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手握鳳徽號一半重權卻窘境難堪的談珠玉跪在地,好半晌才自行起身。


    他此舉不啻一記重重的警告——


    掌控越大,責任越重,莫以為手中有權,就可擅自妄行!


    談珠玉雙頰一陣熱辣,麵上仍然平靜從容,環顧四周暗暗訕笑的眾人。


    「運河水路四大掌櫃的劉先生、範先生、高先生、曹先生,本季茶、絲、酒、糧共一百八十九家相與的往來帳冊,請於明日辰時送來予我。」


    眾人鄙夷地暗暗悶哼,四大掌櫃更是含混不清地應了一聲。


    「今時正逢大年,河川水位高,行舟走船速度快上一倍有餘,於運通貨物大大有益。」談珠玉一張芙蓉臉上笑意微微,眼神卻是銳利無比。「諸位掌櫃,我記得號規有一條:‘若是全年淨利六百萬兩以上,主事掌櫃和夥計可分得一成紅利’,這可是整整六十萬兩銀子呢,歲末年尾,大家是吃粥吃飯就看這一遭了。」


    淨利六百萬兩以上?她竟有這麽大的誌氣?


    眾人不約而同倒抽了一口氣。


    她嫣然一笑,「珠玉雖是初來乍到的後進,除開自小父執輩亦曾調教過商營之道,對如今商事景況也不能說不熟悉,若能得諸位掌櫃經驗相習、鼎力相助,你我齊心共誌,逐利天下,又何愁達不到這‘區區’六百萬兩的淨利所得?」


    眾人心兒一陣怦怦亂跳,個個神情難掩驚豔與詫異,尤其是四大掌櫃,更是驚訝地微張了大嘴。


    這位空降而來、牝雞司晨的玉姑娘,怎對運河水路貨運諸事的往來如此熟悉?


    而且那沉穩的風範,成竹在胸的氣勢,更是令人心折不已。


    「是,玉姑娘。」四大掌櫃肅然起敬,齊齊抱拳拱手。


    「謝諸位掌櫃扶持了。」她優雅地欠身行儀。


    「但不知玉姑娘已有何定見和想法?」水月坡眼底佩服之色一閃而逝,話鋒一轉,立刻直接帶入正題。


    她微笑地塑向水月坡,「是,珠玉是有一個大膽的想法,想與總掌櫃和眾位掌櫃商量可行否?」


    「玉姑娘請說。」


    她娓娓地將盤桓在胸中籌算多年的計畫道來。


    眾人一開始有三分猶疑,可漸漸地眉心舒展開,最後神情興奮期待地迅速亮了起來。


    「好!此計大妙!」連素來穩重的水月坡也忍不住笑了。


    「就依玉姑娘之計,咱們就這麽幹!」其餘掌櫃更是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環顧眾人,談珠玉滿意地一笑,胸中熊熊的複仇火焰燃燒得更加旺盛熾熱了。


    若兒的姊姊遠嫁至徽州,也是個最勤快熱心可靠的,自從半年前借由若兒從中介紹了談珠玉之後,便秘密與談府裏的阿牛哥搭上了線。


    這幾年來,阿牛哥雖對大小姐念念不忘,可在他心中,大小姐就像天上仙子那般高貴聖潔,不可褻瀆,所以兩年前的那個夜晚,他讓出自己的床,睡在地上,半點也不敢冒犯大小姐。


    當他一知道大小姐平安,甚至密謀要複仇奪迴三房基業後,一個粗粗鈍鈍大手大腳的大男人,也忍不住歡喜感恩得猛謝神,並且二話不說就答應做大小姐的內應。


    兩年來,老實又苦幹的他一直還是園子裏的花工,但是正因純樸溫厚,不帶任何威脅性,所以從上到下,從無人會防備著他。


    當談家大爺和重要相與在書房內說及商務機密時,也從不在意窗外那個默默掃著落葉,毫無存在感的阿牛;當談家二爺召外頭歌妓在水榭裏飲酒作樂、醇言醇語大放闕詞之際,也沒注意到站在池水邊勤力打撈枯殘荷葉的阿牛。


