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關中,陽光和煦暖人。


    鹹陽城城外的道路上行人往來如織。


    道路兩旁更是既有成片的屋舍,又有阡陌交通滿眼的盎然綠色。


    兩相結合,比之九原曠野單調的那種綠意,不知多出多少繁盛與煙火氣。


    趕車的白家小子與陽夏的大侄子們一想到隻落在輿圖上的安登城,多少都生出些不舍。


    目光或是落在道路兩旁的村野,或是落在道路的往來的行人身上。


    享受著迴到九原後再難見到的村野之景與人流如織。


    不過黃品與白玉夫妻兩個卻與一眾小子截然不同。


    黃品的臉色帶著感慨與複雜。


    白玉的俏臉則上帶著茫然,仿佛身處夢中一樣。


    直到車隊離著前邊的傳舍不遠,放緩了行進的速度,白玉眼中的迷茫才去除了些。


    “昨天大殿的宮宴到底發生了什麽,你怎麽就突然被陛下收了假子。”


    將目光投向黃品,白玉迴想了一下昨日的情景,臉色帶著好似與激動繼續道:“好好陪著夫人們正吃著宴。


    宗正府卻突然來人錄籍,還送了夫人所穿的深衣。


    雖無封號卻也成了夫人,真是讓人如在夢中。”


    昨日國製與如何對待私學的問題有了定奪後,宮宴的氣氛再沒了之前的壓抑。


    尤其是嬴政當著幾乎所有朝臣的麵宣布將黃品收為假子,使宮宴的氣氛瞬間達到了高潮。


    始皇帝的這個舉動釋放了極為明顯的幾個信號。


    第一,除了他,黃品沒人能動,甚至是動心思都不行。


    第二,以黃品的才情,如果在九原沒發生意外,十年後必然是大秦的國相。


    第三,撥開黃品複雜的身份,他的底色其實是老秦人的一員。


    始皇帝的這個決定,意味著老秦人真的將再次被啟用。


    而通過黃品對月氏的謀劃,與李斯的交手,以及對淳於越最後的態度。


    一眾朝臣幾乎都斷定黃品的性子是對事不對人,心思更是主要用在對外。


    對內的心思大不,更沒有那麽重的殺意。


    隻要不主動去撩撥,對於朝臣而言威脅並不算大。


    而且既然老秦人再次被啟用已經無法改變。


    那麽有這樣一個人居中調和,對兩邊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將來爭得也是下邊的一官半職,而非以往那樣關東與老秦人隻能留下一方。


    甚至將來有可能黃品會自成一係,朝堂上會分為三派,這比兩相對立要更為安穩。


    因此嬴政的安排對於朝臣而言算是一件頗為無奈的歡喜之事。


    既然帶著歡喜,又沒有對立的血流成河之憂。


    自然要親近親近。


    而表示親近,自然又少不了相互敬酒。


    這使得宮宴總算是迴歸到了原本的樣子。


    酒這東西,一旦開喝就很難摟的住。


    一熱鬧就熱鬧到了後半夜。


    黃品是跑業務出身,酒量那是杠杠的。


    這個時候的酒,連啤酒的度數都趕不上。


    除了喝得有些脹肚,沒什麽太大的感覺。


    但其他人都喝得迷迷瞪瞪,並且為了不漲肚,也隻能跟著裝醉。


    而這一醉,自然就又被政哥給留在了鹹陽宮。


    好在政哥沒再次拉著他繼續徹夜長談。


    不過宮宴上發生了那麽多事情,黃品就算是想睡都睡不著,直接複盤到天亮出宮。


    迴到府邸就要忙著啟程的事,黃品也一直沒來得及與白玉細說。


    此時聽了白玉的發問,黃品喟然長歎道:“不管發生什麽事,終是陛下對我太過厚愛。”


    扭頭看了看白玉,黃品歉然一笑道:“今後我這條命怕是自己做不得主,真要賣給大秦了。”


    “這說得是什麽話,為國守邊哪能說是賣。”


    輕蹙眉頭責怪了一句,白玉剛想讓黃品再仔細講講,突然從前邊的傳舍方向疾馳來了兩騎。


    “不用下馬。”兩騎中的一人正是蒙毅,奔到黃品跟前揮手搶先一句,隨即便撥轉馬頭道:“陛下就在前邊,立刻隨我過去。”


    離開鹹陽宮之前,肯定是要與政哥做個告別,但內侍卻告知政哥讓他醒了離開便可。


    而這一別就有可能再見不到,黃品心裏其實是極為遺憾的。


    這也是沒什麽興致與白玉細講昨天發生了什麽的原因。


    當看到蒙毅過來時,黃品立刻明白政哥不是不願與他告別,而是要親自送別。


    對身旁的眾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後,黃品立刻磕馬跟上了蒙毅。


    “連續折騰了兩日,不用再行虛禮。”


