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期而至,街上熙熙攘攘的人聲終於在夜深時刻,歸於寂靜,唯有打更的更夫路過,敲響了手中的更具,清脆響亮,傳述著時間的流逝。


    沈洛弗打開了窗,夜裏的風已經寒涼,她卻喜歡上了這種迎麵襲來的寒氣,讓她此刻的思緒清晰可辨。


    時至今日,她才開始去想,當日在圍獵場上,齊修提出的那個問題的答案:


    他策劃了一場戰爭,扶持了一支全新的兵力,惹得各方勢力猜度、覬覦、拉攏。


    他從一開始就選中了絕對不會選擇自己的上官晉洪,然後營造著全力扶持蘇辰的形象,逼得他最後隻能靠攏端王。


    同時又對端王設局,逼他設籠自囚,逼他自斷雙臂,逼他孤立無援,最終隻能走上謀反之路,去搏一個生機。


    他從未染指所謂的兵權,卻利用人心操控了一場生投無路的兵變,整個連安都在他的棋盤之上,他們互相博弈,互相攻訐,以為自己是算無遺漏的棋手,殊不知自己才是棋子本身。


    而那個與自己恩怨匪淺的護國公府,萬眾矚目地崛起,也福不盈眥地沒落,恍如海上驟然升起的迷霧,營造出猶如海市蜃樓的繁華萬千,風一吹便煙消霧散,徒留下空茫茫的一片。


    “弗姐姐!”


    恍惚間,上官弗似乎聽到了一道遙遠的聲音,從記憶裏傳來,那是她剛來到這個世界不久,有一個小孩在短暫的時間裏與她化敵為友,然後成為了她的妹妹。


    可她終究不是她的姐姐,也攔不住連安的這場變幻,她隻能像一個異世過客,雲淡風輕地在這個世界走過,等到時間輪轉之後,便再不會有她的痕跡。


    “姑娘!無痕求見。”


    門外突然響起了無痕的聲音。


    沈洛弗迴過了神,走向門口,打開了門。


    月光之下,他的半張臉隱藏在夜色之中,但是露出的那隻眼睛卻情意複雜,身上隱隱傳來了幾分酒氣。


    沈洛弗將他迎進了屋內,轉過身時,無痕已經半跪在了地上。


    “請姑娘原諒!”


    “你這是做什麽?”無痕的神情極為認真,讓沈洛弗意識到了不同。


    “無痕不能再保護姑娘了。”無痕低著頭,不敢看她,“我做了暗衛許多年,所行之事,皆為任務,可今日,我想去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


    沈洛弗有些意外,但在聽到他的想法之後,又有些欣慰,隻是在看見他的神情之後,心中生出一股不安。


    她將他扶了起來。


    “你保護了我許久,如今做出這樣的決定,我有些高興。我也本不該問你要去做什麽,可你今夜以這副神情,深夜來此與我道別,分明是件急切又危險之事,你在做赴死的準備?”


    沈洛弗猜中了他的心思,他冷不防地抬頭看她,欲言又止,“姑娘靈慧,無痕深知我若要走,姑娘不會攔我。隻是姑娘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受門主之命護你餘生周全,卻不能踐行,心中有愧,自該當麵告別。”


    “你究竟要去做什麽?”沈洛弗看著他的眼睛問道。


    “我要去連安,救兩位姑娘!”


    無痕迎著沈洛弗的目光坦然道,此言一出,沈洛弗心中緩緩生出一種預感。


    “她們是何人?”


    “她們一個是無痕喜歡的女子,一個是她的妹妹。”


    “是卿禾?”聯想到無痕今日聽見那些事的表情,沈洛弗已經猜出了他說的人是誰。


    “是!”無痕斬釘截鐵地迴道。


    “你認識卿禾她們…?”沈洛弗有些詫異。


    “不,兩位小姐並不知道無痕的存在。”


    說到此處,無痕眼中的神情一暗,仿若在將一件不配展露於人前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揭開,卑微至極。


    沈洛弗剩下的問題被噎在了咽喉處,因為她在一瞬間讀懂了無痕的神情,那是一種不為人知的情意,不敢訴與外人,亦不敢自問。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若是在之前,要問無痕如何算是喜歡,他一定無法迴答,可是在護國公府無數個守護的夜晚,他在冥夜的身上清楚地獲知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喜歡是乍起而不自知,是情難自禁又克製,是朝朝暮暮相見亦不需知何人何處。


