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的膽子越來越大,軍餉也越吃越多。他和錢興同學旁的邊軍將領一樣,把軍餉想方設法裝進了自己口袋。


    可縱是人人為之,老天偏偏看他不順眼。


    誰也沒料到,沿海地區會在短短幾個月之間匯聚來大量倭寇。


    這些倭寇燒殺搶掠,侵擾民生。


    可是建州海防的軍餉,早已經拖延多月,若是直接出兵,不僅會有敗績,恐怕那些被吃掉的軍餉,也會丁點不剩地遭朝廷查出來。


    而更逼著趙俊艾下定決心的,便是整日焦心倭患的建州知府方廉——他意外察覺到了軍餉帳目的異常。


    那是趙俊艾一輩子最痛苦的時日。


    他分明隻是隨了大流,他分明沒有傷害任何人,他即使不貪,建州海防也定然難以禦敵。


    可為什麽到最後倒黴的人,就隻有他。


    而彼時在順天的錢興同,給他獻上了一舉兩得的好計策。


    隻要和倭寇私下通氣,將建州府拱手讓與倭寇搶掠,讓倭寇一年內不再侵擾海防。


    而後再用一封信,將私通倭寇的罪名,嫁禍在方廉頭上,那他們便又能繼續坐享其成,安泰度日。


    趙俊艾猶豫萬分,終究還是調撥建州衛,離開了原本駐地——


    那是倭寇次日進攻建州城的必經海域。


    一場慘絕人寰的倭亂,就這麽徹底爆發。


    建州府城毫無防備,平民百姓更無禦敵之力。偌大的府城,一日之間流血漂櫓,疊屍成山,慘不忍睹。


    而這場慘禍的罪魁禍首,隻有不知所蹤的方廉一個人。


    趙俊艾像當初吃下軍餉那樣,起初擔憂了一個月,又擔憂了一年。


    可是除過他的官運節節高升,一切同原本相較,並沒有任何變化。


    還好,他焦慮的那些事情,並沒有發生。


    趙俊艾迴了京,升了職,紙醉金迷和觥籌交錯的日子,漸漸環繞著他成了常態。


    昔日的擔憂,也隨著時光流逝徹底煙消雲散。


    可如今為什麽會又多出一個方岑熙?這個人為什麽要來?為什麽要勾起他心底裏那埋藏已久的最後一絲不安?


    趙俊艾眼角一跳,言語忽又激烈出幾分:「翻案,翻案。」


    「他要翻得是誰?你我心知肚明,你倒是氣定神閑,到時候還會有你我的什麽好日子過?」


    錢興同瞧著趙俊艾焦急的模樣,便忍不住笑出聲來:「你定一定。」


    「你瞧瞧你,哪有個三品大員的模樣?」


    錢興同信手擱下裝過魚食的盤子,拿著絹絲帕子擦了擦手。


    「該說的話,昨日的『方廉』都已經同他說過了。就算他察覺到異常,又能如何?」


    「我給了他一個因為意外偶然倖存的爹,讓他的委屈和苦楚有處可訴。還能給他夢寐以求的清白和榮耀,讓他登上萬人敬仰的高台,將被從前鄙夷辱罵過的人跪著讚頌。」


    「他那個爹又沒讓他去燒殺搶掠,不過就隻是去找當初建州倭亂的那些證據,一切都隻是為了翻案,都是理所當然。」


    「而最後,建州倭亂定同你我無關,屠城的是倭寇,賣城的另有其人,一切都辦幹淨了。他得到了他的父親和清白,咱們得到了安穩寧靜,隻會皆大歡喜。」


    「即便他能覺察這個真相未必是真相,他心裏就會貿然接受事實麽?他真的想再失去方廉一次,真的想重新被人踩在泥裏做一輩子大理寺的毛差?」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人吃了苦,才會知道甜來得不易,流民遭了戰亂,才會寧做太平狗,「你把燈給他,他怎麽還會想迴到暗無天日的夜裏?」


    錢興同笑得不以為意:「趙尚書,為官這麽多年,你怎麽還不懂,人性說破了天,終究也不過是那麽點子東西?」


    「先前的曾哲,樊天和,哪一個不是忿忿叫囂著公平正義,恨不得將你我咬爛撕碎,可最後又是什麽結果?」


    「我說了,人活著,要有目的。」


    「隻要能投其所好,他們就會感恩戴德,就會將你奉作神明福音,怎麽還會再跟你作對呢?」


    「到時候他疑了你我又能如何?他找不到證據,也不會想找到證據。」


    錢興同彎了彎眼角:「十三司的內衛就很可怕嗎?」


    「這滿朝的文武,到處是你我的人,他們難道不就是另一座『十三司』?」


    趙俊艾瞧著麵前滿眼悠哉的錢興同,忽然覺得這天地間的山稜河水,仿佛瞬間都化作了星羅棋布的棋盤。


    這世上的任何人與錢興同,好像都並不是平等的。


    因為人和棋子,本就不能相較。


    錢興同帶著與生而來的睥睨,可以將他的棋子落在任何地方。


    他高高在上,仿佛會操縱人心,隻要他錢興同想,那就有法子讓人為他所驅使。


    也不知愣了多久,趙俊艾才被錢興同拍他肩膀的手喚迴神。


    「放心,我的趙大人。」


    「這世上,不會有人肯輕易放棄唾手可得的一切。」


    第80章 令主大人,久仰大名


    初春的風蕩蕩悠悠, 拂過了甜水巷的門戶宅院。


    他一早拿魚幹餵了貓,又一路送方岑熙進了大理寺的門,而後才自顧自迴北鎮上職點卯。


    但饒是過了一宿, 裴恭仍舊心中存惑。他的懷疑並沒有隨著昨晚那一夜溫存結束,就徹底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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