    身穿便裝的嬴政看到黃品過來後,先是揮了揮馬鞭示意不必行禮,隨後輕輕磕了磕馬腹,邊向前走邊繼續道:“原本嫌你太能惹是生非,都是願見你辭別。


    可等你真離了宮,卻又心中不舍,很想傳旨將你留下。”


    再次揮了揮馬鞭示意黃品與之齊行,嬴政輕歎一聲道:“可我看到了你急迫與憂心,好似鹹陽於你如同牢籠亦如同險地。”


    仿佛身側長了眼睛,看出黃品心中的發緊,嬴政輕聲笑了笑,“沒有再逼迫你說什麽的意思。


    隻是感慨聰慧如你,都生出退避之意,可見大秦的禍患該有多駭人。”


    扭頭看向跟上來的黃品,嬴政收了笑意,臉色一正道:“其實你心中所憂即便不說,也已經不經意間流露出了些。


    更何況能帶來禍患的也就那麽幾樣,哪能不猜出一些。”


    見黃品有要開口解釋的意思,嬴政再次擺擺手,“這些日子盡是你說我聽,總該換著我說你聽聽。”


    勒馬停下,嬴政目光望向遠處的田間,緩聲道:“朕現在雖是始皇帝,可在此之前隻是秦王,再早之時更是朝不保夕的質子。”


    說到這,嬴政的目光陡然一利,沉聲道:“與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朕不怕大秦隱藏暗處的禍患。


    更不怕那些六國餘孽暗中搞什麽手腳。


    大不了就是六國複起,大秦再重新平上一遍罷了。”


    扭過頭看向黃品,嬴政的目光變得柔和道:“朕知道你擔心的是大秦麵對六國複起時再沒往日之威,會落得滅國的下場,認為朕嘴上說得過去輕巧了。”


    盯著黃品的眼睛看了幾息,嬴政收了目光再次遠眺綠油油的田間,語氣輕快道:“可朕如今不是有了你?!


    與你相處雖然隻有短短幾日,可朕知道這世上再沒有誰能比你更理解朕的用心。


    李斯不行,馮去疾不行,蒙恬蒙毅同樣不行,甚至連我的那些公子還是一樣的不行。


    而除了理解與明白我的苦心,你還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想到常人無法想到的。


    你又如何會眼見著禍患將大秦所弑。”


    又一次扭頭看向黃品,嬴政的目光中帶著些許欣慰些許疑惑些許期待,輕聲詢問道:“朕能感受到你對朕,對大秦的忠純情烈。


    可這樣的摯情很難出在久離故國之人的身上,朕能問問這是為何嗎?”


    舌尖上的中國出了句名言,越是高端的食材,往往隻需要最樸素的烹飪方式。


    其實套用在人的交往上也很適用。


    越是深厚的情誼,往往隻需要最樸實的話語去表達。


    政哥話不但沒有假大空,還更像是經年相處的兩個友人間的對話。


    而且說出這番時,麵前的政哥眼中帶著不少細微的紅血絲。


    可見這兩日幾乎都沒怎麽休息。


    但卻依舊早早等候在城外相送。


    黃品雖不是涉世未深的熱血少年,可有句話叫男人至死是少年。


    他同樣能感受到這不是政哥對他使得帝王馭人技巧。


    而能讓千古一帝如此待他,怎麽可能不感動。


    此外,黃品更知道這既是無上榮耀也是沉甸甸的責任。


    如之前對白玉所說的那樣,他這條命將與大秦徹底綁在一起。


    這無關對政哥的個人崇拜,更無關對大秦最終結局的意難平。


    隻關乎這份發自內心的真情誼。


    想到這裏,黃品打破了沉默,嘴角向上勾了勾,學著嬴政之前的口吻笑著應道:“這都是因為陛下您啊?!”


    收了笑意,與嬴政的目光像對視,黃品抿了抿嘴,緩聲繼續道:“先前說得真不是在奉承陛下。


    而是陛下於世人之功太盛,盛到後世千秋萬代都受恩澤。”


    仿佛要將黃品的模樣印刻在腦中一樣,嬴政的目光緊緊盯在黃品的臉上。


    過了好半晌才忽得一笑,並且從腰間解下了特意攜帶的天子長劍拋給了黃品,“朕信你所言。


    既然有些話你不願說,那麽便去做吧。


    與隴西侯將九原經營成大秦最穩固的基石!”


    抬手對黃品揮了揮,嬴政臉上帶著不舍道:“知道你急著迴去,不再耽擱你了。


    記得每月,不,每半月給朕傳信一封。”


    嬴政如同父母叮囑即將遠行兒女的樣子,讓黃品再難以抑製那股複雜的情感。


    翻身下馬雙膝跪地,十分鄭重的給嬴政叩了三下頭,黃品雙手緊握那柄天子劍,紅著眼眶大喝道:“赳赳老秦,共赴國難,血不流幹,死不休戰。


    臣,起誓!


    大秦前路無論有何險阻,臣必當竭命破之,以使我大秦長耀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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