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寶茹和方慧躲在一個半地下的倉房裏,前院就是傳雲軒茶樓,那日塗寶茹帶著方慧投奔到這裏,倉房所在的後院是傳字輩昆曲戲班學徒和打雜人等居住的地方。


    日軍占領蘇州城第七天。


    除留下部分兵力鎮壓清剿殘餘的反抗勢力外,其餘與主力部隊匯合浩浩蕩蕩奔向國民政府首都南京。


    與上海相似,沒有逃離的蘇州國民政府官員和警察局等政府機構,宣布成立所謂的日控新政府,恢複蘇州城內的社會秩序,警察局長鄧鶴翔被委任為副市長兼警備司令部司令,成為漢奸。


    清早,牡丹姑娘穿著一身粗布衣服,頭上圍著絲巾出門。她的居所在蘇州日租界內,淞滬會戰爆發後,租界內的日本僑民幾乎全部搬離舉家迴國,日本駐蘇州領事館也人走樓空,而隨著戰事的進展,日軍攻城掠地,國軍則節節退敗,直至上海淪陷,整個長江下遊地區的大片國土紛紛落入日軍手中,日本陸軍參謀本部下屬的特務機構重新派人返迴江南各大城市,為全麵侵華戰爭搜集情報,同時鎮壓占領區內的地下組織和反抗分子,蘇州亦是如此。


    傳雲軒茶樓已停業許久,昆曲傳習社戲班也早就解散了,隻剩下幾位名角和一些無家可歸的雜工留守,牡丹姑娘就是其中之一。她是戲班頭牌,蘇州本地人,早年間父母雙亡,被舅舅帶到戲班,後來學習昆曲,成為蘇州乃至江南聞名的昆曲花旦。


    塗寶茹與牡丹姑娘相識是在宋紫嫣十五歲的時候,由於戲班與宋氏綢緞莊有生意往來,塗寶茹又是享譽蘇州的繡娘,因此很快兩個人就成了忘年交,牡丹姑娘比宋紫嫣大六歲,宋紫嫣第一次在台下觀看牡丹姑娘的演出就被深深吸引,無論唱功、腔調、妝容與姿態都給豆蔻懵懂的宋紫嫣留下深刻印象,尤其是牡丹姑娘扮演的杜麗娘簡直惟妙惟肖,當中最精彩的就是《牡丹亭》中的第十出戲《遊園驚夢》,杜麗娘與柳夢梅那亦真亦幻的愛情故事使台下的觀眾看得如癡如醉,其中幾句唱段一直縈繞在宋紫嫣的腦海中: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


    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這也是後來塗寶茹和宋紫嫣共同創作蘇繡長卷《姹紫嫣紅》的靈感來源,因此當小院被日軍燒毀,無家可歸的塗寶茹第一個念頭就是帶著兩個孩子去投奔牡丹姑娘。


    傳來敲門聲,方慧起身去開門,牡丹姑娘走進來。


    “來了。”


    牡丹姑娘放下包裹,望向躺在床上的塗寶茹,問:“夫人好些了嗎?”


    方慧搖了搖頭。


    自從來到戲班後院,塗寶茹一病不起,睜開眼就掙紮著要下床去外麵尋找宋銘瀚,街麵上到處是瘋狂的日軍,搶掠商鋪,殘害無辜百姓,前院茶樓已被封,牡丹姑娘隻好把塗寶茹和方慧暫且安置在後院倉房,按時來送飯,叮囑方慧一定不能讓塗寶茹出門。


    牡丹姑娘從包裹中抱出一早熬好的中藥,方慧接過來一口口喂塗寶茹喝下,三天的時間使塗寶茹慢慢接受了現實,方慧說得沒錯,宋銘瀚機智勇敢,一定不會被日軍追上的,以銘瀚的性格,如果沒有母親的下落,會找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或者跟隨難民逃往南京,去找紫嫣和凱峰,蘇懿鳴全家也在那裏,總之宋銘瀚一定不會出事的。塗寶茹後悔從小院離開時沒把去茶樓的消息告訴銘瀚,現在說這些為時已晚,隻能祈禱銘瀚能夠照顧好自己,母子二人早日重逢,可他卻還隻是個十三歲的孩子。


