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與他多說什麽,隻是輕輕頜首表示無妨,他向來不會太過偏執,放手的有些灑脫,此刻,他卻牢牢握著我的手碗,遲遲沒有鬆開,仿佛一旦鬆手,便再也握不住了一般。


    我搖了搖頭。無所謂握得住,握不住,是生是死,這是我的一生,無論如何,到此為止或是一直前行,對我,都無甚區別。


    負屭的唇角,掛著一抹笑,霎時閃過。我看的清晰,卻沒有做聲。他很了解我的選擇,一如他早便清楚了一樣。我亦是同樣了解他的選擇。


    “無妨。”我開口,聲音極輕,在那陰鬱的帳子裏,疏忽消散,仿佛從未有人說過一般。


    即墨的眼神,近乎怔愣。這也確乎無可厚非之事。我與他從未說過完完整整的一句話,若說無妨也算得上是一句話的話。


    複又向他一點頭,提步走向負屭,掙的即墨不得不鬆手,迴眸,他的雙眼如一片深潭,不見底,一片墨黑。


    “我就在帳外。”他低語,神色莫辨。


    負屭一揖首,讓出一條路來。我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了,簾幕抬起又放下,冰冷的風灌進來,一瞬又不見了,隻是在指尖留下一抹涼意。


    “沒有時間了。”負屭的眉心,忽然間蹙起,仿佛方才的氣定神閑不過掩飾。


    我靜靜的看著他,等著那一個解釋。


    他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在思考該從何說起,終於開口:“東方事變,天帝心意傾軋,九皋不保,伏契即將卷土重來東山再起。此乃天意,凡人無法左右。”


    凡人無法左右。


    我看著他,他也同樣看著我。


    是的,凡人無法左右的事,他卻認準了我。


    低頭看著自己蒼白的指尖,蒼白的長發,我確也並非凡人。


    “我要你的魂魄迴去,迴到該迴的地方,或許一切還有轉機。”他歎了一口氣,頓一頓才說,“隻是這轉機多大,要看你。”


    我從不是關鍵那一環,我知道。然而他這樣說,隻能讓我心生疑竇。


    他上前一步,抬手為我繞開鬢邊一縷糾纏的發,我下意識側首躲開,他的笑意,自苦的寒涼。


    “你從不知過去,從不想知曉過去,終會貽害天下。”


    貽害天下?這話說來,當真輕巧。


    “即墨東離的斷臂在哪兒?”他忽然說。


    一個永遠不可能在續接的斷臂,誰又能好好的將之保存?


    他驟然轉身,低垂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找迴來,必須找迴來。”他忽然說,聲音滿是壓抑的惱火和咆哮,“來不及了,必須找迴來!”


    我凝眉看去,他從來都是氣定神閑的,今日卻發了瘋一般。沒有理由,沒有解釋,莫名的覺得他的話,必須要遵循。


    看著我的眼神,他似乎注意到自己的失態,扶了扶眉心,合眸說:“這不僅僅是天下大亂,你居然不會懂。”


    的確,我不會懂,我的命,或者即墨東離的一條斷臂如何便能促成所謂“不僅僅是天下大亂”?任人聽來,都會覺得誇張和荒謬。


    “廖……”他似乎很不習慣叫我的名字,最終還是說出了口,“廖魘,隻要你還是凡人,我便什麽都不能告知。你隻要去做,去找。”


    他說的已經夠多了,毀天滅地的事都已經說出口,仿佛那便是既定的結局。我本不在乎我的結局如何,卻也從未想過,要將自己的終結和這天地關聯。


    食指絞住一縷垂在胸前的發,泄露倉皇心跡。


    “廖魘。”他最後深深看著我說,“你推辭不起。”


    是,我推辭不起。


    我一向對負屭深信不疑,此刻他的神情又全然不像說笑。因此,哪怕是聽來荒謬的事,我隻有選擇相信和承受。


    “找到他的斷臂,把你的魂魄給我。”


    我點了點頭。


    他似乎舒了一口氣,模樣一瞬鬆弛下來,卻仍舊沒有笑,說:“伏契如今得天助,叫即墨護好自己的命。今日所見龍影,是真的。”


    我猛然抬頭看他——真龍降世?!


    伏契皇族奢侈淫靡,如何能得天助!莫非這世道當真已經到了逆行倒施的地步,非要逼得這天下人背天而為嗎?


