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鶴館鼓樂齊鳴,歌舞升平。席間觥籌交錯,一派靡靡之象。


    池塘中央水台上橫臥幾個妙齡女子,女子皆身穿輕薄紗衣,曲線玲瓏,風情萬種,眾人一副酒酣迷離的醉態,或坐或倒,散落在舞榭歌台之間。從波斯海外傳迴中土的七彩綢幔隨風搖晃,掩住月夜下交纏媾\/和的身影。


    滿目看去,其間奢華糜爛,比之宮廷也不遑多讓了。


    張文思方從地方縣鎮迴來,一路風塵仆仆,來不及迴縣衙沐浴更衣,就被引到了此間。他脫去沾滿泥濘的皂靴,小心理了理儀容,上前匍匐在地,大唿道:“大人,您總算迴來了……”


    他甫一出現,閣中樂聲暫止。


    左右眾人見狀,得到上首示意,或抱著樂器或提著舞裙魚貫而下。甚而連正酣暢快活的人影,也在一種無法發作的鬱悶中,提著褲子退居樹後陰影,悄然匿跡。


    可見眼下的場麵,非高級統治者無以窺視。


    張文思靜等許久,待得闕閣陷入安靜,主座中的身影仍舊巋然不動。他微微抬首,瞥了眼座中加金線絞綃寶珠紋白鶴樣式的藍金曳撒,光其一角的富貴,就遠超規製,心下顫顫,忙收迴視線,不敢再動分毫。


    也不知過去多久,上座之人才開口:“起來吧。”


    聽這聲音,沒什麽情緒,隻比以往似乎又尖細了些。


    張文思肩膀一抖,唯唯諾諾地頷首稱是,弓著腰快步走到近前。


    安十九凝睇著前方虔誠恭敬的身影,帶著股慵懶,慢慢說道:“這段時日我不在景德,勞張大人費心了。”


    “哪裏的話,大人您對小人恩重如山,能為大人效力,是小人的榮幸。”


    張文思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當年若非您和安公公的提攜,小人怎有機會去州衙見世麵?此番大人遭奸賊陷害,小人每日擔驚受怕,寢食難安。難得大人和公公有用得著小人的地方,小人就算萬死也在所不辭。”


    他這話有幾分真情暫且不說,事兒倒是真的。多年以前安十九還是幹爹安乾身邊一個小毛頭,安乾隨皇帝南下時曾經過淮安一帶,當時的淮安巡撫為接待皇帝在周邊市鎮招募工匠獻藝,作為浮梁縣丞的張文思有幸被選中去禦前獻瓷。


    張文思是個會來事的,知道區區地方縣丞不可能有機會得皇帝親自接見,遂重金收買了當時皇帝身邊最為年幼的安十九,轉而搭上安乾這條線。後來安乾在皇帝跟前得了臉,一朝成為司禮監秉筆太監,張文思得信後不惜千裏送禮迴京祝賀。


    安乾念著他這份心,隨便活動了下,將張文思從地方縣衙調到了州府。


    張文思謹記安乾的恩情,這些年來逢大小事總不忘往上孝敬,得了什麽好東西都往內廷送。他雖官銜不大,送的東西也大多新奇,算不得什麽無價之寶,但勝在忠心,安乾也沒冷落了他。


    就這麽維持著私下往來的關係,原本安乾計劃借助這次京察,給張文思再往上提一提,不想他運氣不好,趕上個鐵麵無私的上司,一直沒得到晉升機會。


    趕巧安十九被陷害,浮梁縣令的位置空了下來,文官一通攪合,拚了命要將太監勢力連根拔起。


    安乾知道萬慶皇帝愛瓷如命,景德絕不能失手,故私下傳信張文思,以退為進,設計弄走夏瑛,讓張文思迴到了景德鎮。


    說是先替小十九看著場子,不過以當時的情況來看,安乾自身難保,安十九有沒有命活著迴來尚未可知,張文思在一番權衡後有了自己的計較。眼下萬慶皇帝即位,不比前朝時的混亂,如今的景德鎮可謂香餑餑一個。


    就算沒了太監的庇護,他能重迴景德稱霸地方巨鎮,也好過在州衙不上不下,受製於人。


    這個買賣不虧,張文思果斷應了。隻沒想到文官下了狠功夫,雙方僵持不下,皇帝隻鬆口讓他暫代縣令。


    能不能坐穩屁股下這把交椅,還得看太監在京的形勢發展。


    他不得已忙前忙後地奔走。


    如今安十九平安歸來,看樣子司禮監仍在安乾手上,他這位子也能坐穩了。當下膝蓋的二兩肉哪裏還值錢?恨不得跪在安十九跟前認幹爹。


    他的諂媚幾乎寫在臉上,生怕安十九看不清。安十九也沒揭穿他的小心思,隻道:“你遠在千裏之外,幹爹就算手再長也夠不著你。說了什麽,要做什麽,還不都看你自個兒的打算。也虧得你忠心,不僅牽製了夏瑛,都蠻之亂傳迴京中,也打亂了那幫老東西的陣腳,如此倒給了幹爹喘口氣的時機。”


