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從沒有聽過的聲音,不是即墨,不是負屭。卻安定,踏實。我看向四周,周圍,隻有吵鬧的人群,明明沒了命,卻還是隻想要活著。每個人,都在尖叫驚惶,沒有人會這樣和我說一句話。


    可偏偏這一句話,讓我像是捉住了救命稻草,無論如何,都想要活下去。


    我抱著那小女孩蜷在牆角,這裏或許還安全些,待看看情勢再做打算也好。她屈下腿,跪靠在我肩頭。時間似乎很漫長,眼前的一切,都和上一刻一模一樣。崩塌,死亡,哀嚎,掙紮。


    “啊!”懷中忽然一空,我低下頭,手中的重量使我皺眉。


    恰是她跪坐的那一方地界,塌陷了下去。我坐在邊緣,她身子懸空,猛然拉住我的手,那力量使我幾乎也跌落下去。


    我躬下身子,努力保持著平衡,垂眸看她,心尖脹痛。


    那恐懼,我再熟悉不過。


    她看見了我的臉,以為我是妖嗎?


    她扭動著小小的身子,急欲脫離開我的手。她不知道嗎?如果我放了手,她落下去,便死了。


    還是說,我比死亡,更令人害怕?


    “放開我!放開我!”她拚了命的掙紮著,抬起另一隻手,用力抓過我的手背。


    小孩子力氣不足,傷口很淺,血卻一直淌到她的手臂上。她看著那一道血痕,眼裏的害怕和厭惡顯而易見。


    後腦忽然一震,一聲巨響,我甚至都沒有知覺到疼痛,她的眼睛卻驀地睜大,仿佛看到了什麽極其恐怖的事。比我還要恐怖嗎?


    耳後,有什麽滾燙的滑過,眼前便是一抹鮮紅,斷了線一般一滴滴落下,飛濺到下一層。


    身子,不知怎的也隨那紅稠落下,意識一點點迷失,隻記得將自己的身子墊在下麵,懷裏緊緊抱著那孩子。


    眼前,昏黑一片,不知是一切都顛覆下來的緣故,還是隻有我的夢境和現實顛覆了的緣故。或許,我便這樣死了?


    活下去!你給我活下去!不然我死都不會原諒你!


    死都不會原諒我?


    誰還肯陪我去死嗎?


    為我殉葬……


    心口忽然沉沉一窒,我猛然睜開雙眼,眼前,一如方才那般黑暗,四周盡是塵埃的味道。隻是至少,我還活著。


    懷裏溫熱,溫熱的麻木。


    還活著?那個怕我如此的孩子還活著嗎?


    “救命……救命……”她的聲音很弱,卻一聲聲喚著救命。她巴不得從我身邊離開,連死都不願和我死在一起。


    沒有人來救,沒有人。隻有一片死一樣的沉寂。


    我靜靜的躺在那裏,身上一點知覺都沒有,四肢的熱度一點點消散,隻有懷裏的小姑娘,還算得上溫暖。可這一點溫暖,並非為我。


    她的聲音一點點淡去,淡的便像從未發出過一樣,無人聽到,無人知曉,她累了,嗓子啞的說不出話來。


    我昏昏沉沉的,幾乎要睡去,思維斷線的一瞬,忽然聽見一陣嘈雜,似乎是誰,在這廢墟之下掙紮,和我們一樣。隻是那人動作那樣大,層層疊疊的瓦礫胡亂響著,突然一聲淒厲的慘叫,鬼魅一般穿透這片廢墟,便再無聲息。


    那人,方才活著的那人,死了吧。


    她在我懷裏哆嗦了一下,沒了聲音。


    如果那是命中注定,不要做無謂的掙紮,起碼,要離開的坦然平靜。


    仿佛我這一生。生在別人的懼怕和憎惡裏,哪怕即墨能為我搭建一個假象,可是到了這一刻,幻境崩塌,美夢隨著這金碧輝煌一同歸於沉寂,我最終,還是要死在別人的懼怕和憎惡裏。


