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稚柳少習四書,熟讀五經,六歲通過縣學、府學考試成為童生,即在院試考學被采錄為秀才之際,家裏遭逢突變。


    其父徐有容身為舉人老爺,屬於官身,被誣告奸淫婦女,等同重罪。


    此事引發嘩然,消息一夜傳遍周邊州縣,爾後經浮梁縣衙裁定,其罪行屬實,上報朝廷,禦筆紅批,處斬立決。


    是時徐稚柳一家孤弱,徐氏家族於當地也沒什麽權勢,麵對證人的汙蔑和貪官汙吏的錯判,毫無招架之力。


    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冤死在虎頭鍘下,少年徐稚柳胸間鼓動著巨大的憤怒和不平。


    可他無能為力,即便他料想背後黑手是為忌憚他年少有成,忌憚徐家滿門秀才,忌憚父親徐有容剛正不阿,這其中是否有利益勾結,他亦有成算,可他依舊無能為力。


    他隻能在心底發誓,此生必窮盡所有,登科及第,為父洗刷冤屈。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更是他放在內心深處最為彌足珍貴的願景。


    雖則家道中落,事與願違,但他十年曹營,矢誌不渝。


    這一夜的後來,當徐稚柳打開門,撲簌簌的冷風灌入屋內。他看到院中筆直站著的少年,眼神裏自有一股不服輸的倔強,像極他們徐家的男兒。


    他心中巨大的冰山仿若被春光消融,化出涓涓雪水。


    “阿南。”他輕聲道,“外頭冷,進來烤火。”


    爾後兄弟倆說了什麽,徐夫人已然不知。隻這一年的除夕,終歸一家團圓了。


    一年裏能團圓一次,亦是萬幸。


    得知徐稚柳的打算,徐夫人隱隱期盼著他歸家的那一日。她甚至打算,此行待他迴到景德鎮,就找瓦匠師傅來翻新家中,將他原先的房舍好好修葺打掃一番,免得他歸家後住得不舒坦。


    如此計劃著,一日日算到他將來成親生子,兒孫繞膝,那是何等美滿。


    她卻不知,人世間的變故往往隻一夕之間。


    這一夜,遠在百裏外的瑤裏村落歲月靜好,然景德鎮內,萬家燈火的盡頭,卻傳來一聲慘叫。


    次日,梁佩秋陪同王瑜父子在家招待親戚。


    親戚們看他自從被王瑜收做徒弟,就似成了王家人,不僅住在王家,年節裏也不迴家,彼此多看一眼,心照不宣,待她也頗為親熱。


    隻相比王雲仙,還是差了不少。


    誰讓王雲仙是如今王家僅剩的獨苗苗呢。


    這樁卻是個舊事,王瑜不許家裏人議論,眾人也就諱言不提。如此正互相道賀,說著新年裏的吉祥話,突然聽見外頭街上喧嘩起來。


    王雲仙湊熱鬧第一名,二話不說抓起梁佩秋的手就往外躥,活像隻潑猴。


    梁佩秋被他拽得一踉蹌,好在後來他放緩腳步,才免得摔倒。她氣惱地戳王雲仙的手臂,王雲仙倒頭衝她吐舌頭,一副賤兮兮的小樣。


    她本也不想悶在屋內說話,索性半推半就地跟著出了門。


    王雲仙還道,虧得有他在,否則她屁股都要坐壞了。


    梁佩秋笑他說話誇張。


    他還跳起來比劃,兩人說說笑笑的,到了門口,正見一行人走過。


    首尾各一人,抬著擔架。擔架上是個皮膚黝黑的少年人,顯是受了重傷,渾身沒一處皮肉完好,衣服破爛到僅能蔽體而已。


    眾人正看著唏噓,心想誰大過年的幹這缺德事,便見後頭又來一行人,同樣首尾各一人,抬著擔架。


    這擔架上也是個瞧著歲數不大的年輕人,渾身濕透,眼皮倒翻,嘴唇腫脹發白。


    旁邊就有人說:“剛從護城河裏打撈上來,身體還沒泡發,估計也就是昨兒晚上的事。”


    “天殺的,瞧著都半大小子,誰下的狠手。”


    “誰知道啊,昨兒那天,大家夥不都在家裏吃餃子守歲嗎?我家娃兒興奮了一夜,這會才睡著。得虧睡了,沒叫他看見這場麵,嗐,太晦氣了。”


    “打聽到了嗎?誰家的呀?”


    王雲仙正發愣,就見梁佩秋朝前走去。


    他噯了一聲,緊跟上去,卻見她猛的停住,目光直直落在抬著擔架走遠的人身上。


    “怎麽了?”


    “看見他們穿的衣裳了嗎?”


    王雲仙皺皺眉頭。看是看見了,尋常的布衣棉襖,沒什麽稀奇呀。


    梁佩秋卻道:“是湖田窯的,他們衣襟上有小字,繡著徐。”


    “這你都看見了?”王雲仙跳腳。


    梁佩秋卻是不理,快步折迴王家,向王瑜稟報了此事。


    眼下新知縣還未赴任,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誰有膽子在除夕夜殺人?


    除了太監還能有誰!