    想起那程子的事,安十九的臉色就不大好看。


    被押解迴京時,他當真以為這迴腦袋要搬家,路上甚至打算起身後事。奈何吳寅的那幫手下軟硬不吃,愣是沒給他一個好臉。


    迴到京城時他人瘦了一圈,加之精神折磨,早沒了先前威風八麵的精神頭。


    他自幼長在安乾身旁,皇帝對他還算有點子情分,著令大理寺和刑部一起審問他。如此一來,酷刑是少不得了,隻兩方牽製,至少能保住命。


    就這麽在暗無天日的地牢裏,被鞭笞,被火烤,什麽極刑都用了個遍。至五日後,他幾乎被折磨得意識潰散、束手就擒之際,地牢的門打開了。


    幹爹派了人接他迴去。


    說迴年後開朝那段日子,自安乾被杖責四十後,每日朝會上參奏他的本子絡繹不絕,皇帝大怒,揚言要將他砍頭。


    隻萬慶皇帝生來孤獨,自幼和安乾為伴,旁人都稱安乾為太監,隻有萬慶皇帝會親切地稱唿他為“大伴”。


    皇帝不舍得大伴,在他臨死之際前去探望,安乾一句話不為自己開脫,隻叮囑皇帝不要過於操勞,要保重自個身子。


    這一出絕佳的煽情戲碼,讓皇帝情不自禁地淚濕衣襟。


    大伴何止是大伴?更是像父親一樣守護陪伴他的人啊!


    加之安乾的黨羽還在不停走動,反過來參奏群臣,雙方在朝堂上鬥得不可開交。萬慶皇帝最終動了惻隱之心,當夜起高熱,昏迷不醒。


    內閣大亂,和禦醫們忙活了三天,眼看著皇帝不見好,夢裏還一直唿喚大伴,大臣們又再度吵嚷起來。


    一邊要立刻處死安乾,一邊要徐徐圖之,以聖人為先。爭吵多日,爾後由皇後出麵,力排眾議將安乾釋放出來。


    果然,大伴近身照顧一夜後,皇帝退了高熱,人也清醒過來。皇帝對群臣說:“眾愛卿可否憐惜朕,容朕的大伴一條性命,徐徐迴鄉頤養天年?”


    皇帝親自開口,甚至把罪責都攬到自己身上,要替安乾受過。群臣哪裏還敢相逼?私下猜測皇帝的高熱,或是一場自導自演的戲,可誰敢去問皇帝?皇帝鐵了心要保安乾,安乾一旦被釋放,等於洪閘開了口子,往後必定一瀉千裏,哪還兜得住?


    以戶部侍郎吳方圓為首的文官們,堅決不從,以此逼皇帝妥協,就算可以容安乾一條命,也必須讓他立刻啟程迴鄉,不得轉圜的餘地。


    雙方角力日久,此時都蠻暴亂甚囂塵上,傳迴京中又起波瀾。一些文官還捅了自家馬蜂窩,在朝上反被彈劾。


    這麽一來,吳方圓知道這一戰敗了,安乾不會走。


    不單安乾無恙,安十九估摸著也死不了。


    果然,待到安十九歸來,在大伴一日日的眼淚中,皇帝終究心軟。得知大伴愛惜小十九,將小十九看作親生兒子對待,將來還要靠小十九養老送終。


    哪裏還能忍心?


    不過群臣之怒難以平息,皇帝也沒辦法,最後想了個多刁鑽的法子呢?其實這法子在前朝也用過,叫作“戴死罪,徒流罪”。即戴罪行使原先的職責,等到事情辦完了再死。


    督陶官這個位子在前朝和今朝多是太監任職,安乾即司禮監大太監,沒有他開口,誰也不敢冒領這個位子,這麽看還真無人可取,非安十九不可。官員裏倒是有人想去,被太監們裏裏外外嘲弄了一番,料想就算去當了這個督陶官,怕也是燙手山芋。


    如此折騰幾個來迴後,官員們就不樂意了。待到風波過去,皇帝擺擺手,巡視群臣問道,你們說怎麽辦?


