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不華看了看眾官員,攥緊的拳頭又慢慢舒張開,說:“唉,逃即逃吧,貪生懼死實乃人之弱性,本也無可非之處,在座之中,若家有高堂稚子需照顧的,也可隨百姓出城。”


    眾官員不解地望著泰不華,言辭慷慨地說:“大人,我等絕非懦夫!……是呀,我等不是那貪生怕死之徒!”


    泰不華動情地說:“本官方才所說,並非戲言。此次賊寇數倍與我,台州存破,尚未可知。諸位大人願以死效命,忠義可嘉,令泰某感動不已,可方寇殘暴,人所共知,若因我泰某一己之愚念,而令諸位之尊親幼子遭受侵淩,我心何甘?各位大人,若有家小尚在城裏,可即刻離衙迴去安頓,我泰不華不會責備。”


    “大人……”眾官員將信將疑。


    “走吧……”泰不華說罷,慢慢轉過身去,背對著眾官員。


    “大人……”眾官員感激涕零。


    官員三三兩兩的揮淚離開。


    台州城內,大街小巷,逃難的人流絡繹不絕。唿喊聲,哀嚎聲不絕於耳……


    台州府衙內,泰不華慢慢轉過身來,發現大多數官吏還站在府衙,一動未動。


    “你們……你們,”泰不華指著書案前的官吏問,“你們為何還不走?”


    白景亮上前一步說:“大人,你為何不走?”


    “這台州人人皆可棄之而去,而我不能。”泰不華哽咽地說,“我……泰不華雖非漢人,可我自幼生長於此地,此處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皆有恩於我,我豈能棄之而去?”


    白景亮說:“大人不肯棄之,我等又怎能忍心棄之?”


    眾官員齊聲說:“我等也不棄之!”


    泰不華目光慢慢掃過眼前的一個個同僚……


    白景亮說:“願隨大人抵禦賊寇!”


    眾官員齊聲說:“願隨大人抵禦賊寇!”


    “諸位同心破敵,還有何可懼?”泰不華動情地說,“我泰不華雖一介書生,可並不懼死。自受剿寇之命時,早已抱定必死之決心,不成功,便成仁!”


    眾官員齊聲說:“誓死追隨大人!”


    “好!”泰不華亮出手上書信說,“來府衙之前,本官接到一封書信,各位大人知道它是何人所送嗎?”


    眾官吏目光聚集到書信。


    泰不華說:“不是別人,正是賊寇方國珍!”


    眾官吏議論紛紛。


    “方國珍?”白景亮問,“他這是要幹什麽?”


    “幹什麽?他是在向我示威!”泰不華說,“我泰某雖是文人,可膽子並不比他方國珍小,一封書信豈能把我嚇倒?”


    “信中寫了什麽?”白景亮問。


    “讓我為他備十萬石軍糧!”泰不華說。


    “豈有此理!可恨至極!”赤盞千戶義憤填膺。


    “何等猖狂,區區賊寇竟向我官府索糧!”泰不華說,“我泰不華有糧,上,納奉於朝廷,下,賑濟於黎民,豈能白送與草寇!”


    “對,”眾官吏頷首稱讚,“對,豈能白送與賊寇。”


    “不過,恰恰是這封書信給了我取勝的自信。”泰不華神秘一笑說,“古人雲:兵驕者滅。方國珍如此驕狂,豈有不敗之理?況且他方國珍本一介鄉野村夫,並無甚謀略,隻不過趁我朝多難之時,踞海行亂,如今兵馬稍稍強壯,就如此狂傲不可自持,我料定他此番出兵,必定未經周密謀劃,我官軍隻需尋其破綻,奮力一擊,必當破之!”


    眾官員齊聲說:“願隨大人剿滅賊寇!”


    “好,諸位,隨我破敵!”泰不華緊握的拳頭狠狠砸在書案上。


    傍晚,殘陽把澄江江水染成血紅。兩岸雖有些綠意,但全被枯黃的蘆荻衰草所覆蓋,江水在荒野中滔滔奔流。江麵,義軍船隊千帆競發,逆流而進。


    帥船上,方國珍、劉仁本並肩站在船頭。劉仁本凝視著奔流的江水,突然皺起了眉頭。


    “主帥,”劉仁本說,“快下令停船。”


    “先生,”方國珍不解地問,“我大軍正乘風而進,為何要下令停船呀?”


    “主帥,不可再往前行進了,”劉仁本指著前方說,“你看前邊江流蜿蜒迴環,恐多有險灘。”


    “嗬嗬。”方國珍笑笑說,“我義軍縱行海上多年,什麽樣的暗礁險灘沒見過,還懼怕這江流淺灘不成?”


