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小院裏傳來咳嗽聲,塗寶茹的肺病又犯了,這是她年輕時留下的病根,到了季節交替的時候就會加重,尤其是深秋時節,或許是日夜思念著丈夫和兒女,使得塗寶茹看上去蒼老了許多。


    方慧端起喝完的藥碗:“不能再拖了,一會兒我就去醫院給你買藥。”


    塗寶茹搖著手:“不用了,再喝幾副藥就沒事了。”


    “中藥已經不管用了,燒了好幾天,必須用西藥把體溫降下來。”


    “去醫院。。。太危險了。”


    “沒事,我去租界的那家醫院,應該不會有事的。”


    “可。。。”後麵的話塗寶茹沒有說出口,她不想再見到親人離她而去。


    方慧坐在床邊,說:“幹媽,我不會有事的,如果紫嫣和銘瀚在身邊,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你難受的樣子,對吧?”


    塗寶茹頓時紅了眼眶,握著方慧的手。


    天還沒亮,何仲勉就坐著小船迴到蘇州城,走在靜謐的街巷,偶爾遇見幾個出攤賣早點的百姓,與大上海一樣,國土淪陷,生活還要繼續,隻是不知道亡國奴的日子何時才能迎來曙光。


    天邊泛起魚肚白,街麵上的人漸漸多起來,商戶門前都插著膏藥旗,何仲勉越發感覺到緊張的氣息,一隊隊警察或步行或乘車快速通過,抬頭望見一家藥鋪門口圍著許多人。


    何仲勉站在人群後麵看見牆上貼的告示,懸賞緝拿共·黨要犯,赫然出現於嘉澍和宋紫嫣的名字,還配有兩個人的畫像,何仲勉眉頭皺起,壓低帽簷轉身走開。沒想到警察這麽快查出了於嘉澍的真實身份,但為何會連宋紫嫣一同通緝,何仲勉不禁加快了腳步,他必須盡快拿迴那兩盒磺胺,於嘉澍的傷情危重,身在上海的宋紫嫣因此將身陷險境,許冠發也一定迫切等待他的消息。


    日租界的福澤醫院,是日本人與中國商人共同出資創建的,之所以起這個名字還與澀穀平介有關,後麵會詳細介紹。這所醫院主要麵向租界內的日本僑民和蘇州城裏的富裕階層,高額的看病診療費用是普通百姓無法承受的,醫院門口沒有警察守衛,門診大廳裏的人不少,這個季節是唿吸道等慢性疾病的高發期,何仲勉低頭穿過大廳,來到員工休息區,門口有安保人員守衛,工作人員要出示證件方可進入,何仲勉見狀閃身躲在拐角處。


    據許冠發獲知的信息,由於叛徒出賣,那名蘇州地下·黨·小組成員撤離前將兩盒磺胺藏在了員工休息區的櫃子裏,沒有證件和鑰匙是不可能順利取走藥物的,何仲勉心急如焚,每耽擱一分鍾,於嘉澍和宋紫嫣就會增加一分危險,何仲勉在大廳角落踱步思考著對策,最後決定硬闖進去,破鎖取藥後離開,就在他轉身邁步的一瞬,身後傳來一句喊聲讓他倏地停下了腳步。


    “方桂琴,你的藥。”坐在藥房窗口裏的一位年輕女醫生朝外麵等候區喊著。


    圍著頭巾的方慧起身走過去,把兩盒藥裝進布袋裏低頭走開。


    方慧走下台階感覺身後有人跟蹤,她沒有徑直走向大門口,而是繞著門診樓一圈試圖甩開跟蹤者,這是幾年來她練就的反跟蹤技能,可非但沒有甩開,對方還越來越近,方慧的手伸進布袋中握住刀柄,拐到牆角猛地轉迴頭,見一位穿長衫戴禮帽的年輕男子站在眼前。


    “幹嘛跟蹤我?”


    “你別誤會,我想向小姐打聽個人。”何仲勉邊說邊挪到牆後,擋住了方慧的身體。


    方慧已許久未聽到有人稱唿她小姐了,下意識地用頭巾遮住臉,說:“對不起,我還有事。”欲走開。


    “你認識一位名叫方慧的姑娘嗎,是高中畢業的。”


    方慧身子一怔,上下打量著何仲勉,判斷此人一定是日本人的特務。


    “不認識,我就是來買藥的,去問別人吧。”方慧奪步走開,被何仲勉橫身擋住。


    “那小姐一定認識宋紫嫣和於嘉澍兩位同窗吧。”何仲勉已確認方慧的真實身份。


    “你。。。你是誰?”


    “請跟我來。”何仲勉伸出臂彎,方慧猶豫片刻挎在上麵,兩個人走向前麵的小花園,方慧把頭巾拽到脖頸處顯得年輕些。


    方慧坐在長椅上,身旁的何仲勉用最精煉的語言說明了情況,聲音很小隻有他們倆可以聽見,表情看上去十分自然像一對戀人聊著家常,何仲勉最後從口袋裏掏出一個荷包放在方慧掌心,荷包上用金線繡著“峰”字,仍殘留著未洗淨的血漬。


    “這是臨行前紫嫣交給我的,可以證明我所講的話。”


    見到荷包,方慧頓時眼眶濕潤,雖然早已知曉宋凱峰犧牲的真相,但這麽多年她一直瞞著塗寶茹,今夕突然遇見何仲勉和他的講述,方慧不能自已強忍著淚水抬頭望向何仲勉。


    “紫嫣。。。還好嗎?”


