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到了初冬,上海淪陷後的第一個冬天,格外得冷。


    位於英法租界的收容所已相繼解散,難民們要麽返迴原來的居所艱難度日,要麽流落街頭做苦力討生活,日本人雖未使用屠殺政策而采取所謂“親民之策”進行統治,但作為淪陷區的百姓生存之艱難可想而知,柳眉全家不得不離開收容所,返迴已成為一片廢墟的家園。


    宋紫嫣的病情時好時壞,幸好有塗寶茹給她的嫁妝,才得以換錢住院治療,這天柳眉帶著弟弟妹妹來到病床前與宋紫嫣告別。


    柳眉很早就提出帶著宋紫嫣一同返迴閘北區的家,柳眉的母親和外公已提前返迴原住所勘查情況,雖然部分房屋和道路被炸毀,但地基還在,先期返迴的鄰裏們已展開重建工作,沒有能力的就聚集在河邊建起了一片簡易窩棚,與其在租界地被英法大兵整日驅趕,不如返迴故土開始新生活,起碼還有鄰裏鄉親相助,而宋紫嫣卻婉言謝絕,她不願再拖累柳眉全家,已打定主意,等身體完全康複後設法前往南京,找到任陵生的家人,然後聯係蘇州老家的母親和弟弟,宋紫嫣從報紙和廣播中得知了蘇州已被日軍占領並進行屠殺的消息,雖然日本人竭力掩蓋事實,但紙包不住火,所犯罪行無法遮蔽,宋紫嫣心急如焚,牽掛著母親和家人的安危。


    “真的不和我們一塊走嗎?”柳眉望著靠在床頭虛弱的宋紫嫣問道。


    宋紫嫣輕搖了下頭:“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和外公、阿媽們也要注意安全。”


    “嗯,如果遇到難事千萬別自己扛,記得去找我們,至少在上海還有個可以落腳的地方。”


    柳眉的話令宋紫嫣頓時眼眶濕潤:“謝謝,謝謝你們全家,”抬手摸了摸弟弟妹妹的頭,“一定要聽阿姐、阿媽和外公的話。”


    柳眉弟弟眨著大眼睛望向宋紫嫣,問:“紫嫣姐姐,你還會教我們寫字畫畫嗎?”


    宋紫嫣點點頭,從枕下掏出一個荷包塞到柳眉手裏:“這個拿著,別讓弟弟妹妹受苦。”


    柳眉推脫著:“我不能要,看病需要花錢的地方多著呢。。。”


    “真把我當做家人就拿著,等我病好出院,沒準去家裏住呢。”


    柳眉聽了隻好收下,說過幾天再來醫院看望宋紫嫣,帶著弟弟妹妹不舍離開。


    接下來的幾天,宋紫嫣的病情有所好轉,因急於前往南京,匆忙辦好了出院手續,暫時在法租界內的一家小客棧住下,時刻關注著戰事的進展。


    收音機的揚聲器裏傳出國民政府電台播報的戰況新聞:國軍海軍主力第一艦隊和第二艦隊在江陰海戰中被日軍全部擊沉,江陰防線失守,作為南京國民政府唯一一道拱衛京畿的水上屏障也失去了。。。


    宋紫嫣聽著,眉頭擰成了疙瘩,手指緊張地來迴搓著,連日來一個個從前線傳來的壞消息接踵而至,日偽上海市政府的宣傳報道則是日軍勢如破竹,即將攻占國民政府首都南京的捷報,蔣·介石已遷往陪都重慶,傳播攻勢與戰事一樣激烈交鋒,除了租界外的全部日控占領區,國民政府電台的信號遭到屏蔽與幹擾,宋紫嫣在黑市用首飾換來了一台收音機,日夜守在旁邊收聽。


    不能再等了,宋紫嫣同樣在黑市高價買到了一張由英國船運公司經營的商船船票,可以輾轉抵達南京。第二天清早,宋紫嫣坐上黃包車前往碼頭,行李中除了剩餘的珠寶首飾,還有宋凱峰的小提琴和骨灰壇。


    英法租界與占領區交界處的大鐵門內外聚集著許多百姓,或許用擁擠不堪來形容更為貼切,為維持租界內安全,按規定鐵門每天早上六點半開啟,晚上九點半關閉,並有英法大兵嚴格查驗通行證件,日本軍人也對進出租界的中國人嚴密盤查。


    戰事吃緊,駐紮在上海憲兵司令部的日本特務機構展開了大規模清剿行動,目標是國軍部隊殘餘的仍進行反抗的有生力量,以及秘密潛伏的軍統、中統團等特務機構,包括上海中共地下黨組織及交通站在內,都成為日本憲兵司令部和特務機構抓捕殺害的對象。


    黃包車被堵在半路許久,各種車輛擠在本就不寬的街道上一動不動,聽說是交界處發生了騷亂,許多被驅離的難民想留在租界內,眾多占領區內的商販,想趁機在動亂大上海裏唯一安全繁榮的場所做生意討生活,加之近來日軍即將攻占首都南京的消息令市民們徹底絕望,因此打砸偷搶事件頻發,租界內的巡捕房巡警維持著秩序,讓這座孤島越發變得雞犬不寧。


    宋紫嫣低頭看著腕表,距離開船時間很近了,不免焦急起來。


    “師傅,還有多久能到啊?”


    黃包車夫抬起袖口擦了擦額頭的汗珠,迴道:“這幾天天天如此,出不去進不來,小姐應該早作打算的。”


    “那怎麽辦?”