    適時風火神廟被燒,安十九披頭散發在皇城下痛哭,懺悔自己的罪責,惋惜瓷都顛沛的命運,表示要和風火神共生死。


    巧合的是,童賓神像沒有被燒毀,還得以妥善保存,安十九這一博可謂天命,眾臣敢怒不敢言,皇帝便順勢給了他戴罪立功的機會,讓他重迴景德鎮。


    不僅如此,皇帝偏袒自家大伴,生怕有人存心鬧事,要小十九在路上遇難,於是施壓下去,誰也不準透露消息。一旦小十九出現任何情況,必要追究到底。


    況且安乾也不是吃幹飯的,既然能讓安十九活命,就不會隻保城牆根下那點地界兒。


    於是,安十九在皇帝的嚴令和安乾密不透風的保護下,安然迴到了景德鎮。


    *


    張文思一直含胸半低著頭和貴人說話,過了好半天才發現在貴人身後站著兩個武衛。看外形一個高瘦一個矮胖,一人手上纏繞著蛇鞭,一人發髻上斜插著數把尖刀,眼神俱都陰森,帶著冷意。


    張文思隻看了一眼,立刻收迴視線。


    安十九察覺到什麽,笑了笑:“張大人不必害怕,你是自己人,他們不會傷你。”


    說著起身,似要和張文思挽臂說話,豈料酒勁上頭,一個搖晃。張文思忙搶在後麵兩個武衛之前,殷勤地攙住安十九。


    隻這麽一搡,安十九的領口被扯開些許。


    大大小小數十道鞭痕,像扭動的蛆體乍然暴露於眼前。


    張文思嚇得往後一退。


    這些鞭痕有新有舊,新的是數月前才有的,舊的是自小在內廷留下的。安十九仿佛沒有看到張文思眼底一閃而過的恐懼和嫌惡,一把扯開領口,撫過胸前的鞭痕。


    “張大人沒見過這麽多傷口吧?”他輕輕笑著,聲音像是陰暗水溝裏的爬蟲發出的嘶嘶聲,“這些不算什麽,就算內廷裏滾爬的陰鼠,身上也總有幾道疤的。”


    這每一道疤痕都是他成為人上人的見證,其背後所經曆的絕望和嘶吼,更是榮譽的勳章!


    安十九迴想起幼年因為家貧被賣去當太監,受宮刑的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很大,他忍受著劇烈的痛,爬到窗邊讓雨澆在身上,那時他對自己說,一定要活出個人樣來。


    後來的那些年,為了能認一個幹爹,得到庇護,他什麽事沒有做過?為宮裏的貴人搗鼓禁物,被人背叛,躲在馬廄裏苟且偷生,和馬搶草食,刷糞桶,給貴人當腳墊……發了瘋一樣往上爬,窮盡所有才得到安乾的賞識。


    安乾誇他機靈,把他接到身邊親自教養。


    他以為他終於熬出頭了,可誰能料到,那不過是另一重地獄。旁人都羨慕他得到了安乾的重用,可他們知道安乾是什麽人嗎?他們知道那一日日一夜夜在安乾的膝下,他受著怎樣的屈辱嗎?


    好不容易逃了出來,拚了命得皇帝青眼才逃了出來。


    可徐稚柳竟然又把他送迴去了。


    他真的恨。


    恨意如蛆附骨,鑽進他的血管,啃噬著他的神經,讓他頭痛欲裂,生不如死。一想到安乾看他的眼神,想到為了能夠重新迴來而付出的尊嚴,他幾乎憤怒到失聲。


    他笑看著張文思:“張大人不知道吧?其實這些傷疤不是鞭子留下的,也不是宮刑留下的,而是那些傷害我、背叛過我的人留下的。他們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跡,為的就是讓我親眼看著這些傷痕,直到死也不肯罷休。”


    張文思顫聲道:“大人受苦了,那些人該死。”


    他起先並不了解安十九被急召迴京的緣由,這段日子調查了一番,才知道他和徐稚柳有過節。


    大龍缸事件一波三折,其中的縝密心思,再三設計,如今想來仍舊令人膽戰心驚。


    徐稚柳一介匹夫,怎麽敢?


    他當真不愧小諸葛的美名,也當真無懼!


    可安十九迴來了。


    那些個下賤的平民,還能如何?


    張文思心思正活絡著,瞥見安十九審視的目光,身軀一抖,本能地跪下表忠心:“謹聽大人吩咐。”


    安十九站在雕欄玉砌的大殿前,張開手臂,池中嬉戲的魚鳥打出水花,飛濺到他臉上。他再一次想起宮刑日的那場大雨。


    那雨澆在身上,沒有冷意,隻有痛。他一遍遍起誓,此生必登高樓,再不受半分欺辱。


    迴想數月以前的元宵佳節,景德鎮萬家燈火,闔家團圓,大小燈會好不熱鬧!便在那沸騰的繁華裏,他被迫離去。


    當時他對徐稚柳說過,“誰若犯我,必還之以十。”


    這次迴來,可不得奉送一份厚禮嗎?


    他招招手。


    張文思傾身上前。


    “我聽說徐稚柳在瑤裏有個素不受管教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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