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柔家曾經養過一條大狼狗。


    通體漆黑,毛色鋥亮,唯獨一雙眼睛上麵靠近額頭的地方有兩道像山巒一樣的黃毛點綴,不甩尾巴嗚嗚叫著撒嬌的時候,看起來的確威武不凡。


    說起這條狗的來曆,也算是朱虹的辛酸往事,它的起,它的終,害苦的人終究隻有朱虹一人。


    那時候,李柔還在上幼兒園。


    李郡常年在外務工,很少迴家。


    有陣子農忙,他迴家了,在家待了好長時間。說是趁著農忙迴來幫家裏做事,這種事兒在90年代放在什麽地方都說得過去,工地會放人的。但是李郡這個人沒心,還懶惰,隻愛自己,迴到家三言兩語就能pua一腔熱血的朱虹。


    於是農活兒是朱虹在幹,家務也是她在幹,另外她還在做炒貨生意,每天要出攤。


    她早出晚歸,賣完炒貨,又要下田,幹完田裏的還要想著老公孩子沒飯吃,趕迴家做飯,可她卻不覺得苦,每天唱著過,見誰都笑嘻嘻的。外人誇她熱情又勤快,家裏人卻把她當傻子,尤其公婆,累活兒給她幹,吃的用的給二房,李郡更是甩手掌櫃一樣,不僅不幫忙,還把她辛苦出攤的錢拿去打麻將輸得精光。


    用李柔的話來評價:“媽媽,你這樣的女人就算放網上哭訴,也沒人會同情你的,你活該的。”說的時候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她不理解她老媽那麽要強,那麽利落的人,怎麽就栽在無效婚姻上,換作她的話,早就離婚了,朱虹的意思是為了孩子忍了。可孩子的成長要的是健康良好的環境,兩個互相折磨的夫妻給孩子帶來的傷害還不如單親家庭。


    至少李柔小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覺得惶恐不安,她爹媽吵起架來是會動手的,李郡曾經在吵不過朱虹的時候,直接抄起小凳子砸才3歲的李柔,隻因為他不敢砸朱虹。包括前兩年,李柔剛從海口迴來,她父母吵架動手的時候,李郡有氣沒處發,會直接扇李柔耳光。


    真是委屈死她了,否則她也不會天天下班不想迴家,從而被同事察覺她其實沒有表麵那麽開心,接著才帶她去尋求信仰。


    而這二十多年,一直是朱虹在粉飾太平,到處說李郡有多疼愛女兒。是,相對於她自己,李郡對自己的親骨肉真算好太多了,至少還會笑一笑,但是花錢的事,媽來,需要出頭的事,媽來。李郡的貢獻大概就一條染色體。


    就這樣的家庭,李柔要是想結婚才有鬼!


    這不遇到的是蘇繼銘嘛!抗拒不了一點。


    說迴那條狗。


    那個農忙,李郡每天啥也不幹,就打打麻將,發發呆,等著開飯。


    有天,李柔放學迴到家,做完作業,一家三口和往常一樣圍坐在方桌上用餐。李柔也和平時一樣,一邊吃一邊將骨頭和魚刺丟到桌下,因為家裏養了一隻狸花貓,它每天都在桌下等著主人投喂。可那天李郡的表情一直帶著奇怪的笑意,還一個勁兒暗示她什麽,又不直說,似乎是想要她自己發現,而桌下一直蹭她小腿的小動物不太像她家的狸花貓,她疑惑地低頭一看,瞬間驚喜得瞪大了眼睛。


    狗子!


    李柔興奮地跳下凳子,一把將狗子抱了起來,才兩個月大的狼狗要比普通狗體型大很多。


    李郡難得話多,告訴她這條狗是狼狗,現在耳朵一隻立起來,一隻耷拉著看不出來,以後長大了就全立起來了。


    小狗子很親她,也特別活潑,還很聰明,她很喜歡。可她卻沒注意到朱虹勉強的笑容以及眼神裏的落寞。


    晚上的時候,李柔睡在父母中間,手舞足蹈地分享她和狗子的相處,還問媽媽要給狗子起什麽名字。


    那會兒家裏電視開著,正播著一部譯製片,裏麵有個角色叫卡爾,於是李柔福至心靈,高興地表示狗子就叫卡爾。


    狗子的名字就這麽定下來了,然後她便甜甜地進入了夢鄉,她夢裏和狗子玩得有多開心,現實外的老母親就有多傷心。


    她不知道她睡著之後,父母還壓抑著情緒和聲音小小地吵了一架。


    因為狗子進門前一天晚上,朱虹跟李郡商量,希望他第二天早點起床幫幫她,替她去鎮上的大橋上出攤,她自己去幹農活。李郡則表示他的老戰友都住那條線路,他嫌丟人,不去!


