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亦舒沒有立刻答應。


    想了許久,方才說了聲好。


    衛斯越敏銳的察覺出了兩人之間不同尋常的羈絆,目光便沉了沉,終究沒有說出口。


    新春將至,衛斯越和衛斯渺整日裏拉著她在院子裏溫書,美其名曰給她解悶。


    可是她哪裏再聽得進去,沒幾下便牽著小灰和小黑去了外頭散步去了。


    如意幾人也是離了衛斯渺才放得開,來來迴迴的折騰著兩隻狼崽子。


    她坐在花廳裏看著,思緒卻早已飛到了衛朝安那裏。


    是日天晴,衛朝安又派了人快馬迴來傳信。


    衛亦舒才不得不上了山。


    她心中再多的準備,可是見到枯黃瘦弱的衛朝安時,心還是猛然跳了跳。


    “你怎麽病得這麽厲害?”


    衛朝安捂嘴咳了咳,背依舊挺直,炯炯有神的看著她。


    “要死了,自然是如此。”


    她一時沒有說話。


    衛朝安仿佛早有預料,“我最多熬過春闈。”


    衛亦舒嗯了一聲。


    在這個陌生的時空裏,她本該和衛朝安親近些的。


    可他又如同看不見底的古井,古井的盡頭是發黑的洶湧的巨浪。


    “衛亦舒,你還有最後一次機會。”


    她驚詫抬頭,聲音卻不覺的顫了顫,“什麽?”


    衛朝安向她笑了笑,和藹慈祥,聲音卻是嘶啞幹澀的,“袁從簡,他是你最後的機會。”


    衛亦舒依舊沒有說話,沉默的拒絕叫衛朝安沒有再繼續。


    “我找你來,是想讓你替我為她上一炷香。”


    山中寂靜,隻有風聲陣陣。


    他的聲音也恍惚縹緲起來。


    “是我對不起她。”


    “我嫌京安浮華,宛南吵鬧,隻身離開,行了一日,日落時分正碰上她射獵歸家,那時,她拉著韁繩,問我是哪裏人氏。”


    “我說,我是宛南人,姓衛名朝安,字嘉林。”


    “她說她是思南桐花人,行二。”


    衛亦舒隻聽過他曾寥寥幾句講盡了人生起伏,也曾聽侯府的老人說起過他們夫婦二人很是恩愛。


    衛朝安一向是溫和淡然的,漠然中帶著冷情。


    即便是麵對著衛斯渺和衛斯越兄弟二人,都是帶著拒人千裏之外的疏遠與不在意。


    唯有此刻,他的眉眼帶了些痛色與淒涼。


    “我在思南逗留,她便約我一同去射獵,牽著馬行走在金燦燦的銀杏林裏。”


    “我終究對不起她。”


    衛亦舒靜靜聽著,直到他說完了,方才道“我會的。”


    衛朝安轉過頭看著她,眸色複雜到她難以辨認。


    看了許久,他突然彎著腰用力的咳嗽著,幾乎要將自己的心肝肺都咳出來。


    “多謝你。”


    她太年輕,也太順遂,縮在了殼子裏,如同漂浮在碧海晴空中的小船,不懂得衛朝安今日的‘臨終前言’早已提示了她的未來,不懂得平靜無波後麵的巨浪有多麽的駭人。


    衛朝安不再留她,第一次目送她下山。


    她心中不安,迴過頭看他,隻看得見他空蕩的僧袍下病弱已極的身軀,還有他古井般幽深的眸光。


    看了許久,她還是轉過頭慢慢往山下走去。


    她沒有迴去,直接去買了紙錢香火等物去了這個早逝的女人的墓園。


    衛家有自己的山,不知出於什麽原因,衛朝安親自將她安排在這個獨立的山上,甚至做了一個墓園。


    山清水秀,並不嚇人,反倒是不知什麽緣故,墓園中還有枯萎了的沒有被打理幹淨的花草藤蔓。


    守墓人是個老人,見她麵容穠麗,身著華服,估摸著年紀,便猜出了她的身份。


    “衛女郎,您來了。”


    衛亦舒提著一籃子東西,向他點了點頭,“有勞你了。”


    守墓人極恭謹的將她引到於蘭春的墓碑前。


    “郎主許久不曾過來,這裏的枯草也就多了些。”


    她放眼看去,才發現不止是墓園的進口有許多枯枝,就連墓碑上都纏著幾根幹枯的藤蔓。


    守墓人拿了工具將那些枝葉都撥掃到了一邊,又將墓碑前掃出一塊幹淨的空地來。


    她看著上麵的名字,“我母親……原來是叫這個名字。”


    守墓人先她一步跪在了墓前,磕了三個頭,方才道“這名字還是郎主親手刻的。”


    於蘭春。


    欲攔春。


    所以這裏就肆意的長了這樣多的花草。


    她忽然就很想問一問衛朝安,什麽是對不起。


    “我們先前來拜祭的時候,總是遠遠看著,沒想到,這裏頭是這樣熱鬧。”


    守墓人道“我也以為再沒有進來的時候,郎主最後一次來拜祭的時候,就吩咐我,除了您來,誰也不讓進來,就連我也隻能在門口清理清理枝葉。”


    衛亦舒知道他是個老青衣,怕她怪罪他沒有把墓園打理幹淨,可是心中還是生了疑心。


    “隻有我嗎?”


    守墓人點頭,“隻有您。”


    “他……可曾說過什麽時候來看母親?”


    守墓人搖搖頭,“郎主未曾提起。”


    衛亦舒問不出什麽,便不再多問。


    將東西放好,然後跪在了墓碑前。


    守墓人亦是跪在她的側邊,給她打下手。


    “這裏的花,也是父親叫人種下的嗎?”


    “並不是叫人特意種下的,娘子病故的那一年,郎主每日都要來這裏,每次都會帶來一些花種,隨處撒了,有時會帶一捆花來,等上了香,就插在空地上,沒想到天長日久,也活了不少。”


    “女郎,我去外麵伺候,您有什麽吩咐就喊我。”


    她嗯了一聲。


    直到身邊再無聲音,她才慢慢將紙錢一張一張的投入火裏,火苗跳躍的光影投在她的臉上,添上了許多暖意。


    五歲以前,‘衛亦舒’是怎樣的呢?


    而衛朝安的一生,又是怎樣的呢。


    年少時誌得意滿,中年時自我放逐,病重時透徹痛恨,他的對不起,是對不起他辜負了於蘭春的情意,還是對不起他將她的兩個孩兒拋棄。


    他在這裏的時候,又是以怎樣的心情去緬懷她,又是怎樣一枝一枝的把這些花插在這裏。


    “你年紀已經大了,不如迴去與子孫團聚,這裏,我會叫人過來看的。”


    守墓人立時就跪在她麵前,渾濁的雙目已經含了淚,“多謝女郎,多謝女郎。”


    衛亦舒側開身子,“我早該叫你迴去的,迴去之後,我叫醫師為你看看,藥材都由家裏出。”


    守墓人連連叩首,“老奴明白的,謝女郎的大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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