    想到這塗寶茹眼眶又濕潤了,她覺得對不起宋啟昌,當年宋啟昌去上海前再三叮囑塗寶茹照顧好三個孩子和整個家,而此刻卻隻剩她孤身一人,方慧抹了抹眼角的淚水,擠出一絲笑容。


    “還有我呢幹媽,隻要人還在就有希望。”


    塗寶茹嘴唇顫抖著趴在方慧的懷裏,點了點頭。


    牡丹姑娘帶來一個壞消息,剛剛從茶樓前門經過時看見十幾名警察從卡車上跳下來,破門而入,領頭的正是晉升為行動隊中隊長的調羹。牡丹姑娘聽聞自從日本兵進城以來,就到處抓捕年輕貌美的姑娘運往某秘密場所,牡丹姑娘躲在隱蔽角落看見幾名警察從茶樓出來,顯然沒有收獲,調羹一溜小跑來到街邊的一輛吉普車前向裏麵的日本軍官匯報著什麽,警察們紛紛上車離開。


    塗寶茹和方慧不能再藏身於此,警察和日本憲兵很可能會再來搜查,牡丹姑娘提出帶兩個人迴她的家,遭到塗寶茹的反對。


    “不能再拖累你了,牡丹姑娘。”塗寶茹略顯激動地說。


    “夫人,我在蘇州已經沒有親人了,這個時候我們應該在一起。”


    牡丹姑娘的一句話讓兩個人瞬間紅了眼眶,國土淪陷,家園塗炭,作為中國人能做的就是團結在一起與日寇做鬥爭,企盼故鄉光複,親人團聚那一天的到來。


    塗寶茹和方慧收拾好東西跟在牡丹姑娘身後出門,走下樓梯,兩側的一幅幅昆曲劇目海報映入眼簾,《牡丹亭·遊園驚夢》、《長生殿》、《桃花扇》,牡丹姑娘的眼角湧出一滴淚珠,她清楚作為一名昆曲演員的演繹生涯已走到盡頭,曾經在舞台上那一個個驚豔角色、一幕幕精彩瞬間成為過往,從美妙的夢境中無情驚醒,而等待她的將是噩夢般的漫漫長夜。


    迴到家,安置好塗寶茹和方慧,牡丹姑娘準備出門采買些食物和生活必需品,方慧陪她一塊出門,她想迴學校了解一下情況。


    塗寶茹坐在窗前目光呆滯,收音機裏傳出日偽蘇州地方自治委員會成立的新聞播報,塗寶茹從包裹中翻出那張宋家的全家福照片,她輕輕撫摸著照片中的每一個人,淚水滴落在宋紫嫣的臉上,她不知道照片上的家人現在在哪,都還活著嗎,經曆了什麽,倏地,從塗寶茹臉上展現出那熟悉的堅毅神情,她是一家之主,隻要她活著,這個家就還在,一定會等到家人重逢的那一天。


    牡丹姑娘不放心陪著方慧一塊前往國中,從劉校長口中得知,偽蘇州市政府教育委員會要求全市各教育機構和大中學校盡快恢複正常秩序,為新學期開學做準備,而日語課程和相關教材的調整是必須加入到教學中的,方慧可以繼續迴到圖書館上班,但劉校長提醒她一定要早出晚歸,路上躲避巡邏的日本憲兵和警察。


    街上的秩序稍有好轉,但老百姓仍如過街老鼠般快速穿梭,被洗劫一空的商鋪有的已重新營業,畢竟還要生存,但警察的頻繁騷擾比日本憲兵有過之而無不及,百姓們怨聲載道。


    牡丹姑娘和方慧來到市場采買些蔬菜瓜果,價格高得驚人,幸好牡丹姑娘這些年攢有積蓄,她還特意給塗夫人買了些繪畫和刺繡用的原料,以及化妝品。


    “怎麽還買這些?”方慧望著牡丹姑娘手中提著的一包胭脂問道。


    “就算不出門,在家也要美美的。”


    “茶樓封了,戲班散了,化妝給誰看啊?”


