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暑過後,夏日裏的灼熱便明顯減了幾分,聒噪的蟬鳴聲也漸漸弱了下去,變得幾不可聞。清晨下了場小雨,長安城裏到處濕漉漉的,但到底是夏日將辭未辭之時,日頭一照,簷下懸掛的雨珠、地上沉積的水窪不一會兒便蒸幹了。


    很快,早市熱鬧起來。


    青石板鋪成的寬闊街道上人來人往,街道兩旁的鋪子裏更是叫賣聲、還價聲此起彼伏。放眼望去,銀器店、陶瓷店、糖果鋪子、酒水棚子,一個挨著一個,賣綾羅綢緞的、賣胭脂水粉的、賣飾品小玩意兒的,讓人目不暇接。


    街道盡頭的轉角處,畫糖人的白胡子老叟早早支起攤子,賣冰糖葫蘆的少年郎扛著紮滿糖球的草棒子在一旁漫不經心地晃悠著,偶爾倚著隔壁燒餅鋪子的磚牆,同那白胡子老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上兩句。


    紅日東升之時,霞光灑滿城中大道,東街上一片緋紅。在那片緋紅的盡頭,佇立著一座闊氣的府宅,府宅門前是兩個大石獅子,門匾上赫然寫著四個鎏金大字——鎮國公府。門匾的兩旁則各掛著四個大紅燈籠,燈籠上的“趙”字蒼勁有力。


    這裏便是鎮國公府趙家。


    鎮國公府祖上是大梁的開國功臣,為大梁高祖皇帝打下了半壁江山,高祖一登基就封趙家主君為鎮國公,世襲罔替,如今的鎮國公趙瑾已是趙家第四代子孫。


    鎮國公府的主院十分寬敞,院中種著幾棵古樹,夏日裏草木茂盛,枝葉遮天蔽日,為院落平添了幾分清爽與愜意。隻是如今少了盛夏裏的灼熱,那一片蒼翠也似乎少了許多的生氣,隻隨著微微有些涼意的清風慢悠悠地擺動著,仿佛下一刻便要化作一片焦黃的枯葉隨風而落似的。


    南麵赭紅色的迴廊下掛著幾隻鳥籠,雀兒們嘰嘰喳喳地叫著,兩三個侍女圍上前去,給它們添上吃食和水。不多時,一個衣著光鮮、麵容和善的管家娘子從裏屋走出,吩咐道:


    “國公爺今兒個休沐,用罷早膳便要去給老太太請安,你們去榮壽院打聽著,瞧瞧老太太幾時起身,給我迴個話兒。”


    “是,顧嬤嬤。”


    一個二等小丫鬟脆生生地應著,便往榮壽院去了。


    這顧嬤嬤是鎮國公府的老人兒,也是個家生子,自小在國公府裏長大,配的是上一任國公爺身邊的吳管事,生有二子一女。長子吳清在如今的國公爺身邊做事,人稱小吳管事,次子吳澄管著府上主子們的車馬出行,小女則是老太太身邊的四大一等丫鬟之一。


    不多時,前往榮壽院的二等小丫鬟便已折迴,在顧嬤嬤身旁耳語了一番就退下了。顧嬤嬤抬手招唿了幾個年歲尚小的三等丫鬟過來,指點道:


    “你們幾個今早的活計便是把這迴廊的欄杆全部擦拭一通,半個時辰後我要來查驗,凡主子們能觸碰到的地方不得有任何浮灰,更不能有遺留下的水漬。你們才進府沒幾個月,雖不是家生子,卻也是一層層選出來送到府裏來的,雖說尚不熟悉國公府裏的規矩,但總是有幾分聰明伶俐的。你們記著,咱們國公府不養閑人,你們若是做得好,日後升為二等丫鬟一等丫鬟,長大後自然也能配個得臉的夫家,若是事事不上心,讓我抓了把柄,那你們往後的日子,可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此時的書房中,一身天青色長袍的青年男子負手立在雕花窗前,看著不遠處的顧嬤嬤,不一會兒便轉過身來,衝候在一旁的吳清說:


    “你母親又在調教新人了。”


    “母親若是擾了國公爺的清淨,小的這便去知會母親。”


    吳清生得白皙,還寫得一手好字,他微微垂眸立在一旁倒不像是個下人,反而更像個讀書人家的斯文公子哥兒。


    不過這也難怪,吳清的父親吳管事在上一任國公爺身邊做事時,便有過目不忘之能,通文識字,甚受老國公爺的器重。因此,吳清六歲時就被送到還是世子的趙瑾身邊,做了他的小廝,一直到老國公爺去世,世子趙瑾襲爵,成了第四任國公爺,吳清也終於和自己的父親一樣,一步步熬成了管事。


    見他這樣說,趙瑾抬袖擺了擺手,笑答:


    “不必,這些小丫頭是從外頭買來的,比不得家生子,有顧嬤嬤訓導著我才能放心。”


    這時,書房外有敲門聲傳來,吳清轉身前去,與門外的丫鬟輕聲交談幾句,便折迴向趙瑾迴稟道:


    “國公爺,老太太這會兒約摸用罷早膳了,您看?”


    “知道了,你隨我一道前去。”


    說完,趙瑾抬袖理了理繡著青竹葉的衣襟,走出書房。


    主仆二人一同出了主院,往後花園走去。繞過一座假山,再穿過兩個月洞門,前方便出現一片竹林。竹林掩映間,一條青石板路蜿蜒通往一麵湖,這湖是從府外引了活水進來的,涓涓細流,清波微蕩,時而有幾條錦鯉從湖底躍起,濺出零星水花,一座白玉石橋橫臥於水波之上。半個月前,湖水中的荷葉還圓潤挺拔,青翠欲滴,而今處暑一過,荷葉也微微有些下垂,葉邊已似有翻卷之態,其間的蓮蓬都沉澱成了深青色。


    趙瑾與吳清沿著雕刻精美的白玉石橋走入湖心亭中,一種莫名的頹然之感油然而生。


    又一年夏天過去了,去年這個時候,驃騎大將軍沈家正如日中天,未曾想到僅幾個月過後就全族覆滅了。


    趙瑾的眉心微微蹙了蹙,但很快就斂去了臉上的愁容,氣定神閑地向前走去。


    經過此湖,前方已出現一個大院落,其間往來仆從漸多,熱鬧聲從前頭院子的上房裏傳來。


    這便是老太太居住的院落:榮壽院。


    趙瑾走到廊下,守門的二等丫鬟迎上前來掀起門簾,裏頭已有人去通傳:


    “老太太,國公爺來給您請安了!”


    趙瑾三十歲上下,麵容清俊,身姿挺拔,他雖已至而立之年,但略有潔癖,不喜蓄長須,下巴上隻微有一層薄薄的胡茬,因而不顯年歲,乍一看去仿佛隻二十來歲的樣子。


    那守門的小丫鬟將趙瑾迎進門去,此時老太太關氏正盤坐在軟榻上,身後靠著一個大迎枕,她雖保養得當,但畢竟也是快五十歲的人了,眼角和唇角都已有些下垂,頭發盤成一個工整的發髻,鬢角已隱約摻雜著幾許白發。


    老太太關氏是上一任國公爺的正妻,育有二子一女,長子即為現任國公爺趙瑾,探花郎出身,如今任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次子趙璿不喜讀書,屢試不第,卻酷愛商賈之道,如今管著府中的莊子和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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