    梁佩秋直言:“我擔心徐稚柳會有危險。”


    “怎麽會?他怎麽敢!”王瑜心驚不已,說完卻是沉默,也是,有什麽是太監不敢的?區區刁民,不聽話就殺。


    一個兩個,還翻不過天去。


    須知如今景德鎮,他才是那片天。


    片刻之間,王瑜臉色幾變。


    他深知湖田窯動蕩便是安慶窯動蕩,此時民窯一體,切不能內訌,一時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在屋內不停踱步。


    這時候的包打聽王雲仙,半是遲疑道:“我想起一件事,不知有沒有關係。前兒個暖窯神那日,聽說安十九去了湖田窯。徐大管事喝多了酒,因那太監似乎和徐稚柳爭執了幾句,聽說險些還摔了酒杯。”


    “有這迴事?”梁佩秋忙追問細節。


    王瑜一拍大腿,逮著機會就罵徐忠:“那廝慣有的毛病,一張嘴不帶把門的,喝多了馬尿更是輕重不分。”


    因下也聽不得王雲仙含糊其辭,直接叫人前去打聽,不過半柱香,來人帶迴消息。


    湖田窯那頭已然鬧了起來,都說暖窯神那日,黑子幾人口無遮攔,怕是被安十九聽了去。加之徐大東家擺和解酒,徐稚柳沒受,安十九氣不過,約莫就衝那些打雜工下手了。


    雖則是推測,但大夥傳得有鼻子有眼,似不作假。如此一來,梁佩秋不再猶豫,立刻叫小廝備馬。


    她穿著新年裏剛裁的雪青繪雲紋長袍,腰間係一塊玉牌,身條清俊,風姿雅然。


    滿堂屋的風在吹,天黑壓壓的,大雪將至,她單手提劍,就這麽走出去。


    王雲仙看得瞪大眼睛,大喊道:“你竟會騎馬?還會劍術?”


    她六藝都學過一些,馬是會騎的,至於劍術,不過唬人罷了。若她當真有武藝傍身,當年初到景德鎮,也不會叫人欺辱了。


    她想著安十九既是昨夜下手,即便人馬早她一步前往瑤裏,若不熟悉路況,恐怕也不會比她快到哪裏去。


    且她知道一條近道,能早兩個時辰抵達瑤裏。


    今兒初一,徐稚柳理應上午祭祖,下午掃墓。徐有容的墓地在哪裏,她也是知曉的,索性直奔那裏。


    王瑜見她有成算,當下也不阻攔,隻再三叮囑小心行事。


    梁佩秋點點頭,揚鞭而去。


    人走遠了,王雲仙還愣在原地。


    王瑜拍他肩膀:“快進來,別在這丟人現眼了。”


    王雲仙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即要小廝去套馬車,他也要隨她一起去。王瑜不許,寥寥幾字就將他釘在原地。


    “你想拖累佩秋嗎?”


    他當然不想。


    隻是,隻是,他怎麽能束手就擒地放任她奔向那人。


    意識到這一點,王雲仙頗有點迷茫地覆手胸口,那底下劇烈跳動著什麽。


    他頓時臉如火燒,逃也似的跑了。


    晚間得到消息,安十九在江水樓大擺宴席,宴請各大民窯管事、瓷行、紅店老板雲雲。


    江水樓臨江而立,夜夜笙歌。這一晚比起從前任何一晚無太大區別,隻有心人知道,景德鎮終究是變天了。


    梁佩秋打馬至半途,雪落了下來。


    她拿起隨身攜帶的蓑衣匆忙一套,給馬兒喂了些水和幹糧,又接著趕路。之後雪越下越大,不及傍晚就伸手不見五指。


    雪花摻著堅硬的顆粒打在臉上,逐漸凝結成冰。


    她的身體一點點冷下去,四肢開始僵硬,即便如此,她仍舊沒有停下。


    雖則天氣惡劣,但也是她絕佳的機會。倘若兇手難以行事,於此地休息一晚,那麽也就意味著,這是徐稚柳千載難逢的生機。


    她告誡自己絕不能停。如此在黑夜中翻山越嶺,不知和馬兒較了多少勁,至夜半時分,終於到了瑤裏。


    料想此時徐稚柳必然已經歸家,她馬不停蹄朝村落趕去。


    馬兒卻在村口累殆,再不肯往前走一步,無奈之下她隻好下馬,輕輕吻過馬兒的眉心。


    這是她出師後送給自己的生辰禮,當時想著,總有一天她會騎著馬滿載著什麽迴到瑤裏,給當年羞辱過她的人看看;又或是當那人高中狀元,騎著高頭大馬簪花遊街時,她不至於仰望不到。


    甚至,她還想過,無論他走到哪裏去,有了這匹馬,她總能追上他,總能看到他,總還有盼頭。


    “小鈴鐺,你要乖乖的,等我迴來。”她抱著馬兒的腦袋,幾番愛撫,最終不舍地將馬韁係在村口大樹上,快步朝村裏走去。


    當年徐稚柳因家貧退學後,她曾打聽他的住址,悄悄來過此處。


    好幾次他在田間勞作,她看到他母親為他送茶水湯飯,兩人在涼蔭下說話,笑中帶淚,有種不屈的生命力。


    若問她有沒有羨慕過那種守望相助的親情,答案當然是有。


    然她母親年少顛沛,流離失所,除了她一無所有,她心疼她。縱然不是美好的親情,也無法抵消她對母親的愛。


    她曾經怨過,恨過母親,但無可否認,她更愛她。若非她突發瘧疾而去,此生恐怕畫地為牢,她也不會棄她而去。


    是了,這是小梁秋的秘密。誰也不知道她曾在徐稚柳描繪的湖光山色和母親給與的樊籠裏認真做過抉擇,最終她選了母親,便也隻能悄悄地、隔著老遠來看看他。


    她以為此生都將無法走近他。


    然而此時此刻她卻站在了他的門前。


    她緩慢地抬起手,扣住門栓。


    下一刻,院門吱呀一聲,從裏麵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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