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迷迷糊糊地入夢。


    依稀中,看見一隻仙鶴翩然而來,朱冠霜羽,鳴聲清脆,圍著他環繞三匝,又振羽飛去。


    這不是尊師的坐騎烏翎嗎?是尊師讓你來尋朕的嗎?


    李隆基拔腿便追,追了很久,那隻仙鶴飛到一處山水間,便消失不見了。


    李隆基立在山腳下,延頸長望。


    冷煙薄雲籠罩下,山中冰凝雪積,玉琢銀裝,入目皆是素白。林野寂靜,四下無聲,隻有溪水不凍,潺潺而下。


    他提起衣擺,沿著一條狹窄的小徑拾級而上,慢慢走入山中。


    清極不知寒涼,愈走愈是冷香襲人。那溪山蒼崖之下,千枝萬枝,遍地都是白梅。


    孤瘦老枝,別樣清幽,似篆籀枯筆,墨濃而飽潤,筆疾而遒勁,橫斜錯亂,逸趣多姿。


    花開瓊枝,冰肌玉骨,疏影落在他的衣裳上,怎麽拂也拂不去。


    雲光花影中,款款走來一位女仙。


    白衣、白裳,連發飾上的釵環、步搖,都是白色的珍珠、翡翠、羊脂白玉製成的,幹幹淨淨,孤冷入骨。


    手中翠盤承月,玉盞擎露;腰間花鈴窸窣,嫋嫋婷婷。


    李隆基不敢平視,走過去,低頭施了一個叉手禮,道:“請問仙子,這裏是何處仙府?”


    “陛下,此處是青田太鶴山洞天的混元峰。”


    聽到熟悉的聲音,李隆基壯起膽子,抬頭瞻仰仙子容貌。


    一瞥之下,瞠目結舌,愣怔在原地。


    冰肌雪容,澹妝薄施,一謝纖濃,不是蕊珠仙子下紫庭,不是雲階嬌娥出清虛,眼前站著的,分明是相思曲濃,錦書難托的雲鹿。


    他情難自禁,一把抓住了她的玉手。“雲鹿,跟朕迴長安去!”


    雲鹿冷漠地推開他的手,凜然道:“陛下曾經擁有麗妃娘娘,你們情濃似海,比翼連枝,最後還是漸行漸遠,遭到你的疏遠,致使她日日傷懷,悲涼而終。您,不過是一個薄情天子罷了!”


    “在朕的心目中,非兒始終隻是你的影子。”


    “不!她是她,不是雲鹿。任何人都是獨一無二的自己,誰也替代不了誰!”


    “這些年,非兒不剛不柔,恪守婦道,盡心撫養皇子,相守那麽多年,沒有感情也有親情。她走了,朕也極其傷心,為她上諡號和。在大唐,從來沒有後妃可以擁有諡號!”


    雲鹿輕嗤一聲。


    “上天生出兩個容貌一樣的人,跟了不同的人,便有了不同的人生。如果我和她互換人生,她現在的結局,大概就是我的結局吧?”


    她的話讓人寒浸心尖,李隆基急得手足無措。


    “不,不,不,雲鹿,你聽朕說!”


    雲鹿將手中的翠盤玉盞放在梅樹下的石案上,揮袂轉身,飄然離去。


    李隆基再次伸出手時,她的倩影遽然消失,猶如一顆石子落入春池,隻剩下微微漣漪在指尖澹蕩。


    他失落地佇立在梅樹下。


    一位須發皆白的仙者拄著鳩杖,迤迤然向他走來,石徑鏗然,落杖有聲。


    是尊師嗎?仙者容貌神似尊師,細看之下又不是。


    隻見他神閑氣定,撩起素白色的寬袖,舉起一盞玉露遞給李隆基。


    “山空梅欲老,杯酒慰遠客。但願陛下飲下此杯,不要再做一個無德昏君!”


    “朕不喝!”李隆基心中懼然,不敢伸手去接杯盞。


    仙者冷若冰霜,走到近前。


    “陛下在《禦注道德真經》裏暢言大道,立教化人。你說, ‘積德有國,則根深花蒂固;深固者,國有長生久視之道。’作為大唐帝王,你不重積德,聽信讒言,一日連殺三子,天下人無不痛悼!”


    “莫要靠近朕!”李隆基嚇得連退了三步。


    仙者步步緊逼,麵露憎惡。


    “陛下在書中言, ‘上善之人,處身柔弱,如水之居地,潤益一切,地以卑用,水好下流。心善淵,用心深靜,亦如水之淵停;與善仁,施與合乎至仁,亦如水之滋潤品物。”


    “你究竟是何人?朕的《禦注道德真經》還未發行天下,你為何已經讀過?”


