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賤妾見過爺。」一個脆生生的嗓音清朗響起。


    他目光複雜地直直盯著她。


    出乎意料之外,她非但沒有一絲憔悴悲傷之色,反而周身妝飾珠翠,身著俏紅羅衣,美麗的鵝蛋臉上黛眉彎彎描,朱唇點點染,妝粉濃豔得勝過平常七分。


    美得豔光四射,卻令他感到有種大相違和的怪異衝突感。


    他注視著她,心下倏然一緊。


    她精心妝點得嬌美無雙的臉脂粉上得太厚了,厚得仿佛想要掩飾住真正的氣色。


    盡管晶眸水靈靈波光流轉,卻也藏不了眸底那一抹疲倦。


    不知為何,昨夜緊緊糾結在他胸口的痛楚漸漸擴大。


    「你找我?」他唿吸莫名停頓了一瞬,這才恢複如常。


    「賤妾是來和爺做一個談判的。」談珠玉的眼神透著淡淡淒冷,語氣卻十分平靜。


    「談判?」他深深凝視著她,心疼中透著隱隱不安。


    「孩子流掉了,我已經沒有任何籌碼了。」她迎視著他,坦白道。


    他臉色微微一白,怒氣陡生。「你這是什麽意思?」


    「爺聽得很清楚。」她冷淡地,一字一字地道:「這孩子原是我翻身的籌碼,隻可惜,掉了。」


    他耳際嗡嗡然,仿佛全身血液全往腦袋衝。


    這孩子……對她而言僅是如此嗎?


    不可能!


    如果他未曾親眼見她悲慟欲絕的那一幕,或者他會相信,甚至視為理所當然。


    商岐鳳直勾勾地瞪住她,試圖看穿她的真假。


    半晌後,他終於壓抑下胸口翻湧的情緒,聲音低沉的開口:「你真這麽認為?」


    「是。」她夷然不懼地正視著他。


    隻一個字,卻不啻重重摑了他一記耳光。


    心中對她殘存的一絲憐意,瞬間消失無蹤。


    原來她和她們任何一個女人都一樣……


    「既已無籌碼,你還有何資格與我談判?」他心下憤怒冰冷,眼神狂怒得發亮,字字自齒縫擠出。


    「我隻剩下我自己了。」她語氣澀然,卻堅定不退。「可是,我能用我的頭腦和雙手,幫你賺迴更多銀子,不管你要我做什麽,我都答應你!」


    他麵色冷竣如霜,不為所動,掩在大袖底下的雙手緊緊掐握成拳。


    「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麽?」他厭惡自己竟對她的淒然有一絲軟化,口吻越發兇狠。「由始至終這一切,你步步為營處處算計,到底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她聞言身子一震。


    「財富?地位?寵愛?」他目光冰冷地瞪視著麵前那張美豔的容顏,諷刺意味濃厚,「不,我料想你真正要的,當不止如此。」


    談珠玉鼻頭一酸,心痛如絞。


    她心底真正最想要的,永遠不會再迴到她身邊了。


    所以,她隻能豁出全力,去緊緊抓住生命中僅剩下的唯一意義。


    「我想報仇。」


    他微微眯起雙眼。


    「這些年來,我所走過的每一步,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為了替我爹娘和我妹妹複仇。」她眼底的淚意慢慢凝結成冰冷的恨意。


    他銳利目光閃過一絲奇異震動。


    「不知爺可聽過徽州談家商號?」她望向他。


    「茶糧商號大戶的談家?」商岐鳳若有所恩地盯著她,依然難掩嘲諷,「你若出身那一個談家,又何以淪落至為人婢妾的地步?」


    「爺不信我。」她神色黯然,喉頭止不住酸澀滿溢。「是,倘若此事並非發生在自己身上,我也不信自幼敬愛的嫡親叔伯會為謀奪家產,暗地毒死我爹,私刑打殺我娘,連我六歲的妹妹也不放過!」


