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毛仲道:“剛才站在大明宮中,看了一圈。原來常常跟我吃酒吹牛的那幫禁軍,個個都不見了,如今守衛禦前的,竟然沒有一個是認識的!”


    李隆基失望地說道:“離開長安兩年,陛下左右高官、南衙北衙,都被韋後一手布下的黨朋掌握著。皇帝,不過是她的提線傀儡罷了!”


    “殿下,我們下一步該如何行事?”王毛仲和李宜德齊聲道。


    李隆基緊緊抓住他們的胳膊。


    “為了靖清大唐內難,我們一定要暗中聚結才勇之士,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勢力,才能與韋後分庭抗禮!”


    王毛仲道:“景龍之後,萬騎禁軍成為左、右羽林飛騎精華,是皇宮的宿衛主力,也是天子身邊最信任的禁軍。殿下,我們欲成大事,首先要得到他們的支持!”


    永昌元年,則天大聖皇後將左、右羽林軍更名為左、右羽林衛,改百騎為千騎。


    景龍元年,千騎在李哲手中得以迅速發展,更名為萬騎,成為北衙羽林衛中最重要的一支禁軍。


    李宜德道:“毛仲說的是!玄武門之變、神龍之變和景龍之變,都借助了北衙禁軍的力量。則天大聖皇後,也是依靠北衙禁軍討伐政敵,穩固自己帝位的!”


    王毛仲拍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景龍之變為什麽會失敗?因為重俊隻爭取到了部分北衙禁軍的力量,未深得萬騎這支宿衛主力軍的支持,讓他們倒戈相向,解了兵困,以致功敗垂成!”


    那粗獷的聲音中夾雜著喘氣聲,聽起來像是從大甕中發出來的。


    黑暗中,李隆基睜著碩大的眼睛,一眨不眨。


    神龍年間,他做了三年的衛尉少卿,掌管宮中武庫、兵器,與萬騎禁軍多有來往,對他們有了初步的認識。


    正如王毛仲所說,隻有得到萬騎禁軍的支持,才會有勝利的希望!


    “毛仲,你一定要想方設法,結納萬騎的幾位營長及軍中豪俊,經常賜他們飲食金帛,得其歡心。日後,定能為我所用!”


    “殿下放心!左萬騎統帥葛福順、左萬騎果毅陳玄禮、右萬騎果毅李仙鳧等人,與在下有些交情,他們在那些大將軍的手下幹得不順心,與之交心並不難!”


    李隆基的手摸到了李宜德的耳垂。


    “宜德,天明後,你去朝邑尋找縣尉劉幽求,安排此人進京。我們相識於神龍之變,他進士出身,善於謀略,其高識遠見,非常人能及!”


    李宜德抱拳稱是。


    王毛仲左支右吾,欲說還休。


    “毛仲,你有話就直說!”


    “殿下,我覺得,二聖召集大家到長安觀禮,未必是件好事。您說,他們會不會有什麽陰謀?”


    李宜德道:“是啊!當年,則天大聖皇後從洛河裏打撈出一塊所謂的寶圖,召集所有的宗室到洛陽集合,結果引起了越王父子的兵變。她借題發揮,最終把宗室王親一網打盡了。”


    李隆基雙手交握,一隻手扯著自己的上唇,陷入了沉思。


    說實在的,他也吃不準,韋氏一黨是否已經布置好了天羅地網,等著李氏宗親跳下去。


    一旦她要收網,李隆基必定也是網中之魚。


    “韋後此舉究竟有何目的,尚不可知,如果有異謀,陛下肯定也是被蒙在鼓裏的。我們且行且看,未雨綢繆,總是沒錯的!”


    這時,有人輕叩房門,高力士推門走了進來。


    “殿下,內侍監高公公來傳韋後口諭,令殿下和諸位兄弟在郊祀期間,無詔不得邁出府邸,不得私自會見相王、兄弟和朝臣!”


    王毛仲和李宜德聽了,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天凝地凍之前,總是先有一場寒流來襲,繼而雪虐風饕,席卷大地。


    黑暗中,傳來李隆基笑之以鼻的哧哧聲:“韋後禁得了我的手足,禁得了我的心嗎?”


    高力士道:“我們剛剛迴到長安,韋後就將您禁足,可見她事事有備。”


    “她不僅想好了出路,也鋪好了退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離京兩年,殿下與朝中大臣多有疏遠。此時,您身邊該有個出謀劃策的人。可遣人將葉天師召迴長安,有他在,便如虎添翼了!”