    合上了眼,似乎這樣,便能看到他為我精心營造的一片謊言。


    沒有想要死去,隻是累了,明明四肢百骸已經麻木沒了知覺,心裏,卻覺得異常的疲乏。想要沉沉睡一覺,睡醒了,在夢的那頭,不知是什麽在等我。


    “你敢死,我奉陪。”


    “你敢背棄我,我就背棄六界眾生。”


    “你走了,我可以糾纏你,生生世世。”


    “我死了,一定是灰飛煙滅,不讓你空等我迴來。”


    “我不要你的墳前,開滿紫菀花。”


    我死了,一定是灰飛煙滅。


    夢,忽然驚醒。


    一雙眼,模糊。


    夢裏的話,一個字沒有忘記,每個字,都是砸在了心口,狠狠的,一下一下。鮮血和著濁淚流淌。


    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那個夢,卻如同迴憶一般清晰。


    全身上下,每一寸每一寸,都像是被淩遲一樣疼。


    “你醒了?傷口會疼嗎?”一張臉湊過來,眉眼儒和。是負屭。


    我輕輕搖頭,可偏偏隻是這樣一個微小的動作,都讓我疼的蹙緊了眉。


    他的臉上,滿是內疚:“我不該叫你來。”


    我忍著痛,又一次搖頭。眼下形勢,我看的出,他也很無奈。每次出現都是匆匆離開,若說南方當真有真龍,他會很艱難,我懂,並不奢望他能來救我。他來了,我便很知足,不會再去怪。


    “我不能呆太久,南方我要一直盯著。你……”他欲言又止。


    我勉強張了張嘴,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


    我想告訴他,我無妨。


    “你還要去京師嗎?”


    我點點頭。


    他握緊了拳頭,強撐著才沒有狠狠砸在床沿。他的話,是咬著牙說出來的:“若我沒有……”


    一句話,生生被他咬掉一半,那般艱難的吞下。


    如果他不是萬分艱難,去京師取斷臂,想來對他是很輕易的事,如今,卻要我豁出命去。他心裏的無力,表露的很是明顯,我沒有辦法責怪他。


    他闔了闔眼才說:“大部分都是皮外傷,照顧好自己。那個女孩已經走了,不是你的錯,別太自責。養好傷,拿了東西便迴去,好歹即墨會好好護佑你。”


    我點點頭。


    他拿出許多藥,一樣樣教給我,每樣藥的用量和效果。我一一記下了,他卻又重複了一遍。


    沉默良久,他看著我的眼眸,忽然說:“我等著喝你的茶,我自己怎麽泡都不好喝。”


    我點頭應允,他這才起身,又喂了我水飯才終於離開。


    這一迴,不知又是何時再見。


    那幾日,我過的很是困難,幾乎連走路都成了問題,然而,好在他的藥向來靈通,休息七日,身上雖還零零星星泛著疼,我卻也歇不住,啟程向京師而去。


    臥龍口皆成廢墟,再也尋不到千百年來積澱的那些仙人氣息。四野裏,杳無人跡,我沒有再戴鬥笠的必要,因為這裏,已經沒有人了。


    路很長,我無處去買馬匹,隻能靠著一雙腿離開。


    眼見著時間一點點過去,日已西傾,我能做的,不過是盡快找一個歇腳的地方,喝一口水,吃一塊幹糧,等待明早繼續走。


    日子這樣一點點重複著,重複著知道我對時間再無感覺,眼前人影一晃,我忽然發覺,原來隻能戴著麵紗鬥笠度日也是這樣惹人思念的事。


    等到找了馬,尋了路,再到京師,已經記不清過了多長時間。隻記得打馬進入城門的那一刻,京師的繁華讓我有一種目眩神迷的感覺。


    目眩神迷的繁華,目眩神迷的安逸,目眩神迷的熟悉。我幾乎要在馬背滑落。


    曾經近二十年時間,無論快樂與否,我是在這裏度過的,雖然也曾隨軍而行,但這裏,始終是我的家,孤獨也好,熱鬧也罷,淒涼,戰亂,這都是我的棲身之所。然而此刻,我緊緊握住韁繩,告誡自己不能放鬆下來。一旦放鬆下來,我便再沒有躍上馬背的力氣。


