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視元年七夕,括州括蒼城裏舉辦了熱鬧非凡的乞巧節。


    括蒼令湯臻命人在城內最熱鬧的地段,搭建了百尺乞巧樓,絲錦綾羅結殿,裝飾數百盞彩燈。


    入夜後,華麗的乞巧樓燃起了百燈,流光溢彩,熠熠生輝。


    有香瓜燈、南瓜燈、鯉魚燈、蝴蝶燈、蟾蜍燈、蓮花燈、飛馬燈、傘燈等數十種花式,花鳥魚蟲,無所不有。


    樂師奏起《七夕曲》,繁弦急管,時而高昂,時而低沉。


    姑娘們為乞手巧、乞容貌、乞心通,紛紛提著花燈趕來參加乞巧節。城中錦天繡地、瑰奇錯列,車馬、轎子絡繹不絕,十分熱鬧。


    乞巧節除了分發乞巧果子、祭拜牛女二星、蘭夜鬥巧,還有投針驗巧、喜蛛應巧等節目。


    熱鬧了一晚,最後剩下一個壓軸節目叫穿針乞巧。


    衙役向各位參賽者分發九孔針、五色絲線。姑娘們現場對月穿針,最快完成者,就是今年的巧魁。


    湯臻許諾,今年的巧魁,除了財帛獎勵,還有一個額外獎勵——可以實現她任何一個心願。


    現場發出陣陣歡唿,將氣氛推向高潮。


    人群中,有位姑娘大聲喊道:“湯明府,您說的話可是當真?”


    湯臻摩挲著嘴角的兩撇八字須,哂然笑道:“本官說話一言九鼎,從不食言,台下各位父老鄉親,都可為我作證!”


    那肥碩的身軀緊緊地裹在青綠色的瀾袍裏,像江南端午時節,箬竹包成的灰湯粽子。


    說起來,湯臻也是個滿腹經綸,才學八鬥之人。十年寒窗苦讀,過五關斬六將,通過大周縣令舉一科,成為括蒼縣的父母官。


    “那好!我也來參加穿針乞巧!”


    說話的正是雲鹿。


    她雲鬢輕挽,斜插一枚如意紋發簪,上穿蒼筤色交襟短衣,前胸手刺幾叢幼竹圖案,配縹碧素色曳地長裙,一雙綠沈軟屢,清清爽爽。


    石清疑惑地拉了拉她的衣袖,低聲道:“雲鹿妹妹,你行嗎?我可從來沒見你做過針線活啊?”


    雲鹿道:“不行也得行!隻有奪得巧魁,才有機會麵見湯臻父女倆。開元聖劍在不在他們的手上,我一試便知!”


    石清將信將疑地看著她登台領取了九孔針、五色絲線。


    絲竹聲起,湯臻命人滅了彩燈。


    朗朗月光下,一群年輕的姑娘,手持針線,躍躍欲試。


    她們的指甲上,用鳳仙花搗汁,塗成了鮮亮的妃紅色、榴花色,這些青蔥玉指,皆是細針密縷的高手。


    雲鹿十指不沾陽春水,從來沒做過紡織、刺繡、剪裁、縫紉等女紅活。穿針引線,自然生疏得很。


    湯臻一聲令下,她就暗暗作法,用法術牽引著五色絲線,飛快地走完了九孔細針,立刻舉手道:“我已經穿好針線了!”


    其他姑娘也陸陸續續穿好了針線,可惜都敗在了她的法術下。


    經過確認,湯臻宣布雲鹿奪得了本次乞巧節的巧魁。


    他命人送上了財帛。


    雲鹿站在高台上,擺擺手,道:“湯明府,民女不要這些銀錢,隻要您兌現實現我任何心願的承諾。”


    正在乞巧樓上看熱鬧的湯若竹,一眼認出了雲鹿。


    她提著裙擺,飛奔下樓,上台拉過湯臻,附耳道:“阿爺,台上那位姑娘,是太鶴山洞天的女冠!”


