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叔陡然間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盯著裴憬身後,正要掙紮的坐起來,卻發現自己的身體早已僵直,甚至連話都已說不出了。


    裴憬平靜轉身,八歲的稚子對上了那道目光,那是當今太子,剛剛弱冠之年。


    玩心四起的太子殿下仗劍一笑,扯來近衛道。


    “本宮認的那小孩,是裴家這一脈的獨子,你去和父皇通稟,旨意稍微改變一些,裴家滿門抄斬,留此子一人沒入賤籍。”


    近衛戰戰兢兢。


    “聖旨豈有朝令夕改的道理?太子殿下這樣不好……”


    話還沒說完,年輕的太子已經抬劍抹了他的脖子。


    他笑著問身邊人,“還不快去稟報?”


    太子並非中宮皇後嫡出,而是已經故去的那位貴妃所出長子,陛下為她修建溫泉宮,離世後按照皇後禮儀操辦。


    更是格外寵愛她唯一的孩子,剛到立府的年紀就不顧群臣反對,封了太子。


    於是,在裴家因所謂殿前失儀被滿門抄斬的這一日,唯一幸存下來的裴憬飽受折辱,被沒入賤籍。


    孫管家帶他逃離京城,有那一紙奴籍籍貫在,在大夏任何地方,裴憬都是最底層形如乞丐的賤民。


    高宗去世後,太子即位,新帝登基,天下大赦。


    在裴家舊交幫助下,裴憬進了大赦名單,悄然得以恢複戶籍身份。


    他應試參舉,撿起最不愛的書。


    新帝神龍六年,裴憬在春闈後的詩會上嶄露頭角,又在不久之後的殿試上得皇帝欽點為狀元。


    那日後,有人笑談他在殿上卑賤之姿,因被皇帝識破身份而俯首叩拜不起,不斷祈求他給自己機會。


    上位者的淩駕之感得到滿足,果真給了他這一次機會,賞了一個小官。


    那是大夏滿朝文武噩夢的開端。


    短短幾年時間之內,裴憬一步步踩著別人的屍體和血肉往上爬,借助嶽父梁家武將大權,肆意橫殺當年推裴家落水之人。


    滿朝肅殺之氣的時候,他結黨營私,羅織黨羽,從上至下牢牢控製三省六部,再到禦史台、檢察院等等……


    皇帝曾經深深忌憚,神龍九年,他聯合二王爺劉遇仔細調查,準備在大庭廣眾下揭穿他裴家餘孽的身份。


    正在密談細節的時候,裴憬闖入,裴夫人之父梁賓直接舉刀,殺了二王爺劉遇,血濺皇帝一身。


    裴憬抬劍橫在皇帝頸側,陰沉沉笑著道。


    “陛下,臣會將身份公開,讓全天下每個人都知道裴憬到底是誰。”


    “害我裴家的罪魁禍首先帝已死,還請陛下攬過罪責,齋戒沐浴後下罪己詔,恢複裴家一族上千人的名譽。”


    當年是意氣風發的太子,此刻是瑟縮不敢抬頭的帝王。


    劍橫頸側,皇帝點頭答應,垂首含淚。


    裴家以此翻案,朝野嘩然,風聲鶴唳。


    又是一年冬天,裴憬裹著大氅肆意出入大內,宮門外候著的孫管家為他遞來暖手的手爐。


    他反手推迴,無力道。


    “孫叔,裴憬一輩子都欠你。”


    ……


    神龍二十年,裴府得永安王贈一小妾。


    妾有洛神之貌,玄女之姿,裴憬初見無感,隻是有些出神,想起朝中一些事。


    永安王提起贈妾,他按照慣例欣然接受,抬入府中便再也沒管,手中控製著帝王和朝廷,日子就這般過去,一直沒有其他動靜。


    再見她那夜,裴憬剛見過血腥,驟然又見一身白袍,總是有一瞬恍惚,或者說是記憶中的一些執念。


    那是夢中溫柔鄉。


    當年若非孫管家的一身白袍,身子凍僵了都已久護著他躲在雪中,便沒有今日的裴憬和一切。


    他深知,自己之所以擁有複仇的資本,是因為那年孫管家拚死相護。


    他很想再次攥上這身白袍,躲入溫暖的懷中,隻當個快活恣意的少年,長大後仗劍走天涯。


    於是他走上前去,闖入院中,赫然發現她是自己隱疾一病的唯一例外,柔弱的就像那年被迫俯首的自己。


    攬流光,係扶桑。


    見眾生皆草木,唯她是青山。


    ——


    裴憬陡然從夢中驚醒,血紅和雪白還未在眼前褪去,他抬眸,掌心所握的手依舊沒有動靜。


    他跪坐在冰冷的地上,隻在身上披了一件外袍,頭發還是半濕不幹的,渾然不覺寒冷,緊緊握著宴傾的手。


    床上躺著的宴傾唇色白如紙,氣息微弱,一頭長發無章散落枕上,更添淒慘。


    周遭都點著火爐,控製著數量和距離以把控溫度,室內定時開窗一會通風……


    太醫說,該用的藥都已灌下去了,但眼下失血過多,全憑一口參湯吊著,是死是活全看造化。


    天已黑,雪夜裏總是亮一些,卻也更冷,參商殿外守著親兵幾千、行宮駐軍上萬。


    雪落紛紛,永安王劉彥跪在眾人之前,燈籠的光落在他的側臉上,孫管家偏頭一看,這人早已被凍的唇色烏紫。


    孫管家又端去一碗藥,笑道。


    “王爺該喝藥了,否則貴妾還沒醒,您就該沒命了。”


    距離宴傾撞劍自戕已經過去四個時辰,這也是劉彥要喝的第四碗藥了。


    屈辱感浮上心頭,身後如此多人注視之下,他咬緊牙關接過藥,被迫一飲而盡。


    林青有些懼怕的握緊了身側的劍,生怕這件事情也怪罪到了自己頭上,畢竟永安王是他放進來的。


    誰知道這永安王是擅自闖入,壓根就沒奉大人的令,當時就該把他攔在門口!


    此番寫信給大人,請他來溫泉行宮,林青也是有些討好、邀賞的私心在裏麵的,誰知弄巧成拙。


    永安王那一身的傷都沒人敢處理,全靠所謂的藥一個勁喝著,隻能裏麵的人醒來之後再定奪懲處。


    風越來越冷,雪也越發的大了,階平庭滿白皚皚,一眼望去,已經看不清院中梅花的顏色。


    天上無月,無人打更,不知時辰,許多人打著冷戰。


    不知過去多久之後,裴憬終於察覺那柔軟指尖勾了自己掌心,他凜然睜眼,正要起身,卻發覺下半身早就已經麻木。


    宴傾緩緩睜眼,模糊視線裏是裴憬的臉。


    他懇切輕聲詢問。


    “阿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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