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梁佩秋已決定重新攣窯,但事關重大,還是得知會王瑜。


    她到書房時,王瑜正和賬房管事們開會。


    四六是賬房大先生,一應出納都要經他的手。他年近六旬,駝背,加上吃住都在賬房裏,鮮少出門,皮膚雖老化布滿皺紋,卻有一種異樣的病態的白。


    況他少言寡語,極少和人走動,對於他的情況安慶窯上下知之甚少,就顯得他這個人有幾分世外高人的獨孤氣質。


    他拿了萬壽瓷的搭燒細目給王瑜看,向來沒什麽表情的臉上,此刻卻有些凝重。


    王雲仙跟著四六學錄賬也有數月,一瞧就不對勁,跟著湊過去看了看。


    不比三大殿配瓷以龍缸為主,萬壽瓷更講求十全十美,是以“福祿壽”為首的各色桃李、鬆竹、百子、百吉、延年、龜、龍等吉祥寓意的紋飾款式一應俱全,一眼看過去五花八門,是直接能把人看暈的程度。


    王雲仙粗略掃了一眼,光是碗、盤、碟和瓶器、缸器等就足足有上萬件。


    這還是分配到安慶窯的搭燒數量,像是湖田窯之流的大窯廠,也有一定的配量,統統加起來,算上禦窯廠自家的量,估摸著明年為皇帝萬壽,要燒約莫三十萬件瓷器。


    當真是勞民傷財。


    他撇了撇嘴,關上門在自家裏頭也不敢高聲說一句實話,隻嘟噥道:“皇帝用得上這麽多瓷器嗎?”


    王瑜嚴厲的眼風立刻掃了過來:“皇帝就沒親戚了嗎?那些個王爺妃嬪,後宮的貴人,哪個不需要用到鍋碗瓢盆?今時不同往日了,日後說話你且掂量掂量,小心禍從口出!”


    “是是是。”王雲仙假裝打嘴,討到王瑜寬饒後,才轉向四六,“這單子有什麽問題嗎?”


    他以前聽說外邦人皮膚是白的,和黃皮膚的中原人種族不同。那種白,就像得了一種老年人獨有的白化病一樣,白的同時,四肢和臉上皮膚的斑點就格外突出。


    四六瞧著就像得了這種老年病。


    王雲仙常不敢和他對視,總覺得那瘦骨嶙峋的臉上凸出的一雙眼球會吃人。是以他才對上四六的目光,就不由移開視線,借由咳嗽以作掩飾。


    四六沉默不語,微垂著腦袋,眼風掃過左右。


    王瑜太了解這個老夥計了,一準會意,讓其他人先出去,原想連王雲仙一起打發,見他翹著二郎腿,窩在太師椅中四平八穩,一副“洗耳恭聽”的浪蕩樣,料想就算將人打出去,恐怕也要隔牆偷聽,是以不勉強,讓四六直言。


    四六踟躕半晌,終而開口:“數量太大了,這倒不要緊,隻是……禦窯廠那頭給的定銀太少了。”


    他聲音沙沙的,像深山老林裏的雪,積年不化,透著股森寒。


    王瑜順勢打量起這位陪伴自己數年的左右手,如今儼然一株被壓彎了腰的鬆柏,老態龍鍾,似已不勝其位。可他知道,四六不是一般人。


    他不由坐直了身體,問道:“是按照先前搭燒的規矩來的嗎?”


    “是,不過……”


    先前配合禦窯廠搭燒,數量再大也沒有超過十萬件。禦窯廠預先支付一部分定銀,用以采買部分燒料,其餘成本和風險由窯廠自個兒擔負。


    數量少,成本和風險也相應小一些。可萬壽瓷不一樣,量太大了,按照原先商談好的比例來給定銀,窯廠動輒就要掏空賬房現銀,才能買足木料、釉料等燒瓷需要的東西。


    四六手上不是沒經過這麽大的出項,恰是因為出項太大,一個賬房先生天生的警覺性讓他不得不敲響警鍾,勸諫東家:“不若和禦窯廠那頭再商榷商榷,將定銀提高三成?”


    王瑜當即搖頭:“這絕不可能,禦窯廠拿著的且是內務府的定銀呢,也不是一下子就都到手的。他們那頭尚且緊缺,哪裏顧得上我們死活!”


    “不過,咱們和禦窯廠搭燒也不是一迴兩迴了,即便萬壽瓷數量驚人,想必也不會有什麽紕漏。按照規矩,事後交付瓷器,一經檢驗就會給足剩餘銀錢,前後時長不過半年,我想賬房現銀應是可以流通?”


    “實在不行,這段時間想想辦法,將外債多收些迴來,補足內庫。”


    王瑜日常管理窯務,腦袋轉得快,一下子想到還欠著自家銀錢的幾家大瓷行,恨不得馬上就去索債。


    他這頭提供了好幾個方案,眼瞅著四六還是先前凝重的表情,不免起疑。


    “先生有話,不妨直說。”


    四六抬頭,定定看向麵前的父子二人。


    王雲仙算他半個徒弟,日久相處,這孩子的秉性他都一一看在眼裏,是個良善的,好好培養,日後定也是個算賬的能手。


    王瑜就更不用說了,曾救他於水火之中,對他恩同再造。


    這兩人,無論是誰,都是他的主子。


    他思來想去,還是將心中疑慮和盤托出。


    “如今北地戰亂不斷,國庫吃緊,地方稅務都要向下盤剝,老百姓手頭能有多少銀錢?長此以往,必要朝商賈下手。景德鎮盤踞江右,以瓷器、茶葉稱霸一方,光靠這兩項的進出口稅收,就已是江西之巨,然如此情況之下,尚也隻是勉強應對國庫需求,日後……日後恐怕……”


