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銀。


    曹琴默坐在梳妝台前,深深地歎息一聲。


    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頭在院子裏拉磨的驢子,一日日過去,她則一日日辛苦地在原地打轉。


    這個世界對女人是很現實的,沒有孩子,再得寵也是白忙活。


    以芳格格的心智和頭腦,費雲煙在她門口裝暈都能輕鬆奪寵,怎麽可能想出如此精細複雜的局?大抵是心裏的嫉妒和怨恨被人利用,受了高人指點罷了。


    而這個高人,曹琴默推測是福晉。


    進府這麽久了,各人的城府她還是瞧得出來的,隻是,她覺得很費解。


    麗格格懷孕生子,對福晉有什麽威脅呢?福晉年近四十,要再生嫡子恐怕有些艱難。養育妾室的孩子反而更能鞏固地位,何樂而不為呢?


    如果隻是嫉妒,未免有些太不理智了。費家如今有人在皇上病榻前衝鋒陷陣,正是王爺要將這股繩子擰得更緊的時候,如此拆台實是不顧大局。


    “弦思,我們去側福晉房裏。”


    弦思剛把茉莉汁子兌進洗臉的水裏,有些意外道:“夜了。格格是有什麽急事嗎?”


    急。確實很急。


    隻怕對方也很急。今日關鍵的物證消失了,則意味著見不得光的“意外”被人發現了端倪。


    於曹琴默而言,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把物證利用好,讓王爺的大局為她所用。


    年世蘭已經拆了發髻,換了寢衣。


    穿著一身紫色的寢衣顯得她膚如凝脂、麵色勝雪,披散下來的烏黑長發更是顯得她嬌俏。


    初一,是王爺固定去福晉房中的日子,年世蘭坐在榻上吃水果,頌芝則依在她身下為她捶腿。


    “這麽晚了,你怎麽來了?”


    年世蘭並不看曹琴默一眼,隻是百無聊賴地翻動靈芝舉著的繪本。


    曹琴默從袖兜裏掏出了那卷琴弦,雙手呈遞到年世蘭麵前,年世蘭瞥了一眼問道:“什麽啊?”


    “此物就是有人謀害麗格格小產的物證。”


    年世蘭突然抬起手,對著靈芝揮了揮,讓她下去。頌芝十分機靈地停止了捶腿的動作,起身退到一旁。


    “是誰?”


    “不知道。”


    年世蘭對著曹琴默翻了一個白眼,眼神裏盡是對她的無能的失望與埋怨。


    “側福晉,此事是誰做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側福晉不願鬧大此事令王爺煩惱。側福晉也曉得大局,為王爺安撫麗格格。”


    年世蘭一頭霧水,看著曹琴默不明所以。


    雖說麗格格和曹格格一樣依附於她,她還是更喜歡費雲煙那個看上去人美無腦的。


    曹琴默這人,相貌平平,寵眷也一般,除了平日裏跟在她身邊誇幾句,實是沒什麽大用處的。


    年世蘭從曹琴默手心裏接過琴弦,問道:“我隻告訴王爺此事即可?”


    “嗯。”


    曹琴默點了點頭。她知道,對於王爺而言,無事比有事更重要。前朝風雲湧動,隻有後方一派祥和,才能心無旁騖,放手做大事。


    *


    榮禧堂。


    福晉難得穿得正式體麵,妝容也顯得雍容華貴。


    “皇上病情反複,德妃娘娘一直在近榻侍奉。咱們這種做小輩的也不能一味偷閑。王爺說,額娘身子不適,雍王府自然義不容辭,該由我前去照料。府中一應事務交由側福晉年氏主理。”


    機會,來了。


    曹琴默知道,這就是王爺出的招。一來,是警告福晉,讓她不得不離開王府。二來,是給年世蘭獎賞,也讓陣前效力的年羹堯安心。三來,福晉去了行宮,關於皇上的消息就更多了,既可以表現孝心,也可以打探內情。


    年世蘭笑得得意,起身對著福晉行禮道:“妾身定不負王爺和福晉所托,好好守著王府。”


    另一邊的李氏則是有些不忿,似乎對於年氏掌權有些不樂意,忙向福晉問道:“弘時近日學業長進了不少,福晉要不要帶他去看看皇上,皇上見了孫輩歡喜,沒準兒病也好得快些呢?”