    在冥夜出現在護國公府的時刻,他成了無處可去的夜行者,原本他隻要等到時間過去,便可以迴到他的崗位。


    可是這座宅院裏偏偏住了位才傾連安,又貌若天仙的姑娘,早時他隻是藏在院裏的一處聽聽晚間幽幽傳來的琴聲,打發一些時間。


    可聽得久了,便如久病成良醫,長夜生流螢,有了駐足的理由。


    那是一種夜深人靜時的傾訴,是白日驕傲偽裝下的自憐自艾。


    他在有限的時間靠近了那座小院,也從她的琴聲中漸漸聽懂了她的心事。


    她背負著惠安郡主的期待,為了別人的三兩句評價而生活,隻為了成長為連安城裏一位人見人誇的千金典範,身為女子卻肩負著維持護國公府榮耀的使命。


    她人生的每一步都在她母親的規劃中,像一隻提線木偶嚴格地按照旁人的心意而活。


    隻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才會坦然地麵對自己的心事,原來她也有自己喜歡和在意的人和事。


    她喜歡南蘇的宜王殿下,但是卻深知她的母親絕對不會同意她的心意;她在意自己的妹妹和旁人親近,卻不敢麵對自己犯過的錯誤;她更羨慕她新出現的長姐可以不管不顧地去做任何事,不像她永遠隻是一個不敢違抗母命的乖女兒。


    人總是會喜歡旁人那些與自己相似的一麵,無痕也不例外。


    上官卿禾就像另一個他,就這樣恰到好處地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她的過去由他人塑造,她的未來亦不是她所向往。


    這樣的她,與沒有過去亦沒有將來的自己,幾乎一模一樣。


    他開始發自內心地希望上官卿禾可以擺脫這種困境,去做她真心想做的事。


    也許他的喜歡便是從這裏開始的吧,從希望她好開始。


    弓在箭射出之前,低聲對箭說道,你的自由便是我的自由。


    如今連安的消息傳來,他也找到了自己想要做的事,並決定了全力以赴。


    無痕將自己的心意真誠地袒露在沈洛弗的麵前,也一點點地動搖著沈洛弗內心。


    “你可知,就算憑你一人之力救下了她們,你們將要麵對的是什麽?”


    “無痕知道。是漫長的逃亡,還有背叛的代價。”


    他們都清楚地明白,要殺護國公府的不是南蘇,而是蘇籌。


    “就算這樣,你也要去做嗎?”


    “如果什麽都不做,便什麽都不會改變。”


    無痕篤定地迴答,那是他從未有過的一種的勇氣,“曾經的我隻為了任務和殺人而活,但如今我想為自己的心意去做一件事。就算卿禾小姐從未知道過我的存在,那也是我這一生第一次為了自己的心而活。”


    無痕的迴答堅定無比,這是他做慣了殺手暗衛之後,第一次想去做一件事,沒有上級,不是任務。


    “為了自己的心?”沈洛弗的腳下一浮,嘴角揚起一抹苦笑,亦像是一種自嘲,看著麵前的無痕竟像是在看著冥冥之中的一種指引,“無痕,你倒真是,每一次都能動搖我的心境……”


    沈洛弗恍然頓悟一般地落下一滴淚,眼裏的眸光卻是從未有過的苦澀。


    以往她自認看透一切,深知什麽可為,什麽不必為。也深覺自己不過是一個異世過客,所有眼前事,不過是過眼塵埃,就連生死也不過黑夜白晝之間。


    可渾渾噩噩十數載,穿越於兩世之間的她,所行所為,竟不能談之為一句,是她所想……


    “姑娘。”無痕錯愕地抬起頭,不知何意。


    “從這裏到連安,最快也要三日。無痕,你該上路了。”沈洛弗再轉過身時,眼底已褪去了一層久居的涼意,像是決定了一件重要的事。


    說罷,沈洛弗拿出了之前冥夜留下的一塊玉玨,交到了無痕的手中。


    “我要謝謝你,你的選擇反而了了我的一樁心事,如今恐怕也隻有你能救她們了。我沒什麽能幫你們的,你若是正麵對上了他,便替我將這件東西交還給他,請他放過我的兩個妹妹。”