    這話論及國家大事,動搖國本,說得嚴重點,可謂大不敬。


    王瑜旋即變了臉色,王雲仙也不由咽了口唾沫,從太師椅裏頭爬了起來。


    “若我們接了萬壽瓷,勢必要縮減對民間瓷器的供應,那麽現銀的周轉和營收都會受到擠壓,於此,即便將外債都收迴來,萬壽瓷所要損耗的也幾乎是全部家底。且先不提每年該交的瓷稅有多少,會不會漲,萬一、我是說萬一上麵周轉不開,那……”


    他說的這個“上麵”,王瑜聽懂了,不是禦窯廠,也不是內務府,直指國庫。


    一旦國庫沒錢,給不了內務府相應的幾十萬瓷器所需的欽銀,但萬壽瓷的燒造任務早早就頒發了下去,沒有錢,幾十萬件瓷器還必須如期完成,到最後受苦的隻有最底層商戶、民戶。


    其中損失最大的,要數和禦窯廠有搭燒關係的大窯廠,譬若安慶窯和湖田窯。


    此中關係,牽一發而動全身。到了那時,以昌南窯為首等一直虎視眈眈欲要躋身搭燒行列的坯戶,不都得趁勢而上?而那些原本就因瓷器包青率不足而被排除在官方搭燒之外的窯戶,也都想要分一杯殘羹。


    屆時,別說爭什麽第一第二了,怕就是被克扣工錢的工人們,也會把他們啃得骨頭渣都不剩。


    誠然,這是四六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大掌櫃的“先憂”,事態並不一定會如此發展,但王瑜父子還是被嚇出了一身冷汗。


    王瑜靜默良久,手臂顫顫捏緊了太師椅:“四六,這話可不能隨便出口啊,你有幾分把握?”


    四六搖搖頭:“我也不知。”


    “那你……”


    “東家,在其位謀其政,我有此一慮自當告知,該如何決斷,還得看您自己。”


    說完,不等王瑜開口,他已先行退下。出了門,和立在門外等候的梁佩秋四目交接,兩人均點頭示意,沒有搭話。


    梁佩秋又等了一會兒才敲門入內。


    此時王瑜已緩和了神色,和王雲仙說起另一檔子糟心事,按照他的意思,這個陶業監察會裏頭必須得有安慶窯的人,可夏瑛不可能為了他公然作弊,是以他想破腦袋,也沒想到一個符合要求的“自己人”。


    要懂得窯務,深諳瓷行門道,同時不能有任何利益裙帶關係,到哪裏去找這麽些個仙人兒?


    如此一來,他隻能從其他地方下手。


    王雲仙見他要攙和這個事,忙阻攔道:“俗話說官字兩張口,是黑是白都由他們說了算,今兒個他們還打成一團,明兒個說不定就和好了,這種渾的不能再渾的水你非蹚它幹什麽?要說我,你就學那湖田窯作壁上觀,任他們鬧去。姓徐的那廝不是號稱小諸葛嘛?你當他真病了?病得這麽巧嗎?萬事學著點,總不會出錯。”


    王瑜原先被兒子教訓還有點抹不開麵,聽到後頭,不免笑場。


    “你小子也學精了。”


    “那可不,論腦子咱確實比不過人家,可咱也不是瞎子,還不能邊看邊學嗎?老爹爹,這事兒你得聽我的,越是動蕩關頭,越要穩住性子。”


    “好,好,都聽你的。”王瑜樂見自家崽崽有長進,關鍵還是被說服了。徐稚柳尚且裝病不出,此事定有貓膩。


    安慶窯才剛剛馬失前蹄,確實不能急於求成。都是這些事兒鬧得,把他鬧得失了分寸,如今被兒子倒拉一把,他全身心的疲憊都消散不少,也樂得打趣兩句。


    這時,聽到梁佩秋敲門,趕忙招唿她進來。


    父子倆對了對眼神,默契地轉移話題。


    “你來得正好,再有半月就是你生辰了,可有想好如何操辦?”王瑜捧著茶問道。


    梁佩秋搖搖頭:“師父,咱家才剛出了事故,大家都還念著林哥,恐怕沒有心情。再者,每年都要過生辰,也不是什麽要緊事,就一應從簡吧。”


    “那怎麽行?!”王雲仙搶先開口,“今年老頭子有意抬舉你,要讓整個瓷業都見識見識小神爺的風采,如何能從簡?再者窯房出了事,外頭都等著看咱家笑話,咱家若是低調行事,豈不如他們的願,讓他們越發有了談資?越是這種時候,我們越不能當縮頭烏龜,我就越要給你操辦得熱熱鬧鬧,讓所有人都看看,咱安慶窯也不是吃素的!”


    王瑜也勸:“如今縣令大人也有意拉咱們一把,這個關頭你的生辰關係著整個安慶窯的榮辱,且由不得你隨性而為了。”


    王雲仙猛點頭附和,梁佩秋見這二人都已有了決定,不再多說。王瑜遂將此事交給王雲仙,王雲仙拍著胸脯保證,一定會好好操辦,保準給她一個終身難忘的生辰。


    王瑜瞅著小兒子滿麵紅光,似是料到什麽,吹了口黃湯裏浮動的茶葉,笑而不語。


    王雲仙也衝梁佩秋她眨眨眼,笑著露出一口大白牙,甜蜜蜜的,揣著小秘密。


    一時間,梁佩秋幾乎忘了自己要說什麽,隻看著王雲仙,心口噗通噗通的,說不上是激動還是忐忑。


    她有種奇妙的預感——王雲仙好像要在她生辰當天,對她表陳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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