    “力士說的對!你馬上去傳話西城縣主和崇昌縣主,讓她們以濟世利物的名義,離開長安,行走四方,追訪葉尊師的蹤跡,見到他們,即刻召迴長安,與我相會!”


    西城縣主和崇昌縣主是李隆基的胞妹,她們知書達理,博覽百家,深受父兄的寵愛。


    竇德妃去世以後,西城縣主開始接觸道學五經,癡迷上了老莊,曾師從道士史崇玄,靜居行導引、吐納之術,意欲獨身修仙。


    神龍二年,在父親的引薦下,西城縣主拜葉法善為師,獲道號“無上道”,正式皈依玄門,成為一名居家女冠。


    在姐姐的影響下,妹妹崇昌縣主也慢慢走上了修真體道之路,拜了葉法善為師,道號“無上真”,專心持齋修道。


    “是!老奴去找兩位縣主!”高力士領命,轉身離去。


    剛走了兩步,聽見李隆基在身後道:“力士,此事,不要讓相王殿下知道!”


    高力士迴了一聲“是”,拉開殿門,輕手輕腳地走了。


    李隆基抬頭看了一眼,外麵更深夜靜,月黑風高。


    偌大的臨淄郡王府,籠罩在一片幽深的黑暗中,沒有了往日的喧囂和熱鬧,隻有庭院裏的鬆柏,在夜風中搖曳不息,簌簌作響。


    景龍三年十一月十三日,冬至,由葉靜能法師主持,大唐朝廷在長安明德門外的圓丘,舉行了盛大的祭祀典禮。


    祭祀昊天大帝、五方上帝、日月、皇地祗、神州、社稷、宗廟為大祀;祭祀星辰、五祀、四望等為中祀;祭祀司命、司中、風師、雨師、山川等為小祀。


    這次祭祀,天、地、五帝同時畤祭,所以特別隆重。


    大享殿、皇穹宇、皇極殿、齋宮、井亭、宰牲亭,巍峨肅穆。


    李哲身穿天子袞冕、垂珠十二旒;韋晚香戴鳳冠、著褘衣,深青繪翟,素紗中單、黼領、朱羅縠褾和綴襈一應俱全,腰掛蔽膝、白玉雙佩,襪履同裳色。


    皇子、公主、宗室親王、文武百官列隊站在他們身後。


    原先製定的祭祀方案是皇帝首獻、皇後亞獻、安樂公主終獻。


    後來,因為右仆射蘇瑰、太常博士唐紹、蔣欽緒、彭景直、國子司業褚無量等人的極力反對,在最後一刻,李哲終於改變主意,改成了皇帝首獻、皇後亞獻,左仆射韋巨源終獻。


    終獻禮被人替換,安樂公主非常不滿。


    祭祀典禮結束,馬上跑到紫宸殿大鬧了一場,哭得兩隻眼睛像熟透的桃子。


    幾個宮婢正圍繞在二聖身邊,為他們卸去繁重的袞冕吉服。


    李哲伸展著胳膊,一臉無奈。


    “帝王祭祀天地,不僅要迎帝神、奠玉帛、進俎、行初獻禮、亞獻禮、終獻禮,還要送帝神、望燎、行三跪九拜禮等等,過程冗長,禮儀繁縟,你當時是玩家家呢?”


    “父皇,你答應我的事情,說好由我行終獻禮的,怎麽說改就改了呢?”


    韋晚香道:“安樂,別看父皇和母後站在兩丈多高的齋壇上,看起來很威風的樣子,我們足足站了兩個時辰,寒風刺骨,腰酸背疼。你的身子這麽羸弱,肯定吃不消的!”


    安樂公主泫然泣下。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父皇和母後肅祗郊祀,垂範天下。我是當朝公主,理應也要出來亮亮相。長安百姓不認得安樂公主,將來如何成為皇太女呢?”


    聽到“皇太女”三字,李哲立刻板起臉來。


    “你又撒潑胡鬧了!”


    “一大早起來,高高興興盛裝打扮去了,卻被告知讓那韋老頭代替了!父皇眼裏,分明沒有我這個女兒!”


    “無論黃帝、顓頊、帝嚳、堯舜,還是文王、武王,哪有女子出來祭祀天地的?大唐百姓大度包容,才能容忍你的皇祖母、母後在祭祀大典上行亞獻禮。能成為女皇的,隻有你皇祖母一個,你莫要覬覦皇位了!”


    韋晚香見安樂公主一直使性謗氣,毫不收斂,她也有點看不下去了。


    “行了,行了。安樂,你的性子該收收了!”