    身上的疤早已愈合,隻是額角被瓦礫狠狠劃過,一道傷,橫亙的醜陋。好在,我每日都將自己裹得嚴實,連一雙眼睛都攏在鬥笠的陰影裏。


    宮門的侍衛見到我時,沒有認出。當我解下束縛著臉龐的麵紗,那驚覺的模樣,很是惹人發笑。


    “廖姑娘!”他們要跪,我隻是抬抬手,示意他們開門。


    不需偽飾,一路暢通。當年在廖家晦暗地下時,從未想過這樣堂皇的宮室可以供我自由出入。漫長筆直的馳道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陽光為我而生的錯覺。可我知道,那並非為我而生,自我幼時便清楚地知道。


    崇元殿,高高的崇元殿,我騎馬奔上。


    即墨不在,連宮中的禮官都鬆懈了,換在往日,這樣大不敬不知要被千刀萬剮多少次了。


    一應的宮人盡數驚動,我隻是自己一人悶頭找著,什麽也沒有說。直到碰翻了一個青瓷瓶,碎瓷片落了滿地。一個女子撲通跪地。


    “廖姑娘,不要為難這些下人。打壞了東西,他們是要賠出命的。”一個聲音響起,很清脆玲瓏的聲音,我認得。


    南清,他登基那日陪伴在身側的十五六丫頭。她還在宮裏。


    “廖姑娘要找什麽?”


    我揚了揚右臂,不知她能否明白。


    對她,我總是無話,再簡單的一句話,都無法說出口,像個啞巴。


    她眯了眯眸,那雙眼睛,水一樣清透,好看的讓人嫉妒。


    忽然,她恍然大悟一般挑起眉掩住口,半晌才說:“即墨哥的……”


    我飛快的點頭,仍是沒能攔住她的那一句即墨哥。下人都在,她如何能不畢恭畢敬喚一聲陛下?門口一聲馬嘶,我低頭,我們,也隻能算是彼此彼此。


    “你要那……不會是……”她欲言又止,然而,我明白她要說什麽,她的目光太過直白。


    她以為我會巫蠱之術嗎?


    垂眸看看手心,也無怪乎她會這樣想。


    搖搖頭,無意去安撫她略微受了驚嚇的心。


    “那為什麽?”


    我看著她的樣子,她分明知道,卻要多事。


    蹙眉看她,攤開手掌示意她拿來。我沒有時間與她空耗。迴程的路上會發生什麽耽誤多少時間,誰也算不準。


    她擰眉似在思忖什麽,不時又來打量我,我越發煩亂,定定看著她,更加惱火,用力將拳摔在桌上,玉壺震顫,聲音很是好聽。


    她嚇了一跳,愣愣的看著我。


    似乎平日,我從未如此。的確,平日,誰會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的喜悲。如今擺出來給她看,她自然無法明白,無從知曉。


    “在冰窖裏存著,送迴來時已經有些腐壞了……”她說的很小聲。


    我當即奔出去戴上鬥笠躍馬揚鞭。


    有些腐壞了……不知如此,負屭還能否醫治?這一路,我又要怎麽將它帶迴去?


    天涼了,冰窖的看管也不再那麽嚴密,我到的時候,還微微打著瞌睡。


    揮了一記空鞭將他叫醒,他愣愣看了我好一陣兒,才哆哆嗦嗦去開門。


    我今日,是否太過可怖了?無暇去想,翻身下馬進去搜羅,他的手臂便擺在那裏,封在冰中,凍成了異樣的顏色。


    他的右手。


    他的右手。


    我深深吸了口氣,心口卻依舊窒息了一般。


    究竟是什麽事,害他丟了右手?