    是那個不起眼的阿牛,聽見了談家大爺即將與武夷山上的茶農續訂茶磚的合同契約;也是那個不起眼的阿牛,知道了談家二爺和四爺,暗地裏虧空了名下十五間商號三分之一的周轉銀。


    更是那個不起眼的阿牛,看見了二爺和四爺偷偷商議著,要將各自掌管的三間糧行股利暫押出去,先套取大筆現銀搶作珍珠黍的霸盤。


    「劉先生,武夷山上茶農那兒便勞駕您親身前去遊說,我們海外胭脂醉賣得極好,鳳爺也有意在當處直接成立商行販茶,各項茶品若能齊備,對於業務拓展更是如虎添冀,那些茶農的整年辛勞,也不至遭談家再度打壓苛扣,豈不雙贏得利?」談珠玉叮囑。


    「玉姑娘放心,屬下必定從中剖析利害,讓茶農們分曉。」


    「有勞了。」她將一封厚厚的信遞予另一名精悍掌櫃。「曹掌櫃,請您秘密前往徽州一趟,這信裏有銀票十萬,典押契約兩份四式,談家那六間糧行生意很是興旺,地段極好,連生意加地皮至少值五十萬兩銀子,若非談二、談四有急用要周轉,我們怕還撿不著這樣的便宜。」


    「屬下會假他行商號之名進行質押收購,見機行事。」曹掌櫃沉著地道,「必不負玉姑娘厚望。」


    「辛苦二位了。」她微笑點頭,「待二位掌櫃大功告成迴轉府中,珠玉必定稟請鳳爺論功行賞,以酬二位辛勞。」


    「謝玉姑娘。」兩名掌櫃大喜。


    親自送兩名掌櫃離去,談珠玉迴到書房,繼續埋首繁重商務卷宗帳冊之中。


    直待天黑,丫鬟進來點燃了宮紗燈,又悄悄出去了,半點也不敢吵擾她。


    若兒親手提著食盒來,見談珠玉專注地撥算盤、批注著帳,小心翼翼地將食盒放下,並替她磨了一汪濃濃的墨,也默默退下。


    因為若兒知道,主子工作起來便是個拚命三娘,沒將當日手頭上事務盡數處理完畢是不肯歇息,勸也無用。


    盡管時序入秋,寒意漸生,她也是不管不顧,有時一做便是大半夜,累極了才伏在案上稍微睡一下,兩三個時辰後就又開始點燈做事了。


    她像是為了複仇,便有用不盡的精力,可唯有談珠玉自己心知,這樣竭盡一切力氣地奔波忙碌,不止為了報仇,也為了不去記起一些早該遺忘的人與事,以及某些虛妄可悲的想望。


    她知道,他是恨她的。


    他恨她利用了自己,利用了孩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所以,他隻是將一半權力交付與她,卻不再對她付出任何一絲溫情。


    薔薇軒裏再也見不到他的身影,那副雙陸寂寥地擱在桌上,自從數月前和他對弈完最後一局後,她再也沒有將那副殘局收拾起。


    一切,都留在他當時還會對她微笑的那時候。


    胸口一陣刺痛,她手上的狼毫停頓在半空中,眼前的字跡突然由清晰漸漸暈成了模糊。


    一滴豆大的淚落在帳冊上,瞬間濕了帳頁上新寫的字。


    她這才發覺自己竟哭了。


    指尖顫抖著,再也握不住筆,她緊緊地將臉埋入掌心,低聲啜泣了起來。


    窗外,湖麵另一端——


    冷月下,一抹高大身影負著手,靜靜佇立在湖畔,深邃鬱然的目光望著湖麵飄蕩的朵朵浮萍,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個命運乖舛又冰冷無情的女子。


    她留在府中,留在他身邊,也隻是想利用他的力量複仇。


    這樣的一個女人,根本就不值得人牽掛。


    但為什麽,偏偏他就是放心不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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