王孫貴族,點名春節裏要用,他哪個敢怠慢?哪個能得罪?加之孫旻催信放人,挾欽銀以令他咽喉,他還能如何?


    進退無路,隻能收手。


    甘心嗎?


    叫安十九說,如何能甘心呢?昔日徐大才子那般清高自傲,也沒似梁佩秋爬到他頭上。一個女子,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女子,竟將他安十九欺成這般下場?


    人世沉浮,當真可笑。


    周元垂首立在身旁,但聽一聲笑,餘光瞥見蘭花指輕抬,在空中繞了一個圈,一段沉寂已久的《打漁殺家》的唱詞緩緩從安十九唇間溢出。


    良久,一聲喟歎。


    “早知她有此心性膽性,當初就不該讓徐稚柳死。”


    周元悚然一驚,恨不能原地裝死。


    方才、方才不經意間,他可是竊聽了驚天秘密?安十九卻似隨口一說,不甚在意地起身,轉頭見他還在,眉梢微揚。


    “不是讓你去找大總管了嗎?”


    “屬下這、這就去。”


    雪停了,地麵幹淨無塵,周元仍走得有些踉蹌。安十九盯著他背影,許久,白麵皮上浮出一絲冷笑。


    其實他一直有個疑問,當初徐忠為徐稚柳之死不平,欲要糾集各大民窯討伐他時,何以布政使司會比他更早一步收到消息,還特地派人來提點他?


    如今看來,孫旻必然早在鎮上布下耳目。


    即便遠在百裏之外,景德鎮也盡在他的掌控之中,否則他如何能夠設計侵吞文定窯數十萬兩家財,貪汙朝廷撥款,上下通吃十數年而不被人舉發?


    這些耳目不知藏在何處,又有多少。


    離開宮廷後,安十九又一次切實地體會到了何為如履薄冰。他不得不感慨,景德鎮這座不起眼的江右小鎮,總能屢次給他驚喜。


    萬幸的是,憑著安乾訓練出的一種類似求生的本能和直覺,他再次經過了黑暗中那一雙雙眼睛的檢驗。


    半個月,整整半個月,足夠讓孫旻相信,他的的確確遭了背叛山窮水盡,也的的確確誠心臣服,令行禁止。


    既然如此,那就去見見她吧。


    見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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