    朱虹又說,那她自己去,但是農活兒希望他能幫幫忙,那麽多麥子她一車一車往迴拉,挺吃力的。李郡表示他常年在外地工作已經很辛苦了,迴家就是想放鬆一下的。


    朱虹沒再說什麽。


    翌日淩晨4點朱虹就起床了,家裏都沒有吃早飯的習慣,所以她不用做,自己一個人費勁巴拉地將百十多斤瓜子花生裝上了自行車,然後又匆匆下地幹活兒,一直到8點多,她才趕迴家,然後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去了鎮上出攤。


    李柔生物鍾準,四點半醒來的時候發現媽媽不在身邊,但她習慣了,翻了個身鑽進爸爸懷裏又睡了會兒,六點的時候自己起床洗漱,然後背著小書包和小夥伴一起腿兒著去幼兒園的,他們那兒的孩子都這麽散養,被寵愛的才會在農忙時期還有人接送。


    李郡睡到中午才起,然後夥同弟弟李晉一起去了很遠的一個村兒,都隔了鎮了。


    說是去捉條狗迴來養,但家裏人都知道那個村裏有誰。


    那是李郡的初戀,也不知道他倆是怎麽聯係上的,女的告訴他,家裏養了一條大狼狗,生了一窩小狼狗,其中有一隻都兩個月了還不斷奶,母狗負擔很重。


    李郡自動忽略了其他話,直接理解成初戀的負擔很重,於是他自告奮勇,要去把那個給她帶來麻煩的狗子領迴家養,二人達成一致。


    全家都知道的,沒有一個人出來阻攔他,甚至李晉還很感興趣,還攛掇李郡快點去。


    天擦黑的時候,李柔和朱虹一前一後到了家。朱虹是賣完了炒貨,而李柔又是被幼兒園的變態老師罰站到很晚。


    朱虹沒有注意到這個情況,李柔也不會說,因為她覺得說了沒用。


    朱虹一迴來就風風火火地穿上圍裙去做飯,讓李柔寫作業,沒錯他們幼兒園是有作業的,還很多。


    李郡過了一會兒才迴來,臉色陰沉。


    朱虹一瞅他那樣就知道他又輸錢了,沒多說什麽,隻笑著說:“我今天賣瓜子賣了108塊。”


    她本意是安慰他。


    可李郡卻不以為然地啐了一口:“李晉個槍斃子兒,一點不幫我,害我輸了112塊。”接著就躺床上去等開飯了。


    至此,朱虹都沒有幡然醒悟,這個男人有多涼薄。


    開飯前,李郡才轉悠到廚房跟朱虹坦白了狗的事。


    朱虹能說什麽,不過滿腔苦澀罷了。


    如果他和那個女人是正常的初戀情人關係也就罷了,可分明是他倆先訂了婚,他們都有了夫妻之實,有了第一個孩子,他才找到真愛,不可笑嗎?


    如果這事擺在如今90後身上,也許就瀟灑地分手了,那個年代有幾個女人那麽敢呢?關鍵是當時的朱虹也不知道,是有了李柔之後才知道的。


    李郡是pua高手,結婚幾年,小他三歲的朱虹卻傻乎乎地成了他的知心大姐,他可以恣意瀟灑,如果她管太多,就是她不懂事。


    時間一天天一年年地過去,李柔上小學三年級了,而卡爾成了十裏八鄉最有名的狗,它威武兇悍,卻對人很友好,看家護院隻是基本技能,除了不能口吐人言,感覺它什麽都會的樣子。因此,李柔也很驕傲,去哪兒都愛帶著它。