    他目光一凜。


    「若不是談禮複,我的大伯……我談珠玉至今仍有爹有娘,有依依相親的小妹,也還有……」她哽住,「家。」


    他沉默,心口莫名糾結。


    她死死咬住下唇,恨得沁出了血來。


    「把一切來龍去脈,全說清楚。」他終於開口。


    「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將過往家仇血淚全盤托出,最後,不忘恨恨地咬牙切齒道:「這一筆血債,無論如何我都要向談家討還,不管得付出多大的代價,就算最後要我和仇人一起死,一起墜入地獄,我談珠玉也在所不惜!」


    商岐鳳深深地注視著她,良久,慢慢地頜首,「所以,為了報仇,你不惜利用任何人,包括我,和孩子?」


    ……是,她是。


    談珠玉一陣心痛,隨即揚起頭來,玉容倔強地道:「反正我早已沒有什麽好失去的了。」


    兩岐鳳臉色燹得嚴峻可怕。


    「你曾在乎過這個孩子嗎?」他唿吸深沉急促,微微咬牙。


    「我更在乎如何拿迴談家三房原有的一切。」她直直望入他眼底。


    是,很無情,很殘忍,但,她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了。


    在失去了這麽多之後,她支離破碎的人生,也隻剩一個目標——複仇,徹底毀了那些毀了她的人!


    氣氛霎時凝結如冰,沉重僵滯得教人屏息。


    她在等待。


    下一刻掀盅,不是活,就是死。


    談珠玉神情緊繃,生平從未下過如此兇險的一著棋,也從未感到這般充滿希冀又忐忑不安過。


    像是足足過了一生之久,商岐鳳麵全無表情,終於緩緩開口。


    「你犯的錯,令我失去了鳳徽號全部資產的三分之一,」他聲音冷漠森然,談珠玉不禁打了個寒顫。「你須負責把它全數賺迴來。」


    她腦袋空白了一瞬,下一刻心漸漸蘇醒了過來。


    「爺……是答應了?」她還是有些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你何時達到目標,鳳徽號就何時助你複仇。」他看也不看她,冰冷目光落在不知名處。


    「好!一言為定。」她疾聲道,深恐他反悔。


    縱然他的神情陰鬱得駭人,依然一頷首。


    她多年來壓在肩上的沉重倏然一鬆。


    憋在談珠玉胸臆間的那口氣得以籲了出來,可淚水卻突如其來地湧出眼眶,灼燙絞痛得心慌。


    終於,走到了這裏。


    距離複仇,即將觸手可及。


    可為了走到這一步,這些年來,她幾乎喪盡了自尊、情感和天良,去利用、哄誘、欺騙身邊的每一個人。


    她賣了她自己,利用了他,也壓榨盡了她那可憐的、未能出世的孩子。


    然後,終於換得這一切。


    「你可以走了。」他冷冷地道。


    她惘然的眸子對上他無情冷硬的目光。


    起初自他眼底瞥見的那一絲憐意,徹底消褪得無影無蹤!


    在這一瞬間談珠玉終於明白,這一生他最貼近她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她無言地、黯然地轉過身去,一步一步地走出鳳凰堂。


    商岐鳳負在身後的手掌,指節緊握得泛白。


    商岐鳳一言九鼎,果真自隔日起,便正式將她納入鳳徽號麾下一員。


    眾人自是群情嘩然,但懾於他的威嚴,縱然心下再是忿忿不平,也不敢鬥膽質疑他的決定。


    「自今日起,南北運河統轄權歸由你掌管。」當著眾掌櫃之麵,商岐鳳神情嚴峻地將黃金令符交給她。


    「謝鳳爺。」談珠玉麵色肅穆恭謹地跪地,雙手接過。


    授信令符儀式結束,出乎眾人意料的,商岐鳳並無叫起,也無親手相扶她,而是麵無表情地拂袖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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