    “我們自己呀。”


    “我們?”方慧投來訝異的目光。


    “我定不會給日本人和漢奸唱戲的,但還有你和夫人啊。”


    “你想在家。。。”


    牡丹姑娘示意方慧不要聲張,望見方慧手裏提著的東西,問:“這些紙錢。。。”


    “今天是升仔和小六的頭七。”


    牡丹姑娘沒再多問,方慧已向她講述升仔和小六為救全家犧牲的經過,一周來兩個人沒有間斷過對宋銘瀚的尋找,但仍杳無音訊,兩個女人不再說什麽手挽手走進巷口。


    忽然,前麵十幾米的地方出現幾個身著警服的身影,為首的正是調羹和筷子精,兩個人一眼認出了方慧。


    鄧鶴翔成為漢奸後,調羹和筷子精得到重用,鄧鶴翔向晉升為行動處副處長的筷子精秘密部署了一個任務,在蘇州日本憲兵隊大院附近開設了一處皇軍休憩所,實則乃是供日軍折磨取樂的慰安所,眾多無辜婦女被抓並囚禁起來,遭到日軍的淩辱強暴,而其中的“優秀者”則淪為軍官們的專屬玩偶,警察局向日軍提供了一份名單,蘇州城內的名伶以及有學識有姿色的年輕女子都在其中,宋紫嫣和牡丹姑娘也在名單上。


    調羹示意手下將兩個人圍住,方慧和牡丹姑娘明白了一切。


    “你們幹什麽,這裏是日租界。”方慧反抗道。


    “哼,整個蘇州城都是日本人的地界了,還以為你們跑了呢,隻能說我們的緣分不淺哪。”調羹迴答。


    兩個人的手被綁上,用力掙脫著。


    “你們到底想幹什麽?”


    “不好意思牡丹姑娘,我們去傳雲軒茶樓兩次都沒請到你,想不到在這見麵了。”調羹得意地說。


    “放開她,你個狗漢奸!”方慧怒斥道。


    “再說一遍?”調羹從腰間拔出槍頂在方慧的額頭,“信不信老子現在就崩了你!”


    筷子精抬手壓下槍管,說:“怎麽還是那麽衝動,方姑娘說得沒錯,我們的確是漢奸。”


    調羹放下槍,滿臉不解地望向筷子精:“她。。。”


    筷子精一臉獰笑地上下打量著方慧:“都是老相識了,看來方姑娘和我們一樣故土難離,但若想活下去,除了效忠大日本皇軍,你我還能做什麽呢?”


    “呸!狗漢奸!”


    幾名警察欲上前推搡,被筷子精阻止。


    “今天遇見兩位美女是我的福分,所以你說什麽,我都不會生氣的,畢竟牡丹姑娘是日本憲兵司令部欽點的頭牌,有了牡丹姑娘,皇軍休憩所才算真正有了門麵,更何況還贈送了一位國中畢業的才女。”


    “你們要幹嘛。。。這幫畜生!”方慧掙紮著。


    “想罵就罵吧,進了休憩所恐怕連罵的力氣都沒有了。”


    四周的警察們哄笑著,調羹臉上的兩顆黑芝麻上下顫動。


    “放開她!”牡丹姑娘絕望地唿喊著。


    筷子精奸笑下,說:“她可沒你這麽好命,隻能便宜那些日本大兵了。”


    “畜生!”方慧大罵道。


    “不過,如果方姑娘願意配合,說出宋紫嫣的下落,或許我會網開一麵,畢竟名單上還有宋紫嫣的名字。”


    方慧和牡丹姑娘聽了同時一驚,互相望了眼。


    “做夢吧,宋紫嫣早已經離開蘇州,去往南京和她哥哥宋凱峰一起打鬼子了!”