    直到有一天,它睡在櫥櫃鏡子前,李柔的叔伯妹妹不小心踩到了它,它睡迷糊了,吃痛跳起來撲倒了她妹妹,並咬傷了她,自此它就被鐵鏈拴上了。


    李柔的爺爺李三貴很喜歡卡爾,每天淩晨去魚塘,或者晚上在魚塘守夜,都會帶上它,它被拴起來的日子,老爺子一個人還挺孤單的。


    一陣子之後,風頭過了,一個淩晨,老爺子又把卡爾給帶去了魚塘。老爺子喂魚,狗子四處撒歡。


    早晨六點多,李柔已經去上學了。朱虹那天沒出攤,所以還沒起床,有人鬧上了門,哭著喊著說卡爾咬了她女兒,把她女兒的臉都撕下來了。


    朱虹不信,因為這個女人在十裏八鄉都出了名的惡毒,人品很爛,另外就是卡爾很懂事,不會平白咬人,就算之前有汙點,那也是它睡迷糊了以為遇到了危險的本能反應,更何況兩戶人家的距離有100多畝田吧?狗瘋了,要從家裏跑那麽遠去咬一個陌生人?


    西家奶奶,就是之前陰陽李柔的那個老太太,她在門口吃了會兒瓜,就勸朱虹說那個女人剛剛做了流產,現在天涼坐地上要落病根的,朱虹一聽就心軟了,穿上大衣帶上錢包就陪那個女人帶著她的女兒去了醫院。


    人都是會偏幫弱者的,任誰見到才6歲的小女孩被咬成那樣都會義憤填膺,醫院的護士氣得不得了,推搡著朱虹去交錢,態度極度兇殘,仿佛是朱虹咬了人似的。


    朱虹在醫院被人指指點點,被人痛罵,她委屈得沒地兒說理。


    而出了事之後,李家老老小小全部在裝鵪鶉,沒有一個人出麵,就連李柔的爺爺也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


    沒多會兒,某個特殊部門就上門了,一群人不由分說就活生生把卡爾打死了,一棍一棍地打,那慘叫聲是個人聽了都會心碎的。


    打死了去驗牙齒與那小女孩臉上的傷口是否符合,可事實上那兒沒有這項技術。狗子是被某些人吃掉了,皮毛就埋在醫院後頭。


    但是有醫生提了一嘴,小孩臉上撕裂的傷口其實與那隻大狼狗不符合,如果是那個狼狗咬的,頭都能咬掉,但他的話沒人聽。所有人的態度都隻是要推出一個“兇手”,哪怕不是也得是,於是一致把朱虹當成了仇人,對她的態度不可謂不差。


    朱虹在醫院陪護那個小女孩,而女孩的媽媽則迴家把自己家的狗給賣了,這就有點耐人尋味了。


    當時事發淩晨,又不是農忙季節,目擊者一個都沒有,但是打官司的時候冒出了很多“證人”,一人一句想把朱虹錘死在坑底。


    畢竟,六歲的小女孩兒多無辜啊!


    那天李柔放學迴到家,發現爺爺的鼻子紅紅的,小孩很敏感,她忐忑不安地跟爺爺打了聲招唿就準備上樓,剛爬了幾級樓梯,爺爺說卡爾死了。李柔腳步頓了一下,她其實猜到了,因為卡爾沒有從窩裏跑出來將鐵鏈子拽得哐哐響迎接她,可得到確切消息,她的心還是沉了沉。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卡爾繞著她的腳轉圈。


    卡爾逮到泥鰍獻寶似的送到她手上。


    她下河學遊泳,卡爾怕她出事拚命叼著她上岸。


    有狗子突然躥出來,卡爾會擋在她身前。


    走著走著,李柔紅了眼眶,鼻子也漸漸不通氣了,她死死咬著牙,加快步伐迴到了房間。


    坐到書桌前,她攤開作業本,下筆的時候手都在抖,然後就無聲痛哭起來,作業本全被浸濕了,每個字都被暈到看不清。朱虹迴來的時候抱著她安撫了很久,她卻越哭越兇,當得知卡爾是被活活打死的時候,她恨毒了那些人,也恨自己,因為卡爾死前一天,也許它自己有預兆吧,一直衝著同一個方向拚命叫,叫得人心煩,於是李柔用蘆竹打了它,那是她和卡爾最後一次“交流”。