    “主帥,”劉仁本提醒說,“這澄江離海甚近,潮漲時江水滿溢,潮退時江水落下大半。現在正值潮漲時,我巨艦暢行無阻,再過一個時辰,海潮退去,江水落下,恐怕我巨艦就要進退受阻。不如我巨艦在此駐守一夜,探明水情後,明日再進發不遲。”


    “先生此言差矣,”方國珍說,“潮漲時正好過此險灘,豈能遷延耽擱?當令大軍快速行進才是。”


    “主帥,”劉仁本說,“果真要趁潮水未落時過此險灘,最好還是令小船在前邊引路才是。”


    “先生行事太過謹慎,好吧。”方國珍有些不耐煩,他轉身大喊,“來人——”


    “在!”傳令士兵上前拱手說。


    “傳我軍令,命二將軍率二百艘小船前邊探路。”方國珍下令。


    “是!”傳令士兵退去。


    殘陽沉沉地墜入荒草叢中,夜色籠上江麵……


    澄江上遊,官軍水師營寨。帥帳內,泰不華坐在書案前,總管白景亮等人站在書案前。書案上放著一張澄江地形圖,泰不華指著地形圖說:“方國珍擺成了一字長蛇陣,我官軍就將這條巨蛇困在此處的淺灘,先擊其蛇頭,再斷其蛇尾,將其蛇身剁成數段,一段一段地吃掉它。”


    眾人會意地點了點頭。


    “赤盞千戶,”泰不華看著千戶赤盞暉說,“你率水師於方國珍船隊所經水道兩側設伏,,待賊寇先頭船隊進入時出擊,猛擊其蛇頭,使癱瘓其蛇身。”


    “下官遵命。”赤盞暉領命。


    “白大人,”泰不華看著總管白景亮說,“你率步軍在澄江兩側岸上設伏,防其棄船登岸,待蛇身癱瘓時,配合水師將其蛇身斬成數段,一一吃下。”


    “下官遵命。”白景亮領命。


    “李大人,”泰不華看著縣尉李輔德說,“你率臨海民丁,在方寇船隊之後設伏,以巨石漏船沉入江底,阻斷方寇海上的退路,斷其蛇尾。”


    “下官遵命。”李輔德領命。


    ……


    泰不華將手中的兵馬作了周密的部署,眾官員各率人馬,於澄江兩側設下埋伏。


    澄江岸邊,風吹蓑草,瑟瑟有聲。搖曳的蘆葦叢中現出一支支官軍的戰船,軍士伏於船中,一雙雙眼睛如草叢中露珠般閃亮。泰不華伏於船頭,手中緊緊握著寶劍,目光注視著籠著薄霧的江麵……


    月亮在墨黑的雲團中時隱時現。


    義軍探路的船隊在江心徐徐前行,槳手悠然地劃著船,士兵有的打起了盹。


    船艙內,方國璋與陳仲達相對而坐,兩人正在飲酒。


    方國璋端起酒碗一飲而盡說:“這一路走來,半個官軍的影子都未見到,主帥命你我前來探路,這……這,豈不是多此一舉?”


    “嗬嗬,二將軍所言極是。”陳仲達為方國璋斟滿一碗酒,笑著說,“我十萬大軍,千艘戰船,一起進發,那些官軍早聞風而逃了。”


    “以我之見,早該乘勢而下,直殺入台州。”方國璋說,“現在探一步,行一步,瞻前顧後,猶猶豫豫,純屬貽誤戰機!”


    陳仲達笑了笑說:“我看,這不是主帥的主意……”


    “不是主帥的主意?”方國璋問,“那……那是誰的主意?這軍令可是主帥下的。”


    “這還須問,”陳仲達說,“必是那軍師劉仁本的主意。”


    “這老匹夫,”方國璋說,“行事何曾暢快過,主帥偏偏聽信他的。”


    “主帥自有決斷,你我就別操這份心了。”陳仲達笑了笑,端起酒碗說,“來,二將軍,喝酒。”


    “來,喝!”方國璋端起酒碗,二人同飲。


    嗖——,一支利穿過船篷,貼著方國璋端著的酒碗,刺入另一側船舷。方國璋嚇得猛一激靈,手中的酒碗掉落,啪的一聲摔得粉碎。


    “不好,有官軍埋伏!”陳仲達一把拉過方國璋,兩人伏在桌案下。


    無數的利箭刺穿船篷,貼著方國璋、陳仲達的腦袋唿嘯著飛過,二人瞪大驚恐的眼睛,臉貼著船板,一動不動……


    江邊,橘紅的火光中,一張張弓彎成滿月,官軍的利箭唿嘯著飛向江心義軍的戰船……


    江心,毫無遮擋的義軍士兵紛紛中箭,跌落江中。


    泰不華舉起寶劍,高喊:“軍士們,隨我殺寇!”