    李隆基的雙手在身後摸索著,發現自己背靠著一株老梅樹。


    仙者漠然一笑,將杯盞貼到了他的唇邊。


    “陛下又言, ‘言善信,發言信實,亦如水之行險,不失其信;政善治,從政善治,亦如水之洗滌群物,令其清靜。’你可知,帝王昏濁,言行不一,天下何來一瓢清飲?”


    “不!不!朕……”李隆基本能地退了一步,卻退無可退。頭上梅落如雪,紛紛揚揚。


    那盞玉露滿滿地傾入口中。


    他清晰地聽到漿水順著自己的喉嚨咕咚咕咚灌入腹中,味道卻是苦不堪言,勝過黃檗,賽過蓮芯。


    耳邊又聽到仙者說道:“失道者,即失上德。陛下,喝吧,喝了這盞苦口玉露,開元盛世還可以延續五十年!”


    李隆基掙脫不得,嘴裏大叫道:“力士,力士!快來救駕!”


    猛然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興慶宮裏。


    窗前,一枝白梅玉瘦香濃,疏疏落落地橫掛著。


    “陛下可是做噩夢了?”聽到聲響,高力士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最近,您食不知味,寢不安眠,是否要請醫正來看看?”


    李隆基渾身冷汗涔涔,嘴裏喘著粗氣,說不出一句話來。


    一抬頭,看到了掛在龍榻前的葉法善天師畫像。


    樂在簡淡有仙風,神遊八極見道骨。尊師之後,大唐再也出不了什麽人間真神仙了!


    高力士為他擦去額頭的冷汗,順著那目光,瞥了一眼畫像。


    他細聲道:“越國公仙逝翌日,陛下馬上讓翰林畫師繪製了這幅畫像。掛在這裏十九年,朝夕視之。時光如梭,越國公走了,整整十九年了!”


    李隆基走到畫像前,摩挲著有些發黃的越州麻紙,迴味著嘴邊的一絲苦味,心裏深深懷念起尊師來。


    “尊師走後,朕做了很多錯事,成了一個迷而不返的孩子。昔日,他為朕察端倪,進良言,痛下針砭,直抒己見。可惜,他再也不會迴來,再也不能為朕勸善規過!”


    “良藥苦口,惟疾者能甘之;忠言逆耳,惟達者能受之!”


    “十九年過去,朕還是極其心痛。”李隆基的眸中暗蘊著萬千柔情,“隻怕朕千秋之後,世上再也沒有人,能記著他的生平事跡!”


    高力士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眼葉法善天師的畫像。


    “畫像上,有您親筆禦題的一首詩, ‘詞江瀉液,藝苑含芬。別有真氣,清溪出雲。卓爾無對,超然不群。幽人薊子,道士封君。’追念之情,都深藏在這幾個蒼勁肥潤的八分隸書中……”


    李隆基的手,從畫像上滑落。


    “紙張會腐朽,唯有碑石可長存。力士,你拿紙筆來,朕要作文立碑,紀念尊師!”


    “好!老奴去拿!”高力士低喃著。


    坐在明亮的燈燭前,李隆基行筆寫下《故金紫光祿大夫鴻臚卿越國公景龍觀觀主贈越州都督葉尊師碑銘並序》:


    “師諱法善,字道元。至隋大業,歲在景子,法師是生,凡六百四十二甲子。洎我開元,歲在庚申,形解升雲,則春秋百有四矣。其生也,年長而色若孺子;其化也,委蛻而神則默仙。嚐從朕遊,仰之彌高,鑽之彌堅,藏察無象,鈞致不測。若言匡國輔主,鼓舞發揮焉,朕可推而尊之,不可得而臣也。”


    “朕在藩邸,累聞道要,及臨宇縣,虛佇昌言。奸臣寓謀,兇醜僣逆,未嚐不先事啟沃,亟申幽讚,故特加紫綬,以大公侯之封。而確固黃中,不乘軒冕之賞,可謂德博而施,道尊而光者也。適來無跡,為夫子之時;邇去無吝,為夫子之順。歲在鶉尾,月鶉火是也。返真懸解,翌日追贈越州都督,逾月歸藏於括蒼之山……”


    李隆基寫寫停停,仔細迴憶著尊師的生平點滴。


    “先生幼有奇質,長標特操。神照體外,骨秀形表。故萬先生目之曰: ‘子書成仙格,方自仙宮,吾將及爾,為同僚也。’信哉!《易》曰: ‘君子或出或處。’出者無山林之逸,外者無軒冕之貴。雖道同則應,而跡異難兼。”


    “先生養神太和,觀妙玄牝,君子或處之盛也。金印襲貴,紫綬方來,君子或出之盛也。非夫道臻博大,德合神明,其孰能與於此也!故於王室,則承恩者五代。當朕時,則傳道者數人,皆曰宗師,無間然矣。夫為文者,記其實,稱德者,尚其訓。先生知餘,餘寧不述。訓寓言而無愧,可披文而相質。”


    舉著檀香木梅花紫毫詩筆,時光仿佛在筆尖倒轉,讓他迴到了長壽元年那個冬日。


    那時,李隆基還是一個心懷美好,眼神清朗的少年,坐在洛陽東宮麗正殿的書窗下,聽葉法善天師朗朗講課。


    雲鹿坐在他的身側,一縷陽光斜照在她的身上,溫暖而又明亮。兩雙清澈的眼睛緊緊盯著師父。


    李隆基問道:“尊師,您什麽時候開始讀《老子》的,讀了多少遍了?”