    眾人皆知李氏想讓自己兒子露臉的心思,隻是默然低頭一笑,堂中一片靜謐。


    李氏見無人附和應答,便隻能自顧自地笑笑,假裝無事發生。


    午後,福晉離府,王府的氣氛也不似往日裏那般肅穆了。


    年世蘭是個耐不住性子的,悄悄讓廚司忙活了一下午,入夜王爺剛迴來就把他請了去。


    曹琴默看著外頭的燈盞稀稀落落地亮起來,釋然般鬆了一口氣。


    剛準備關上窗戶,曹琴默無意瞥見隔壁廂房的窗口站著芳格格,她似乎正看向這邊。


    曹琴默嘴角一揚,將窗戶開到最大,探出半個身子去,直勾勾地看向芳格格,頗有挑釁的意味。


    沒想到芳格格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直接嚇得把窗戶緊閉,連燈盞都熄了兩個。


    曹琴默難得高興,讓弦思取出幼弟送給她的盒子來。


    裏麵是一成套的梨花木魯班鎖,都是些拆解拚裝著取樂的玩意兒,左右今日無事,心情也好,最好打發辰光。


    剛把東西都拆完,弦思便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格格,王爺來了。”


    啊?


    王爺怎麽會這個時候來?今日不是去了年世蘭房中用晚膳嗎?年世蘭能放王爺走?


    曹琴默來不及收拾案桌上的東西,隨著弦思一同迎到門前。


    “起來吧,不必行禮了。”


    王爺似乎興致不錯,嘴角帶著笑意,進門時也利落灑脫。


    曹琴默跟在他身後進了寢殿,一打眼就看見王爺正在端詳桌上的魯班鎖。


    “你喜歡這個?”


    曹琴默不說話,隻是笑了,王爺拿起小方盤裏拆解開的木頭部件,把玩了一會兒,試圖將它們拚裝迴一起,卻怎麽也弄不起來。


    “王爺,是這樣的。”


    曹琴默從王爺的手裏拿過部件,輕輕鬆鬆地將其拚成一個球形,嚴絲合縫。


    “沒想到,你如此聰慧。”


    曹琴默手裏捏著木球,卻對王爺這樣的讚歎有些意外,畢竟今夜王爺來她這兒本就有些不尋常。


    “熟能生巧罷了,有心便不難。”


    王爺臉上的笑容陡然消失,忽然像是質問她一般道:“所以在這後院裏,有心的人便能將無心的人玩弄於鼓掌。”


    他的語氣冷漠而嚴肅,嚇得曹琴默頓時冷汗直下,跪在王爺身前。


    “王爺言重了。妾身不敢。”


    王爺往後一靠,勝券在握般坐著,雙腿一岔,氣勢威嚴,“琴弦是你交給側福晉的。她一向抓大放小,不注意這等微末小事,你為何要借她之手挑起事端?”


    曹琴默立刻聽出了王爺是在詐她,王爺隻怕是以為她才是謀害麗格格小產的元兇,賊喊捉賊,故意不叫年世蘭鬧起來。


    “妾身知道,王府失了個孩子,實不吉利,若叫皇上知道了更是傷心。再者,如今京城裏大大小小的官員隻怕都盯著雍王府,若是裏頭亂了陣腳,便叫外頭的人看笑話,更傷了王爺英明賢能的名聲。可妾身不忍麗格格白白吃了這冤枉,才向側福晉點出此事......”


    大局。大局。


    曹琴默說罷,在心裏默念著這個詞。這便是王爺處事的關鍵。


    “你為何不對福晉直言此事,而對年氏說呢?”


    是個送命的問題啊......


    曹琴默的心都被抓了起來,整個人忍不住戰栗。


    今日她若迴答得好,便叫王爺發現了她的心思與城府,以後想要裝傻都不成了。今日她若迴答不好,便是生了不安分的心思,還會白白替福晉背鍋,被懷疑謀害麗格格了。


    “其一,側福晉與麗格格交好,妾身知道,側福晉會將此事放在心上的。”


    言下之意,她認為福晉不會追究麗格格小產之事,至於原因嘛......王爺心知肚明。說出來了,反而讓大家難堪。


    王爺對她留有餘地的發言若有所思,隻是微微頷首,並不言語。


    “其二,戲班子是側福晉自掏腰包請進府來的,小宴的一應籌備和人手也是側福晉主理的。此事若真鬧起來,隻怕側福晉第一個要擔責任,反而讓側福晉難堪。”


    若是她真的告到福晉那裏,便中了人家的圈套,遂了人家的意思。可傷了年世蘭,可不是王爺樂見的結果,外頭還指著年家手裏的兵呢。


    “其三,此事是查不出結果來的。即便查出來了也是醜陋不堪的真相,妾身拿走琴弦不過是想作惡之人心中惶恐不安,頭頂懸一把永不知何時會落下的劍。也好讓那人知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王爺聽曹琴默說罷,竟然讚歎地拍了拍手,對她投去欣賞的目光。


    “你家也是世代效忠,本以為人才凋零無人可用,沒想到還有你這樣聰慧的妙人,進了我雍王府。”


    聽到王爺提及曹家,曹琴默恍然激動起來,看向王爺的目光也變得有神起來。


    “很好。有你在世蘭身邊,我很滿意。”


    這句話,幾乎為曹琴默點明了。


    王爺知道她在依附側福晉?他不僅不反對,甚至還支持?