    眾軍士一起呐喊:“殺——”


    無數隻戰船從蘆葦中鑽出,衝向江心的義軍……


    台州總管白景亮率步兵伏於岸上,目光注視著江中的義軍的一舉一動。傳令軍士來他的身邊稟報:“啟稟大人,水軍已與方寇交戰。”


    “嗯,”白景亮點點頭說,“傳令,繼續潛伏觀察,不許驚動方寇主力!”


    “是。”傳令軍士悄悄退迴。


    義軍帥船船艙內,方國珍與劉仁本正在下棋,外麵飄來隱隱約約的喊殺聲,劉仁本一愣,立刻放下手中的棋子,側耳細聽。


    “先生,先生……”方國珍不解地望著劉仁本說,“該你行棋了。”


    “主帥,”劉仁本說,“前方似乎有喊殺之聲。”


    方國珍將信將疑問:“喊殺之聲?”


    傳令士兵慌慌張張地跑進船艙,上前稟報:“報……報……”


    方國珍問:“何事?說!”


    “啟稟主帥,”傳令士兵說,“二將軍……二將軍遭遇官軍伏擊。”


    “什麽……官軍的埋擊?”方國珍撂下手中的棋子,迅速起身,來到船頭,劉仁本也跟了出來。


    前方,火光染紅了半個夜空,喊殺聲此起彼伏。劉仁本目光盯著前方,若有所思。


    “官軍有多少人馬,竟敢偷襲我義軍!”方國珍不屑地說,“傳我軍令:命義軍各船隊,快速行進,與二將軍裏應外合,夾擊官軍。”


    劉仁本連忙上前阻止:“主帥,不可。”


    方國珍問:“有何不可?”


    “主帥,泰不華非等閑之輩。”劉仁本說,“他既敢設伏,必是經過一番周密謀劃,不可倉促出戰。”


    “嗬嗬嗬嗬,他周密謀劃又能怎樣?”方國珍大笑,“他還能一口吞下我十萬水軍不成。傳我軍令!”


    “是!”傳令士兵離開。


    “主帥……”劉仁本還想爭辯。


    “嗯?”方國珍大怒,瞪了劉仁本一眼。


    劉仁本欲言又止,無奈地搖了搖了頭。


    江心,官軍水師與義軍的先頭船隊激戰正酣,到處是火把、戰船、拚殺的士兵……


    一隻戰船中,雙方正在拚殺,長矛舞動,刀光閃閃,血影飛濺。


    江中一名義軍士兵正把一名官軍摁入水中……


    陳子豪竹篙一點船頭,淩空飛起,跳入義軍戰船船頭。


    義軍頭領大喊:“上,上,刺死他!”


    船上的義軍士兵舉著長矛衝了過來。


    陳子豪微微一笑,大喝:“站穩了!”


    陳子豪踏著船舷左右搖晃,義軍士兵身體隨著搖搖晃晃,他猛然用力一搖,小船差點傾覆,幾個士兵跌落江中,接著抄起竹篙一個橫掃,剩下的幾個士兵全被掃落江中。身後的官軍劃船趕到,舉起長矛,一通刺殺。義軍頭領見勢不妙,跳入江中想逃,陳子豪揀起一支長矛奮力擲去,正中後心,頭領一聲慘慘叫,沉入水中……


    血紅的江水漂著長矛、船槳、士兵的屍體……


    臨海縣尉李輔德率民丁隱藏在義軍船隊之後的一個港叉內。蘆葦叢中幾十條漁船,船艙裏都裝著巨大的石塊。臨海縣丞李輔德伏在一隻漁船的船頭,眼睛注視著遠處的江麵。一位民丁悄悄來到他的身邊。


    “大人,前邊已經開戰了。”民丁說。


    “好,開船。”李輔德下令。


    民丁向身後一招手,大喊:“李大人有令:開船——”


    眾民丁一個接一個向後傳遞:“開船,開船。”


    江流湍急,江麵偶爾聳出一塊礁石。李輔德率著船隊,來到江心。


    “大人,這裏就是淺水灘。”民丁說,“水下布滿暗礁,退潮時巨艦就無法通行。”


    李輔德說:“不光是退潮時,漲潮時也要讓巨艦無法通行,方寇既然來了,就別想再從這裏逃迴海上。”


    民丁說:“這些船沉在這,方寇隻有插上翅膀飛過去了。”


    “好,”李輔德大喊,“沉船!”


    民丁大喊:“李大人有令:沉船。”


    民丁們掄斧擊鑿,船底鑿破,江水湧入船艙。


    李輔德喊:“快,棄船。”


    眾民丁跳入江中,向李輔德的小船遊來。李輔德把他們一一拉上小船。


    民丁擰著衣服上的水,笑著說:“大人,堵死這段水道,方寇就成了進簍的泥鰍,再狡猾,也逃不出去了。”


    眾人大笑:“嗬嗬嗬嗬。”


    江麵,一隻隻載著石塊的漁船慢慢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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