    車夫想了想:“要不這樣吧,看小姐您挺著急的,我知道一條小路可以繞過前麵擁擠的人群直達租界大門,但路很窄又特別顛簸,人受不了的,儂要是相信我的話,我載著行李過去,您步行穿過人群,我們在交界處匯合?”


    宋紫嫣盯著車夫的臉露出疑惑的神情,講實話她是不信任黃包車夫的,近來在租界內常有黃包車夫偷搶客人行李事件發生,但望著眼前這位中年男人樸實憨厚的樣子不像壞人,最終同意,宋紫嫣提起裝有貴重物品的小皮箱下車,車夫見了微微皺了下眉頭。


    “拿著箱子不方便,放車上吧。”車夫隨口說著。


    宋紫嫣聽了覺察出不對勁剛要張口,見車夫猛地提起車把奔向街對麵的巷口,紫嫣頓時明白了,追了上去。


    “站住,還我的行李!”


    周圍的行人見狀紛紛駐足觀瞧,或許是類似情況時有發生竟看起了熱鬧,心說又一個被搶的倒黴蛋,這世道啊。宋紫嫣橫穿馬路邊喊邊追,突然從斜刺裏竄出一個身影,一把奪過宋紫嫣手裏的皮箱,將她帶倒,紫嫣的額頭重重磕到路邊的石階上,失去意識的一瞬望見搶包人鑽進了胡同。


    與此同時,街麵上忽然騷動起來,報童的喊聲由遠及近鑽入行人的耳廓——“號外號外,昨日黃昏日軍已占領首都南京,幾萬同胞被殘忍殺害。。。”


    幾名報童手中和挎包裏的報紙瞬間被搶購一空,沒有買到的行人也都湊成一小撮盯著報紙上的文字:十二月十三日淩晨,日軍攻入南京城隨即進行了大規模集體屠殺。一張張照片慘不忍睹,整條街瞬間變得肅穆死寂,幾個月來曾遭受戰火摧殘的每位親曆者能夠切身體會到南京所遭遇的一切,並且比上海慘烈得多,更清楚首都淪陷意味著什麽,很快人群漸漸散開恢複了躁動的常態,或許這是每個人早已預料的結果,除了繼續苟活下去,他們什麽也做不了,而昏迷在街邊的宋紫嫣更是無人問津。


    法租界內靠近上海縣城城牆外的一條靜謐街巷,臨街的幾家商鋪門臉雖不大,但建築風格很有特色,仿歐式風貌的建築點綴在鬱鬱蔥蔥的樹叢間,即便是初冬時節,仍會給人一種生機勃勃的感覺,特別是其中的一間裁縫鋪,店鋪門口裝點著各種花花草草,與之相連的後院亦是生機盎然,南方常見在冬季盛開的花卉都能在其中尋覓到,看得出店鋪老板是熱愛生活之人。


    後院的房門一開,安素娥送醫生出來,醫生叮囑幾句從後門離開,安素娥徑直來到前院的店麵。


    熊記成衣店的門臉雖不顯眼,內部卻大有乾坤,展廳分為男廳和女廳兩部分,男廳主要經營定製西裝和中山裝等服飾,高中低檔均有;女廳則主打旗袍,櫥窗裏一個個穿著各色旗袍的模特很是吸睛,展廳的後麵是手工作坊,裏麵有七八個工人師傅各自忙碌著,有的製版裁剪,有的腳踩縫紉機,有的手工縫紉針腳,熨燙成衣,形成一套流水線,資深裁縫匠同時也是作坊主管的李阿伯看見老板娘走進來用上海方言打著招唿,工人師傅們也紛紛抬起頭問候,然後繼續忙碌,安素娥朝李阿伯使了個眼色,兩個人來到僻靜處。


    “怎麽樣,醫生怎麽說?”李阿伯指尖仍捏著縫針問。


    “醒了。”


    “是嗎,大家夥都惦念著那姑娘呢,多虧遇見了你,老板娘。”


    安素娥笑了下,迴道:“這幾天辛苦大家了,尤其是李阿伯您,這批活催得緊,我也沒幫上什麽忙。”


    “這話怎麽說的,跟著您這麽多年,你對我們大家怎麽樣,我心裏最清楚,放心吧,這批活用不著你操心,後院的事就夠你忙活的了,不過張姐一走,繡活這攤兒。。。唉,我這兩下子應付簡單的還行,可那些闊太太和洋人們的要求。。。唔真的有點吃不消嘍。”


    “曉得了,忙完後院的事,我來弄。”


    “那太好了,老板娘,沒別的事我去忙了。”李阿伯轉身走開,安素娥微微皺起眉頭。


    安素娥是熊記成衣店的老板娘,雖年過五十仍風韻猶存,氣質優雅華貴,性格和善,丈夫曾是上海灘有名的裁縫匠人熊漢銘,可惜開了這家店不久就因病去世了。時局動亂的十幾年間是安素娥一個人撐起了成衣店的生意,還越做越大,在法租界乃至整個黃浦江西岸都小有名氣,許多外國領事官員及其家屬,以及上海政商軍界的眾多名流雅士都來這裏定製、采購服裝,店裏的麵料有的是通過海運從國外進口,有的則采購於上海周邊及江南地區,除了店鋪,安素娥還利用後院閑置的房間開了家小旅館,價格低廉,確切的說是慈善性質的,專門收留那些無家可歸的本地百姓和落難街頭的外鄉人。


    上海淪陷後,這裏成了孤島中鮮為人知的溫暖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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