    通透的冰看不到血腥,可是當日,又有多少血自他的傷口噴湧而出?


    我咬住唇,已經沒有時間再多想,我將那塊令人目不忍視的冰收進匣中,留了一張字條給南清。


    叫南下的驛站一路備好足夠的冰。


    盡管如今天氣寒涼,我要確保萬無一失。


    沒有再多做停留,奔出宮門當即南下,這一條路,還太長,還要去找青丘山,還有太多的事要完成。


    離開了他,戰場的形勢會如何?


    伏契如果大軍壓境要如何?


    他不在,誰能主持大局?


    萬一最後的結果不盡如人意,我們這千萬裏的奔襲誰又能說出個因果?


    太多的未知,讓我喘不過氣來。無可逃避。我不懂這樣硬著頭皮怎樣前進,但我,偏偏這樣前進著,沒有退路。


    也好,我用力唿吸,我這樣的人,也隻有無路可退時才能夠永不迴頭的前行。


    這一路,倒很是通暢,想來,南方的戰事有了轉機?


    行至半路,便有人來接應,一個個驛站打點好,馬匹更迭,行進的越發迅速。算算日子,這樣的腳程也不過五日便可見麵了。


    天災人禍都躲過了,眼前看來便是康莊大道。


    他遣來接應的隊伍不過七人,但看得出個個都是練家子,九皋的鎧甲穿在身上,冷硬卻不乏熟悉,令人安心不少。一支小小的隊伍,攻防兼備,看樣子能夠抵擋全部飛矢流箭。


    可是,便是和這樣令人放鬆下來的幾個人一起,我做了噩夢,那樣真實的噩夢。


    那個時候,隻剩兩天便到了,暴雪拖慢了行程,他們說,若有更好的馬,待雪停了,一天一夜或許便能趕迴去,可惜好馬都在前線,驛站裏不敢留。


    我鬆懈下來,一天一夜或是兩天,都已經成了無傷大雅的事,他的斷臂被保護的很好,我已經知足。


    夜色已深,我隻能迴房安歇,七個結實精壯的男子便守在大廳。一路上,都是他們輪番守夜,免去了我去京師時一個人提心吊膽半夢半醒的操勞。


    迴程的夜裏,我一向好眠,除卻這一個晚上。


    我明白自己在做夢,卻不會醒。


    夢裏,八思爾吉裕滿身鮮血,頸上還有一個巨大的窟窿,他已死的證明。


    他追著我,一雙手屈繃成爪,嘴裏不斷嘶吼著我的名字,我的死法。燒死,亂箭,剝皮,抽筋……每一種,都是極盡暴虐殘忍的酷刑,我不停跑著,拚了命的維持我與他之間那一段距離,可他的聲音,卻一直縈繞在我耳邊,磕絆著我的腳步。


    那條路沒有盡頭,我的腳步便無法停下,這樣僵持著不知過了多久,忽然的,一個牽絆,我重重摔在地上,八思爾吉裕陰慘慘的笑聲,便那樣近的在腦後出現,他唿出的氣息,他噴出的鮮血,幾乎落在我的身上。


    心像是被摔下去了一樣,在半空中飛速下落,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靜靜等候著死亡的到來,周圍,卻一下沒了聲響,沒了八思爾吉裕的獰笑,沒了那粗重的唿吸,沒了粘稠的血液飛濺的聲音。


    眼前的地麵,有一雙腳,我抬頭,是即墨東離,他,完完整整健全的他蹲在我麵前,好整以暇的看著我微微勾動唇角。


    他偏偏頭,遞上右手:“起來,地上涼。”


    我於是將手遞過去,他輕輕握住,臉上的微笑依然沒有變,然而我的心裏,忽然一陣寒涼。仿佛有什麽淒冷的風盤旋縈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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