    “你記住,輸不起的永遠都是凡人,眼下局勢,早些結束才好。即墨背離不過天命,斷臂不過是個警醒,你要多幫襯他,多幫襯自己。我不能多留,恐會找來禍端。找到他斷臂那日,你與他去青丘山,斬殺九尾狐,帶其九尾而來,我就在那兒。之後,你隨我去丹穴山,可將你魂魄送還。”


    青丘山,丹穴山,我從未聽說過。九尾狐,於我也不過是故事童謠中出現的妖獸。然而,他既如此說了,我不得不信。


    “這樣,我便離開了,你多保重。”


    我垂下頭,看著他的足尖一點點離開,消失在視野之中。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不知誰,才能把握他的行蹤。


    即墨的斷臂,收斂在京師。


    我沒有和他多說什麽,留書一封便奔馬離去。信裏,寫明了原委,寫清了負屭告知我的一切,隻是將丹穴山一段略去,我交付魂魄之事,並不想讓他知道,省去幾多煩擾。到時,他怪我不辭而別也好,怪我薄情寡義也罷,我隻要他續好斷臂,重整山河,哪怕是逆天而行,命途坎坷,再不要為我心憂便好。


    我從未料到,命途坎坷四字,率先落到了我的身上。


    一路上,鬥笠、廣衣,我將自己層層裹起,天氣很冷,這樣的裝束掩飾得正好。和他在一起,我學會了很多,騎馬、隱藏、一點點心計、如何暫時保全。


    伏契派人來追過,我躲得很好,每次都能在他們眼皮底下溜走。可是心底裏的擔憂一寸寸深了。


    前線上,即墨的兵力若非處於劣勢,又怎會讓伏契人一次次有機可乘,次次北上?


    最險的一次,我被追至東邊臥龍口,那裏幾乎臨海。


    我一路逃上了懸崖,身下坐騎飛身撲下的一瞬,我滾落到一旁半人高的野草中,躲過一劫,而我的馬,便為此殞命。


    原以為,我還能用身上的盤纏再換迴一匹馬繼續剩下的路,然而,連這都成了癡心妄想。


    一切發生的時候,我正在臥龍口九層疊珠塔上極目遠眺,希望能找迴已經迷失錯綜的路。旁邊是一個富庶人家,雍容的婦人抱著看來六七歲模樣的小女兒坐在廊邊,身後有下人喋喋不休,說著臥龍口的傳說。


    東方,本就是青龍盤踞之地。臥龍口屬最東之地,又處滄浪海邊,向東,便是大海。


    傳言,上古時節,便是在這片海上,飄飄然而至蓬萊仙人,或婀娜曼妙,或華貴端莊,仙樂響徹整片茫茫大海,青龍騰起,光軀蔽日,凡人皆匍匐於地,虔心敬拜。而這時,忽有一人自人群中騰躍而上,光芒甚至蓋過那彌日的青龍。


    那人成了仙,隨蓬萊諸人自東飛躍大海,往九重天而去。


    自此,這青龍蟄伏之地成了臥龍口,千萬年來,被曆代帝王所尊崇。


    人人都是想要得道成仙,長生不老的,然而飛升的人,卻隻有傳說中的那一個。那人的名字,都沒有留下。


    婦人眉目和樂,身側的男子屈身撫弄那小女孩子玲瓏的鼻尖,那孩子咯咯的笑了,笑聲很是清越。


    我靜靜地看著他們,這是最尋常最溫情的一幕,我從未見過的一幕,從來不會在我的身上發生的一幕。


    羨慕成了習慣,最後,便如同痛楚一樣,成了麻木。


    男子的臉色忽然變了,顧不得禮節有別,伸手便抱緊了妻女。


    我知道他在畏懼什麽,腳下的大地,華美的樓閣,震顫之中都顯得那麽弱不禁風不堪一擊。


    我終於明白,什麽叫做崩塌。


    疊珠塔金碧輝煌,雕梁畫棟,而今,那沉重的黃金都已經扭曲變形。榫卯上紋飾的飛天仕女姣好溫婉的容貌變得猙獰可怖。


    獰笑,我還未曾見過這樣的獰笑,仿若最發自內心的詛咒,恍惚間,不知是陽光太過刺眼,還是眼前太過令人迷眩,我仿佛看見了剝皮地獄的景象。


    周圍的一切都在坍塌,連同腳下都在死命的震顫。


    對麵的女孩早已沒了笑容,恐懼的神情僵在臉上,一雙小手死死攀住婦人的手臂。


    男子勉強扶起早已站立不住的妻子,正要向外跑,身後,卻是貼金的廊柱狠狠砸下。


    我與他們中間的那段地麵,倏忽四分五裂。


    男人在最關鍵的一刻,推開了女人,一雙腿,便那樣在倒塌的柱子下碾碎。


    他跑不了了,女人癱坐在地上,小女兒顯然已經嚇傻了,耳中,隻有男人撕心裂肺般一聲大喊:“走!”


    他背對著我,我看不見他的眼神,但是那個背影,讓我在原地佇立良久。


    女人的目光顫抖著,忽然便轉向了我,她磕磕絆絆的爬過來,將女孩兒用力向我懷裏一推,淚痕滿臉的說:“救救我的女兒,求求你!求求你!帶著她走!”