    聽了方慧的話,筷子精放肆大笑,險些折了細腰,迴道:“看來你們的消息也不是很靈通嘛,宋紫嫣去沒去南京我不知道,但宋凱峰已死在上海四行倉庫外卻是不爭的事實,日本人。。。皇軍的報紙上早就登出來了。”


    “什麽。。。”方慧不肯相信這是真的,但她卻無力反駁。


    “處長,看來她也不知道宋紫嫣的下落,反正姿色也不差,幹脆一塊帶走,也算能交差了。”調羹湊到筷子精近前說道。


    筷子精剛要下令,突然見牡丹姑娘綁在一起的雙手從懷中抽出一把匕首對準臉頰,眾人頓時驚住。


    “你要幹嘛?”


    “放了她,否則我就毀容,然後自殺,甭想帶我走!”牡丹姑娘決絕地說。


    警察們慌作一團,方慧呆呆望向牡丹姑娘,從她的眼神中讀出了什麽。


    “牡丹姑娘,這是幹嘛,有話好好說嘛,好死不如賴活著。。。”筷子精邊說邊朝調羹使著眼色,調羹挪動腳步剛要湊近,牡丹姑娘扭身對向他,手中的刀刃劃破麵頰,鮮血直流,嚇得幾名警察連忙後退。


    調羹見狀湊到筷子精身邊耳語幾句,筷子精咬了咬牙示意手下解開方慧的繩索,方慧剛要說什麽,牡丹姑娘朝她輕輕晃了晃頭,方慧含淚轉身跑進胡同,趁牡丹姑娘愣神之際,一名警察從身側撲過來奪下她手裏的刀,將雙手捆在身後。


    “帶走!”筷子精長出了口氣,朝兩名警察使了個眼色,兩個人朝方慧離開的方向追去。


    牡丹姑娘被推搡著走開,她用盡全身力氣迴身高喊著:“快跑,方姑娘,照顧好自己和家人,一定要活下去!”


    方慧在胡同裏狂奔著,牡丹姑娘喊出的每個字都傳進了她的耳廓,她清楚牡丹姑娘為了保全她和塗夫人的安危不惜犧牲自己,聽見身後的追趕聲越來越近,方慧左拐右拐,最後鑽進一處廢棄的雞窩中,兩名警察搜索半天不見方慧的身影,隻好返迴去交差,方慧蜷縮在牆角,雙手顫抖地捂住嘴巴,淚水順著手指流淌,浸濕了衣衫。


    牡丹姑娘被押送到皇軍休憩所後兩天兩夜滴水未沾,日本軍醫處理了她臉上的傷口並打了吊瓶,期間牡丹姑娘親眼目睹一位年輕女孩被日本士兵和軍官糟蹋蹂躪,醫生勸慰她說,她的身份地位與眾不同,隻要服侍好憲兵司令部大佐級別以上的軍官,就會生活得很好。牡丹姑娘最後提出要給日本軍官們唱一出《遊園驚夢》,軍官們大喜過望,早就聽說中國昆曲蜚聲海外,想親眼目睹戲台上的牡丹姑娘與日本藝伎有何不同之處,牡丹姑娘坐在化妝鏡前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用胭脂塗抹著嘴唇,吟唱著那句熟悉的唱段:“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懸梁自盡。


    方慧和塗寶茹是在第二天的報紙上看到牡丹姑娘自殺的消息的,兩個人抱頭痛哭。塗寶茹花錢雇人為牡丹姑娘收屍,料理後事,在家中供奉牡丹姑娘的靈位。


    幸好無人知曉牡丹姑娘的這處住所,兩個人得以暫時安頓下來,方慧將自己的頭發剪短,從不化妝出門,看上去與中年黃臉婆無異,方慧也沒有告訴塗寶茹宋凱峰犧牲的實情,擔心塗寶茹無法接受,當方慧從學校圖書館看到報紙上的確切消息後趴在角落裏哭了許久,很快方慧直起身抹去淚水,她要好好活下去,為了牡丹姑娘的囑托,更為了塗夫人和宋紫嫣。


    很快,偽江蘇省政府在蘇州成立,文教新聞廣播等政府機構全部被用作奴化教育的工具,連拙政園等蘇州園林都被用作日軍軍馬場。日本帝國主義開始了對蘇州長達八年的軍事、政治、經濟和文化的全麵殖民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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