    成長路上,這幾乎成了她的心病,所以她聖母了點也是沒辦法,她生怕有些人有些物,會轉眼成空,她不想再那麽遺憾,更害怕別人遺憾。


    當天晚上李郡也趕迴來了,不得不擔當起一家之主的責任。之後便四處奔波找關係,但還是朱虹衝在前頭。


    申美菊如果事不關己就罷了,她還裝得一副慈善的模樣,買了罐頭什麽的去醫院探望那個小孩,一副是自己家有錯的態度,其用心不可謂不惡毒,幫著外人對付兒媳,也是沒誰了。


    朱虹不該恨她嗎?該啊!可朱虹又恨她,見她委屈又忍不住幫她,她把他們當一家人,他們一家人把她當外人。


    朱虹嫁過來這些年,鄰裏關係都是她搞定的,搞不定的也被她給嚇定了。


    否則以申美菊那種任性大小姐的個性,早就被全村唾棄了。


    朱虹每天都在陪護那個小孩,生意也不做了,小孩媽媽天天在外麵打麻將,然後當攪屎棍,鬧著打官司什麽的,她對孩子的關注僅僅因為有利可圖。小孩兒對她媽媽隻有怕,沒有別的感情,她偷偷告訴朱虹,其實是她自己家的狗咬了她。


    朱虹心裏有底了,可小孩的話不能成為證供,還有人汙蔑是朱虹教唆的,畢竟她天天跟小孩在一起。


    後來,不出所料,官司輸了,判賠4萬,那時候別說4萬,400拿出來都吃力。


    李柔不理解,明明兩千多年前的書上就有“你們施行審判,不可行不義,不可偏護窮人,也不可重看有勢力的人。”現在的人怎麽就不懂呢?


    某個特殊部門不停下來“騷擾”,說是抄家抵債,比流氓還不如。


    終於有一天,寒冬臘月,河裏結冰,特殊部門把朱虹逼得跳了河,要不是李三貴一腳踹下去一個特殊人員,指著他罵,讓他把他兒媳婦救上來,那些人是真的可以冷眼旁觀朱虹去死的。


    然後媒體怎麽寫的呢?


    李柔還記得,那個可笑的大寫加粗的標題是《寒冬臘月,勇敢xx勇救跳河農婦》,字裏行間對那個特殊部門的人大加讚賞,對農婦給人添麻煩的行為大肆批評。還配了不打馬賽克的圖,對此路人的評價是:農婦?這麽年輕漂亮?幹嘛想不開?


    除此之外,其他的采訪,媒體也是把李三貴被記者那些話術氣得火冒三丈的部分剪上去,把小孩家長可憐巴巴,以及小孩不知愁滋味笑嘻嘻的相關采訪放到一起,形成鮮明的對比。


    一時間輿論一邊倒,李三貴一家都被貼上了全員惡人的標簽。


    畢竟六歲的小孩臉上爬著蜈蚣一樣的疤痕,她還不知道自己未來要麵臨什麽,樂觀的樣子,也太好哭了吧!


    傷透了一堆姨姨、叔叔的心呢!


    打那兒之後,李柔知道了,原來人真的可以一夜愁白頭的,她媽媽就是。她也懂得了一個道理——這個世上誰看起來弱,誰有理。


    她的三觀都沒塑造起來,就開始歪了。


    不過還好的是,烏雲總會散去,日子該怎麽過還得怎麽過,而朱虹內心的強大堅韌以及對李柔濃濃的愛,都足夠讓她好好成長,不會走歪,所以她善良美好,積極向上,身上也有感染別人的力量。


    長大後也就因為父母關係不好,陰鬱了那幾年,最後還是掰正了。因為阿爸父教導過,你要保守你的心,勝過保守一切,因為一生的果效,是由心發出的。


    這會兒,一群人在李家采摘的采摘,吃的吃,嘮嗑的嘮嗑,隻有蘇繼銘陪著李柔坐在走廊下聊天,他攬著李柔,聽她絮絮叨叨說完這個故事,心都碎成了餃子餡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能輕輕撫著她的背無聲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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