    葉法善天師迴道:“大約五六歲吧。為師讀《老子》,讀了千遍萬遍了,今後,還要繼續讀下去,一直讀到老!”


    “尊師,世人說您能嘯叱風雨,鞭笞魔魅,您到底師從何人呢?”


    “為師出身道士世家,年少時到處遊曆,求法問道。苦修一世,宴息於青田太鶴山洞天,隻為普濟蒼生!”


    李隆基“哦”了一聲。


    “尊師養神太和,觀妙玄牝;藏察無象,鈞致不測。所以,世人才送您人間真神仙之稱!”


    想到這裏,他微頓須臾,輕輕歎喟一聲,繼續落筆書寫。


    “銘曰:忽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溜然,莫不入焉。百昌之源,萬化之泉。於此觀妙,實雲列仙。列仙伊何?銷化卻老,觀妙伊何?豈假至道。旁通幽讚,神變靈造,淫祠厲階,無隱不討。討逆輔順,功就佐時。藏往察微,業與神奇。章綬加等,方來不欺……”


    高力士高舉著琉璃蓮花燈,看著李隆基寫下最後一行字:“乘化而往,彼則悠哉。不忘舊情,紀諸事跡。仙山海畔,碑石依然。為葉仙卿作。”


    筆尖下的每一個墨字,都結體方正,筆力硬挺,既有漢隸的拙樸飄逸和雋麗渾厚,也有唐楷的挺勁峭拔和豐茂端莊。


    此時,李隆基已經淚流滿麵,不能自已。


    翌日,宣肅明觀觀主澄懷入宮,命他到景龍觀宣敕禦碑,並將碑銘頒布於天下。


    開元二十七年四月,葉尊師碑銘落成。澄懷與景龍觀留守老道丁政觀一起,將碑石立於景龍觀三清殿前。


    澄懷、秦安、丁政觀和景龍觀所有的道士們跪奉天章,仰瞻宸翰,虔誠地叩首輯拜。


    景雲鍾肅然響起,還是那麽悠揚清遠,那麽攝人心魄。


    經台法鼓動群靈,黃鍾之宮會玄都。聞塵清淨證弘道,盛德交歸長濟物。


    三百多年以後,另有幾位道君皇帝,也以同樣的方式,紀念著這位不凡的道士。


    熙寧二年,公元1069年,大宋神宗皇帝敕封葉法善天師為“壽聖”,為江南宣陽觀賜額壽聖觀。


    政和六年,公元1116年,大宋徽宗皇帝冊封葉法善天師為致虛見素法師,敕布《致虛見素法師誥》。


    宣和二年,公元1120年,徽宗皇帝再次加封葉法善天師為靈虛見素真人,敕布《加封靈虛見素真人誥》。


    紹定四年,公元1231年,大宋理宗皇帝敕封葉法善天師為“真人”。


    端平元年,公元1234年,又加封其為“真君”,封號達到曆代道士的頂點。


    李隆基繼續在大唐推行道教,並於天寶年間達至鼎盛。


    治身治國,並在其中。


    開元後期,他組織學士四處搜訪道經,加上原來京中所藏,纂修成史上的第一部道藏全集《三洞瓊綱》,全書共有七千四百多卷。


    原先各州所立的道觀和寺院,皆以開元為額,道觀改名為開元觀,佛寺改名為開元寺。


    開元前期,他創作和改編了《聖壽樂》《小破陣樂》《光聖樂》《文成樂》等歌頌文治武功和太平盛世的法曲,還有專為道觀創作的《降真招仙曲》《紫微八卦曲》《紫微送仙曲》。


    大唐道觀法場,采用的多是司馬承禎的《玄真道曲》,或者茅山道士李會元的《大羅天曲》。


    在李隆基的鼓勵下,一批懂音律的道士和學士也創作了許多道教法曲。


    工部侍郎賀知章創作了《紫清上聖道曲》,太常寺卿韋絛創作了《景雲》《九真》《紫極》《小長壽》《承天》《順天樂》《君臣相遇樂》等法曲。


    開元二十七年,文武百官上表讚頌李隆基的文治武功,為其加尊號“開元聖文神武皇帝”。


    經過幾次追加,最終定尊號為“開元天地大寶聖文神武孝德證道皇帝”。


    從這個尊號可以看出,此時的李隆基,已經成了地地道道的道君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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