    我輕輕點了點頭,將那小小的身子抱住,那女人爬迴去,不顧男子的推搡,與他抱在了一起。


    生同寢,死同穴。


    我仿佛迴到了當年,在廖家靈堂,父親躺在棺木中,母親觸柱而死。


    又是一個立柱倒下,傾斜的方向便是那兩人所在。


    男人跑不了了,女人不會離開。


    我知道結局,我無法改變,懷中的孩子還在看著,我轉過身帶過她的視線,拚了命的向外跑。


    我不怕死去,可是這個孩子,是那婦人最後的念想,她不能死在這裏。怎樣都好,她要出去。


    曾經繁奢華美的九層塔,如今每一層都恍若地獄。


    地獄十八層,這裏還遠遠不夠。


    女孩還窩在我懷裏,一刻也不敢抬頭。四下一片血腥,人們被截斷的肢體,桌上滾燙的汁水澆灌,被迷失了方向的人們撞倒踩在腳下哀嚎的軀殼。臥龍口,向來受到仙境一般的供奉,如今卻被徹底顛覆。


    我自擁擠的樓梯中衝下,半晌才到第七層。四處屍體橫陳。


    倒塌的多寶格下,壓著一個女人。瓷器的碎片紮了她滿身,厚重的古書砸折了她的右臂,四下裏,已經沒有活著的人了——那些人都擠在樓梯上。


    她的目光便自然而然的看向我,滿是鮮血和碎瓷的左手向我顫抖著伸來。


    “救我……”她的聲音,沒了女子的溫軟。


    我看了看擁擠不堪的樓梯,看了看狼藉的血跡,沒有再猶豫便拔腿跑過去,頭頂,卻忽然一聲斷裂。


    她和我,同時將頭抬起。


    一抹金黃從眼前閃過,再低頭時,腳尖三兩寸之地,便是巨大的空洞,空洞那一頭,她的身子,隻剩下半截,鮮血淋漓。


    那是塔尖裝飾的巨大的三足金烏,純金打造,每日裏迎著日光屹立翱翔,是臥龍口最引人注目的點綴。


    而今,它卻自塔頂飛下,穿透了早已繃緊了的九重磚石。


    再奢侈,也已經挽救不了了,疊珠塔完了,裏麵的人們,也要交出命去。


    當賴以生存的最為堅實的大地都已經拋棄了我們,我們又能去哪裏,又怎麽能活下去?


    女孩在我懷中微微抬頭,一雙大眼睛生的很是漂亮,如今,卻氤氳著濃濃的水汽。


    “姐姐……”她低低喚了一聲,淚水再也抑製不住的滾落。


    心裏,像是被什麽狠狠割了一刀。


    我自己的妹妹,也從不曾喚我一聲。


    我按下她的頭,心裏一點點盤算著,走到擁擠的樓梯,哭號,尖叫,每一層,都是如此。


    我解下纏在頭上層層的麵紗,挽起覆住慘白雙手的長袖,抽出發間的玉簪,一頭白發,直垂至地麵。


    我一步步向前走著,走向那瀕臨死亡的人群。


    直到幾乎觸碰,才終於有人迴頭看我一眼,臉上的驚懼一瞬間仿若冰凍了一般,忽然便炸裂開一句:“妖!有妖!”


    人群之中驚唿逃竄的聲音更甚,我冷冷的看著,這樣的事,這樣的人,許久都沒有遇見了。即墨將我護的太好,身邊的人雖有人會怕,卻從不曾這樣驚叫出來。一時間,卻令我有些無法接受,偏偏,我出生聽到的第一句話,便是“妖”,也應當是這樣的淒厲。


    我抱緊了那孩子,讓她不能貿然抬頭。


    我不知道,如果她看到我的一瞬,也高喊出一聲“妖”,那我又該怎樣逃出這高塔。


    擁擠的人群此刻終於向前湧動,我便如同瘟疫,令人唯恐避之不及。


    一直這樣走到三層,前麵的人,再也走不下去——樓梯,垮了。


    三層樓的高度,不高不低。有的人,便跳了下去,自三層跳至二層,本不是難事。然而,向下一看,崩起的地板,自那些人的胸膛穿出。我吸了口氣,退開幾步。


    不停有人向下張望,人群推搡中,又有誰掉了下去,迴應的隻有一聲慘叫。


    頭上,又是陰慘慘的響動,我仰頭,已經沒有三足金烏的高塔,不知還有什麽能夠落下。


    心裏,忽然一片清明澄澈,忙不迭的跑開,便恰恰是我方才所站方寸之地,被磚石狠狠擊出空洞。


    塌了,這地方要成為一片廢墟瓦礫!九層,整整九層,不知堆疊在一起又是怎樣的盛況空前。


    人們被這不斷落下的磚石木塊驚得逃竄,跳下去的人越來越多,慘叫聲不絕於耳。


    我躲在窗邊,看向外麵。不能跳,隻有三層,不能跳。


    疊珠塔建在山巔,滿地暗藏巨石,跳下去,隻有死!


    莫非,便真的要在這裏……


    我搖了搖頭,拚命想要將這一點點蔓延開去的絕望甩出去。


    還有即墨,還有他的斷臂,負屭說的事我還沒有做完,青丘山丹穴山我還沒有找到方向,不能有事!絕對不能!


    “活下去,你給我活下去!不然我死都不會原諒你!”


    誰的聲音,在耳邊繚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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