    無痕接過玉玨,鄭重行禮謝過。


    “無痕謝過姑娘。”


    “她們便交給你了。”沈洛弗鄭重地囑咐著。


    話落之後,無痕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第二日,蕭離塵聽聞無痕離開,竟然沒覺得有絲毫的意外,可是在聽說他是去連安救人之後,麵色卻是一變,語氣嘲諷笑道。


    “果然都是些瘋子。”


    “蕭離塵,我不能跟你走了。”


    “你別告訴我,你也要去救人?”蕭離塵似乎猜到了沈洛弗的決定,暗自祈禱著可千萬別是他猜的那樣。


    “若是如此,那我要救的人,可太多了。”沈洛弗意味不明迴道,“我曾答應過一位朋友,替她周全一個人的性命,如今是我履行承諾的時候了。”


    “你說的,是端王吧?”蕭離塵又一次猜中了。


    “你如何知道?”


    “我不僅知道那個人是端王,還知道你那位朋友,叫做雲薑。”


    蕭離塵得意地解釋著,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握中,漫不經心地端起桌前的一杯茶水,細細地品嚐著。


    “你知道他們的關係?”


    提到雲薑,蕭離塵的眼神微微一暗,手中的茶杯在三指之間來迴旋轉著。


    “雲薑那丫頭,也算是我來南蘇認識的第一個人,有趣,就是腦子軸一些。她從小便成為了巫女,認定了一個人便不會迴頭,她以為那是一種感情,卻不知那是她們從小被訓練的忠誠。曾經我也勸過她離開,她卻用了極端的方式,隻為了留在蘇籌的身邊。阿弗,你說她是不是傻得可憐?”


    蕭離塵嘴角一勾,雲淡風輕地描述著他記憶裏的雲薑,嘴上的用詞刁鑽而又直白,眼底卻是惋惜而又遺憾。


    沈洛弗凝視著蕭離塵眼睛,總覺得他對蘇籌身邊的所有人都抱著同樣一種憐憫的情緒。


    轉眼間,對麵的人便又恢複了一如既往的漫不經意,勸說道:“阿弗,她的話,你就當沒有聽過,與我一同離開南蘇。”


    蕭離塵真誠地望著她,希望她能聽從自己的建議,可她卻輕輕搖了搖頭,“雲薑姑娘雖然可憐,但是我從未懷疑她的情感,或許她從小被當做工具一樣訓練著對主人的忠誠,可是她一樣擁有愛的能力。會有喜怒哀樂,會有眷戀之事,而我答應過她的事,也不能不做,至少不能什麽都不做。”


    蕭離塵長籲一口氣,似乎在顧慮著什麽。


    正巧旁邊的人突然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談論。


    “你們聽說了嗎?端王失蹤了!”


    “真的假的?是被人救走了,還是被人……”說話的那人沒將話說完,卻在喉嚨處比劃了一下,意思簡單明了。


    “若真是被人……”開啟話題的那人白了一眼,但也未將話說完,學著方才那人的動作,在咽喉處比劃了一下,又繼續道,“直接昭告天下暴斃即可,這失蹤,分明就是被人救走了。我看呢,這連安還得變。”


    說著,那人便下了自己的結論,身旁人似乎也覺得有理,紛紛點頭。


    蕭離塵卻抓著他們的話頭,朝著沈洛弗繼續勸說道:“誒,這下好了。不用你費心了,人家已經先行一步。如今秦、李二家皆沒,端王再難有翻身之勢,如今被人救走,做一個平民百姓,也能保全餘生性命。再說了,你一介女子,也救不了一個造反的王爺……”


    蕭離塵順著方才的話題,語重心長地勸阻著,抬眼卻見沈洛弗的眼神變得尤為認真,心中一時咯噔一下,下意識地停下了口中的話。


    “這才是你一直勸我離開的真正原因,對嗎?”


    蕭離塵神色一僵。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說著便移開眼神,伸手去為自己添一杯茶。


    “蘇籌若要殺他,他不會活著;若要囚他,也不會讓人救走他。端王能離開,是因為蘇籌想要放走他!”


    沈洛弗的話一出,正在倒水的蕭離塵,手中一頓,麵上的神情也再不似一貫的漫不經心,最終凝重萬分地感慨道。


    “阿弗,果然是這世上最聰慧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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