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停下,坐在身旁的特務摘下蒙在宋啟昌腦袋上的黑布,宋啟昌用力吸了口氣望向窗外,街邊的景物既熟悉又想不起來在哪見過,車門一開,幸澤一郎出現在門外。


    “宋老板,請下車吧。”


    宋啟昌身子一顫,鬼子為何突然改了稱唿,俯身下了車。


    眼前的建築是重新修建過的,但大體輪廓還是讓宋啟昌一眼認出是宋氏綢緞莊上海分號所在地,日軍占領上海後,曾作為國軍存放戰備物資的倉庫被改建,宋啟昌想不到有天會重返此地,而更意想不到的還在後麵。


    宋啟昌跟隨幸澤一郎走進大門,房間內的四周牆麵和天花板剛剛粉刷過,而地麵鋪的依舊是原來的地磚,宋啟昌瞥向牆角處的地麵,上麵堆放著幾隻大木箱,忽然裏間的門簾一挑,澀穀平介走出來。


    宋啟昌立刻站住,盯著澀穀平介的臉,馬上垂下頭。


    “終於又見麵了,我的老朋友,這些年過得還好嗎?”澀穀平介說。


    這句充滿羞辱的話令宋啟昌感到格外刺耳,他慢慢仰起頭,布滿灰白胡茬和深深皺紋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迴道:“謝謝老朋友的關心,這些年過得還算不錯,至少還能站在你麵前講話。”


    澀穀平介忽然張開雙臂與宋啟昌擁抱,宋啟昌僵僵地擎著手臂沒有放下,兩個人落座,幸澤一郎站在澀穀平介的側後方。


    “還記得這裏嗎?”


    宋啟昌輕點了下頭。


    “知道為什麽選擇在這裏見麵嗎?”


    宋啟昌凝視著澀穀平介的眼睛。


    “這兒將被改建成為新上海紡織商會總部,如果宋先生願意接受邀請,您將成為新一屆紡織商會的會長。”


    死一般的寧靜,宋啟昌低下頭半晌無言,幸澤一郎剛想上前被澀穀平介抬手攔住,宋啟昌再次抬起頭。


    “我。。。可以提一個條件嗎?”


    “當然,隻要我能做到。”


    “我可以返迴蘇州老家見見家人嗎?”


    澀穀平介嘴角上翹,似乎一切都在按他的計劃推進,輕笑迴道:“見家人可以,但不必返迴蘇州了。”


    宋啟昌滿臉疑惑地望向對方,澀穀平介朝幸澤一郎動了動手指,幸澤一郎拿過一個文件袋遞到宋啟昌眼前。


    “這是什麽?”


    “為了消除宋先生的後顧之憂,我專程派人去蘇州調查了宋家人的現狀,但看之前,我有必要善意地提醒宋先生,做好心理準備。”澀穀平介迴答。


    宋啟昌突然變得緊張起來,雙手顫抖著從文件袋裏拿出一摞紙張,望著上麵的文字,一張張翻閱,驚恐的表情浮現在臉上,直至看到最後一頁紙上寫著:宋太太塗寶茹女士身故,犬子宋銘瀚下落不明。宋啟昌癱軟在椅背上,紙張飄落在地,末尾的調查負責人落款處簽著蘇州警察局長鄧鶴翔的名字及印章。


    日本人做事的確陰險毒辣,澀穀平介很早就派人前往蘇州了解宋家人的狀況,鄧鶴翔自然全力配合,但卻沒有找到塗寶茹、宋紫嫣和宋銘瀚的下落,恰在此時澀穀平介通過純子得知了宋紫嫣身在上海的消息,密謀過後決定讓蘇州警局出示一份這樣的報告,意在消除宋啟昌的希望,徹底替日本人做事,而報告的前半部分是有關宋凱峰和宋紫嫣的信息。


    宋啟昌似乎清醒了些,拾起紙張麵向澀穀平介說:“這是你們偽造的,我不相信夫人和孩子們。。。”宋啟昌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三年牢獄之災幾乎掏空了他的身體,無法承受這突如其來的打擊,縱使他不願承認報告上的結論,而這也早在澀穀平介的預料之中,澀穀平介示意手下端來茶,宋啟昌喝下後情緒平緩下來。


    “我非常理解宋先生此刻的心情,何況我們還曾有過那樣一層關係,雖然因宋凱峰闖下的禍端使得我們兩家未能聯姻,但宋家人在我心中始終如親人一樣。”


    “你就是這麽對待親人的?”宋啟昌把手裏的紙摔在桌案上。


    澀穀平介沒迴答,端起茶杯喝了口,幸澤一郎上前一步。


    “宋老板,中國有句古話,叫敬酒不吃吃罰酒,宋凱峰在前線殺了那麽多我們的官兵,宋紫嫣作為通共分子更是多次傳遞情報,澀穀將軍出於情麵區別於普通戰俘和特工對待,把兄妹二人關押在憲兵司令部的監獄裏,其實是在保護他們。”