    他是怕年世蘭橫衝直撞吃了別人的暗虧,還是有心叫兩方勢力僵持不下、形成製衡之勢?


    曹琴默不知道,她隻知道王爺看她的眼神,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和欣賞,這意味著她不再是王府裏默默無聞的透明人,而成了在王爺心裏有分量的曹格格。


    “好了,時辰不早了,伺候本王就寢吧。”


    曹琴默起身,溫柔地侍奉,心裏卻像是散開了一片烏雲,所有的事情都朝著光明的方向而去。


    *


    入秋。皇上仍舊不大好。幾位王爺的福晉都在行宮裏候著,名義上自然是“孝順”,實際上則成了“打擂台”。


    到了這種時候,誰不去近榻聽候吩咐,反而會給皇上留下“不孝無情”的印象,於是福晉則一直跟在德妃娘娘身邊,遲遲沒有迴王府。


    曹琴默也在這個檔口被診出了喜脈,於她而言這是算計之內的驚喜。


    她本就想趁著福晉不在趕緊懷個孩子,越早越好,卻沒想到如此之快,一下就有了。


    和她有一樣心思的人不在少數,欣格格、芳格格都鉚著一股勁,都想要趁著福晉不在趕緊懷孩子。兩個人明裏暗裏地使勁,鬥得烏眼雞似的。


    曹琴默隻盼著,皇上病能夠拖久一點,福晉便可以遲遲不歸,這樣她和孩子的生機和勝算便大了許多。


    臘月裏,曹琴默的身孕剛滿四個月,行宮便傳出消息,皇上體念皇親家眷照料辛苦,讓大家都迴府過年,不必守著了。


    曹琴默一得了消息便趕到了年世蘭閣中。


    費雲煙也在,她們兩個人似乎談到了什麽趣事,正笑著。看到她來了,兩個人便收起了笑容,各自拿起桌上的點心吃起來,像是故意無視她似的。


    她們兩個自從知道曹琴默有了身孕便有些疏遠,這嫉妒之心乃是天性。更不必說她們兩個都接連小產,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看到旁人有孩子自然是心裏不舒坦。


    曹琴默對著年世蘭跪下,伏在地上對她叩拜,可年世蘭並不吃這一套,反而調笑道:“曹格格這是做什麽?”


    麗格格也隨著年世蘭的語氣接話道:“喲,曹格格可是金貴身子,可別跪壞了,賴到側福晉的身上。從前王府不就有位側福晉瓷娃娃一般,跪了一會兒就小產了。”


    年世蘭第一次聽說這種事,好奇地看向費雲煙,“還有這種事?那真是誰被她訛上便是誰倒黴了。”


    費雲煙見年世蘭感興趣,繼續說道:“側福晉不必擔心。當年那位側福晉被福晉罰跪兩個時辰才小產,又是胎兒不足兩月還沒坐穩才導致的。曹格格如今胎兒已經滿了四月,不過行禮而已,不打緊。”


    年世蘭縱使聽到費雲煙說不打緊,但猶記得曹琴默是依附於她對抗福晉之人,如今福晉又要迴來了,她不能失了曹琴默這個有孕的籌碼。


    這般奚落為難她,倒顯得自己刻薄狠辣了。


    “起來吧。什麽事啊,行這樣大的禮?”


    年世蘭使了個眼色讓頌芝扶起曹琴默,語氣也放軟了一些。


    曹琴默則是開門見山也不和她打啞謎,“求側福晉憐憫,助妾身護著腹中胎兒。若此胎為男胎,妾身願記入側福晉名下。”


    年世蘭一驚,有些想笑卻還是忍住了,“我會為王爺生一個健健康康的男孩,不必你操心。”


    曹琴默見年世蘭拒絕,隻能繼續說道:“妾身無寵無愛,不比側福晉得王爺看重,隻求保住此胎,以後終生能有依靠。”


    年世蘭看曹琴默說得聲淚俱下,心腸也跟著軟了下來,“罷了,在我這裏哭哭啼啼的,不像話。我兄長因當年嫂嫂生產之時,識得京中婦產千金一科的江家大夫。聽聞他兒子江誠如今在太醫院,隻是他資曆尚淺,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太醫,你可願意讓他一試?”


    “妾身無人可信,無人可用,願為側福晉肝腦塗地,以作報答。”


    曹琴默知道這個江家,也知道憑曹家今時今日之力,手是伸不進太醫院,更請不動這位江太醫的。


    這是要和雍王府的嫡福晉對壘,且這嫡福晉還是德妃娘娘的侄女,曹家是不可能為她一個嫁出去的女兒出力的。


    更何況嫁的還是原本就和曹家不甚往來的雍王府,她還是以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侍妾的身份......


    除了依靠年世蘭,她沒有別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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