    “不行!父皇欠我一個說法!”安樂公主十分傷心。


    韋晚香拉開她,使了一個眼神。


    “父皇和母後站了一天,又累又餓,饑腸轆轆。你遣人去尚食局,讓連奴趕緊做些絲籠送過來,我們吃了,還要連夜批複奏書呢!”


    她將絮絮叨叨、啼哭不休的安樂公主推搡到紫宸殿外,總算安靜了下來。


    太平公主從圓丘歸來後,一直肅然危坐在府內,一言不發。


    駙馬武攸暨見了,命人奉上瓜果茶點,很識趣地躲開了。


    祭祀大典上,她和李旦父子站在一起,冷眼看著皇嫂韋晚香躊躇滿誌地登上齋壇,擔任皇帝的助祭。


    自從當上皇後的那一天開始,韋晚香步步都在重蹈母親的舊轍。


    效仿她垂簾聽政,參與政事;效仿她給自己加尊號“順天翊聖皇後”,與陛下合稱“二聖”;效仿她在祭祀大典上行亞獻禮,進一步的抬高自己的地位。


    景龍元年,韋晚香寫了一篇《神武頌》,獻給李哲,歌頌他的豐功偉德。李哲命兩京及揚州、益州、並州、荊州四大都督府,把《神武頌》刻到碑石上,讓天下人都知曉皇後的文采。


    景龍二年上元節,韋晚香衣裙上五色雲起,李哲大赦天下,加恩五品官的女眷,還命宮廷畫師把祥雲畫下來,讓百官傳閱,一起分享皇後的吉兆。


    葉靜能法師等人,更是把歌謠《桑條韋》穿鑿附會,說成是她天降國母的符命,把《桑條韋》列入樂府,在皇後主持桑蠶時演奏。


    這些所謂的祥瑞、符命,都是韋氏一黨為了神化韋晚香炮製出來的,就像當年武承嗣發現洛河寶圖一樣荒唐。


    一舉一動,對太平公主來說,都是那麽的熟悉。


    韋晚香勢力一步步地壯大,韋溫、宗楚客等主持朝政的一眾宰相,全部都是她的鼎力支持者,權勢大大超過了當年的母親。


    她隱隱感覺到,下一步,韋晚香又該效仿母親登基稱帝了吧?


    沒過多久,李猷匯報了一件事情,更加讓她愁上添愁。


    “公主,宮中寺人透露了一個消息。二月,東都淩空觀發生了一場奇怪的火災,陛下視為不祥,禁止百官和宮人私下議論此事。”


    太平公主問道:“淩空觀位於洛陽北市邊上的立行坊,在東都頗有名氣,名滿天下的葉法善天師曾籍隸於此。這場大火是如何發生的?”


    “寺人說,那火也不知道是怎麽燒起來的,不出兩個時辰,觀中金銅鑄成的十來尊神仙造像銷鑠並盡,殿宇也跟著燒燼了,唯有一尊泥塑的老子造像巋然獨存,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萬物並盡,泥塑的老子造像卻能獨存,的確是一大怪事!”


    “這沒什麽,最奇怪的是,火災後,淩空觀的道士去瓦礫堆裏收拾東西,發現了那尊泥塑老子造像,湊近一看,目有淚跡,清晰可見!”


    太平公主花容失色,惶惶地站了起來。


    “李猷,你知道陛下得知這個消息,為何會不安,為何會封鎖這個消息嗎?”


    “猷不知,請公主詳解!”


    “很多人說,韋氏一黨把控中樞,權傾朝野,彼此的勢力相互膠著,堅如金銅。陛下對此,不是不知,隻是不敢也不想撼動他們而已。他缺的是一把熊熊大火,一旦火起,必能將其銷鑠並盡!”


    李猷的眼眸裏似乎有一團雲霧。


    “那目有淚跡的老子造像,該如何解釋呢?”


    “別忘記,大唐是以道教立國,以老子為祖神的。尊祖之風,貽諸萬葉。這個王朝風雨飄搖,危如累卵,老子也為之心急,為之落淚啊!”


    “難怪,陛下馬上下令,重建淩空觀,並將其改名為聖真觀。”


    “時局發展到如今,韋氏一黨暗中磨刀霍霍,拔刃張弩,做好了萬全準備。李猷,我們不能坐以待斃,一定要行動起來了!”


    “直覺告訴我,我們再不出手幹涉此事,隻怕將來要追悔莫及!請公主示下!”


    太平公主思索片刻,道:“我們先走出第一步。你找些可靠的人,不需要有多大的來頭,平民小吏皆可,暗中指使他們上表,告發韋後的不軌行為,引起陛下的警覺。”


    “是!我立刻找人,安排此事!”李猷叉手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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