    “她和宋啟昌在上海一切安好,得知你和母親都還活著,也一定會像你一樣激動的。”


    方慧再也抑製不住淚水湧出眼眶,掏出手絹擦著。


    “你和紫嫣。。。”


    “我們是同誌,誌同道合的戰友。”


    方慧已猜到兩人之間的關係,否則宋紫嫣不會把如此珍貴的東西交給何仲勉,輕點了下頭。


    “方小姐,時間緊迫,於嘉澍受了重傷,必須盡快拿到那兩盒藥。”


    方慧抹幹眼淚,目光中閃現出那熟悉的堅毅,站起身:“交給我吧。”


    方慧穿著一件不知從哪弄來的白大褂跟在何仲勉身旁走向員工休息區,兩個人用日語交流著,何仲勉麵色焦急似乎發著牢騷,來到門口,守衛人員望著二人覺得眼生。


    “你們是。。。”


    “這位是熊本醫生,剛從日本京都趕來。”方慧介紹道。


    何仲勉看了看腕表,用日語對守衛說著什麽。


    “他說什麽?”守衛問。


    “熊本醫生說來不及了,一台手術正等著他呢。”方慧迴答。


    “你是。。。”


    “我是熊本醫生的翻譯兼助理啊,快讓我們進去準備吧。”


    “可。。。”


    另一名看守拽了下同伴,低聲告訴他別找事,能從日本本土請來醫生做手術的都是大人物,守衛會意點頭,放兩個人進去。


    何仲勉走進更衣室,方慧守在外麵。藥品所在的私人儲物櫃在靠牆一側的最下層,何仲勉從口袋裏掏出兩根開鎖用的細鐵絲捅進鎖眼,吧嗒,鎖開了,何仲勉在一堆雜物的下麵找到兩盒磺胺,拿起來揣入懷中。


    何仲勉走出房門朝方慧使了個眼色,兩個人走向門口的方向。兩名守衛望著熊本醫生和助理邊走邊說著聽不懂日語的背影晃了晃腦袋,不是著急做手術嗎,怎麽這麽快就出來了。


    兩輛黑色轎車急停在福澤醫院大門口,遂從車裏跳下幾名警察將院門封鎖,為首的正是調羹。從昨夜到今晨,警察局出動全部警力突擊搜查了城內的醫院、藥房和私人診所,張貼嫌犯的通緝令,卻無果而終,氣得鄧鶴翔將一碗補腎藥酒摔在筷子精腳邊,日本人下了死令,假如抓不到共黨,查不出“天堂行動”的具體任務是什麽,鄧鶴翔警察局長的位置就做到頭了,筷子精灰溜溜地跑迴辦公室,顧不上換下沾滿刺鼻藥酒味道的褲子,講調羹喚到麵前。


    折騰了大半宿,調羹的眼睛居然長大了,仔細一看原來是黑眼圈和芝麻融為一體,配上憨憨的大餅臉,像隻大熊貓哆哆嗦嗦站在麵前手捂臀部,剛剛筷子精顧不上腰痛使勁踢了調羹一腳才算解氣。


    “處長,就算把我踢死也沒用啊,蘇州城就那麽幾家醫院,我帶人全都搜遍了,根本沒有於嘉澍和宋紫嫣的影子。”


    筷子精揉著腰眼深深壓了口氣,望著桌麵上的蘇州城區地圖,說:“沒用的東西,肥得像豬一樣。”


    調羹沒敢吭聲,心說跟你一樣瘦,早被踢折了。


    “你說他們是不是已經跑了?”調羹冒出一句。


    “那麽重的槍傷能跑哪去,除非人死了。”


    “對呀,沒準於嘉澍已經死了呢。”


    “屍體呢?”


    調羹被懟,撓了下腮幫子。


    “局長的原話是日。。。皇軍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抓不到人,你我就是天堂行動的替罪羊。”


    “就知道是這出,早晚精竭而亡。”調羹嘟噥著。


    “說什麽呢?”


    “我說局長殫精竭慮,我輩必將赴湯蹈火。”


    筷子精抄起警帽砸向調羹:“赴你個頭,老子不想跟你一塊陪葬,”目光忽然瞟向地圖上的某處,立刻挺直身子,“你說城裏的醫院、診所全都查過了,包括這家嗎?”


    熊貓(調羹)抱著竹筍(警帽)湊近看著:“福澤醫院?沒有,它在日租界,應該不能吧。。。”


    筷子精抄起桌上的筆筒砸向調羹,調羹閃身躲開。


    “日軍上海軍火庫被炸事件忘了嗎?”


    筷子精一句話點醒了缺覺人,調羹急忙撿起筆筒(這迴是竹子了),放在桌麵上轉身跑出去,率領手下驅車前往福澤醫院。


    走在院中的何仲勉和方慧立刻站住,進出醫院的人們不知發生了什麽嚇得圍成一團,何仲勉拉起方慧躲在一棵樹後。


    “還是晚了一步,我們出不去了。”何仲勉說。


    方慧望見調羹揮舞警棍朝人群嚷嚷著什麽,她從布袋裏掏出那兩盒治療咳喘的藥。


    “你說警察沒見過你的臉,把你懷裏的藥換一下包裝,或許能蒙混過關。”


    何仲勉掏出磺胺:“那你呢?”


    “帶頭的警察認得我,這些年一直在尋找我和幹媽的下落,我出不去了。”方慧邊說邊交換著藥物包裝。


    “那你豈不是更危險?”何仲勉焦急地說。


    “我有辦法,幫我照顧好紫嫣,告訴她和於嘉澍,我和幹媽一定會等到重逢的那一天。”方慧說完把裝有磺胺的藥盒塞進何仲勉的口袋。


    短短幾秒,何仲勉瞬間理解了宋紫嫣為何說方慧是她這輩子最好的朋友,最後說了句“保重”,轉身走向大門口。


    方慧望著何仲勉的背影,把咳喘藥掖進腰間,手裏攥著磺胺外包裝盒走向另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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