    宋啟昌嘴唇顫抖著盯著幸澤一郎,無法辨別對方所言真偽,澀穀平介放下茶杯,一名手下從外麵進來,托著托盤。


    “假如宋先生還不相信,那這些東西總不會說假話吧。”澀穀平介說完撩開上麵的綢布,托盤上放著一支毛筆和一個香囊,香囊上繡著“峰”字。


    宋啟昌最後的防線瞬間崩塌了,這支送給女兒的毛筆他一眼就認得出,而那個繡著峰字的香囊宋啟昌更是印象深刻,這兩件東西徹底擊垮了宋啟昌的精神支柱,加之夫人塗寶茹去世的噩耗,宋啟昌如同幹枯萎靡的敗葉再也支棱不起來了。


    澀穀平介見狀儼然冷笑,使出了最後的殺招。門一開,一名中年男人走進來,宋啟昌抬頭看去,竟是錢永勝。


    錢永勝身著藏藍色製服,腳上是雙深棕色三接頭皮鞋,精瘦的身材顯得更加嶙峋,而臉上的狀態卻精神飽滿,好似吸吮了瓊脂玉液陰陽精華般精明幹練,深陷的雙眸炯炯有神,卻透著殺氣。自從上次與澀穀平介密會受賞封官後,錢永勝化身日本特務機構的走狗秘密實施了多起暗殺和行刺行動,那些藏身租界拒絕與日本人合作的商人、官僚、黑幫乃至普通百姓都慘死在錢永勝手中,鑒於日本人在武器裝備和資金上的全力支持,錢永勝越發有恃無恐,手底下聚集起近百名殺手,身穿黑衣心狠手辣,從不留活口,令人聞風喪膽,青幫內部的很多人在錢永勝的威逼利誘下轉投日方成為漢奸,可謂風光無限。


    “這位錢先生,您一定認識吧。”澀穀平介介紹道。


    宋啟昌用僅有的力氣迴道:“就算化成灰,也認得他。”


    “何必呢,宋老板,別來無恙。”錢永勝有些囂張地說。


    “是你害得我家破人亡,還敢出現在我麵前。。。”宋啟昌憤怒地從椅子上站起,但孱弱的身軀已無法支撐,整個人摔倒在地,竟沒有一個人上前攙扶。


    “之所以安排二位見麵,是希望你們能夠化幹戈為玉帛,清除過去的一切恩恩怨怨,聯合起來為大日本皇軍效力,望二位不辱使命。”澀穀平介調高了音量說道。


    “請澀穀將軍放心,錢某定將與宋會長摒棄前嫌精誠合作,為實現大東亞共榮之偉業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錢永勝說完朝宋啟昌伸出手掌。


    這一刻,宋啟昌的眼底盈滿淚水,是屈辱的眼淚,望著三個人投來的目光,他除了伸手握住還能做什麽,宋啟昌吃力地爬起來癱坐在椅子上。幸澤一郎把幾頁紙裝進袋子,放在宋啟昌麵前。宋啟昌被帶迴監獄,三天內給予澀穀平介答複。


    毛筆和香囊都是純子交給父親的,澀穀平介這麽做既能讓宋啟昌徹底拋棄幻想與日本人合作,又可通過編織宋凱峰和宋紫嫣被捕入獄的謊言威脅宋啟昌,隻要宋啟昌坐到商會會長的位置上,漢奸的名頭就坐實了,成為一枚任由擺布的棋子。


    澀穀平介似乎還有些不放心與錢永勝耳語幾句,錢永勝躬身迴複:“請將軍放心。。。”被澀穀平介打斷。


    “以後稱我先生就好,我是東京漢文化研究所的所長。”


    “明白,澀穀先生。”


    錢永勝奴顏婢色地轉身走開,澀穀平介望著他的背影露出不屑的神情。


    宋啟昌迴到提籃橋監獄沒有受到之前的惡劣對待,但內心的折磨遠比身體遭受淩辱痛苦得多,他不願相信調查報告上的內容是真實的,但警察局長的簽字畫押和結論處所寫的“塗寶茹在空襲中不幸身亡,宋銘瀚下落不明”一行字令宋啟昌悲慟不已,寶茹真的死了嗎,凱峰和紫嫣還不知道母親離開的消息,銘瀚還那麽小,沒有母親在身邊該怎麽活下去啊,宋啟昌想用一頭磨得鋒利的樹枝紮入脖頸了結性命,但見了夫人該如何向她交代呢,三個孩子都還活著,你選擇自殺一了百了,三個孩子也會受你牽連,塗寶茹一定會這樣罵自己,宋啟昌蜷縮在牢房的一角身子抽動痛哭落淚,淚水浸透了胸口和衣袖,宋啟昌迴憶起那支毛筆,宋紫嫣的笑容浮現在他的腦海中,輕聲對他說:“父親,不能就這樣走了,隻要人還在就有希望。”


    三天後,宋啟昌接受了澀穀平介提出的一切要求被釋放,前來監獄迎接的是錢永勝。


    黑色轎車行駛在路上,宋啟昌坐在後排目光呆滯,副駕的錢永勝餘光瞟見。


    “任職儀式在一周後舉行,到時候上海各大媒體都會派記者參加報道,日本憲兵司令部、警察總局、市政府官員和商界代表也都會出席,可謂盛況空前啊,宋會長。”


    宋啟昌沉默依舊。


    “你的住處也已經安排好了,先陪你去浴德池泡個澡,去去一身的晦氣,再到裁縫鋪訂幾套合身的衣服,晚上我做局,在華懋飯店為宋會長接風。”


    宋啟昌緩緩抬起頭,說:“你真的以為我會跟讓我身敗名裂的仇人交朋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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