    湯臻一聽,臉上勃然變了色,眉眼之間,陰鷙乍現。


    他輕咳一聲,若無其事地對眾人說道:“既然這位姑娘不要財帛,那她的心願,本官一定給予兌現。姑娘家的心願,不好當眾說出,還請這位姑娘,隨我上乞巧樓麵談。”


    雲鹿移步,跟著湯臻父女上了乞巧樓。


    賓主坐定,湯臻用幽深的眼神緊緊盯著她,不慌不忙地說道:“姑娘來參加此次乞巧節,恐怕是另有所圖吧?”


    雲鹿這才看清楚,湯臻的眼皮過於肥厚臃腫,耷拉下來,使得眼睛形成了三角眼。


    不看你也罷,如果他的眼皮微微抬起,目光凝聚在你的臉上時,眼眸裏便會露出邪佞又森寒的戾氣。


    雲鹿故作鎮定,行了個叉手禮道:“明人不說暗話,本姑娘是太鶴山洞天羅浮真人座下弟子雲鹿。今日麵見湯明府,是代我師父向您討迴一樣東西!”


    湯臻眼眸裏的戾氣漸漸渙散,變成了慌張和不安。


    “本官向來仰慕葉天師的仙名,上任括蒼令的第一天,就來太鶴山洞天拜謁,他推說正在閉關修煉,避而不見。此後,多次上門求見,都被各種理由拒絕。他老人家一麵都沒見著,怎會有東西在本官這兒呢?”


    “令愛若竹姑娘,可是經常往來於太鶴山洞天!”雲鹿的嘴角閃過一抹冷笑。


    湯臻斜睨她一眼,振振有詞地道:“若竹她近日忙於學業,已經很久沒有出門了!”


    “廢話,我就不多說了!”雲鹿從容站了起來,抽出身上的太乙混元劍 ,怒指著湯臻的鼻尖。


    “你要做甚?”


    雲鹿厲聲道:“開元聖劍,太鶴山洞天幾千年來唯一得此一件法器,我師父用十七年心血辛苦鑄成,你穿穴逾牆,竊而據之,怎對得起這一身官袍?”


    湯若竹見狀,急忙走了過來,伸出一根食指,輕輕地推開了太乙混元劍。


    她眼珠一轉,聲如黃鶯鳴澗:“雲鹿姑娘,你還不知道吧?我和你的師兄子虛,早已情定三生。他以開元聖劍作為聘禮,與我共結秦晉之好。這聘禮,下到了我阿爺的手上,怎有要迴去的道理?”


    開元聖劍果然在這裏!


    雲鹿怒不可遏,道了一聲“無恥”,舉劍朝湯臻砍去。


    湯臻雖胖,身子卻極其靈活,搖身一閃,避開了劍鋒,整張幾案瞬間碎成了木渣。


    門口一群虎狼不良人飛奔而來,手持刀劍,將雲鹿圍得水泄不通。


    等候在樓下的石清,聽到樓上傳來兵刃相接的聲音,急忙飛身躍上乞巧樓,衝入人群,拉起雲鹿,化為一縷青煙,遁地走了。


    他們降落在混元峰試劍石上。


    月色如水,暗蟲唧唧。


    雲鹿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怒目道:“石清,你為何拉我迴來,剛才,我恨不得把那對狗官父女剁成肉醬!”


    石清低眉順眼,臉上堆滿了笑容。


    “雲鹿妹妹,你重傷未愈,我劍術朽淺。他們人多勢眾,咱們沒有必要拿雞蛋去碰石頭。既然知道開元聖劍在他們手上,那就讓他們好生保管著。等你傷勢痊愈了,我們再去取迴來!”


    雲鹿氣惱地一跺腳,鬱鬱地坐了下來。


    心中愁緒如麻,隻能忿然捶打著石頭出氣。


    可恨湯若竹,不但爽快地承認他們拿了開元聖劍,還說是子虛贈予她的聘禮。這下好了,他更是無處鳴冤叫屈了!


    青田太鶴山洞天遺失法器的消息,很快傳到了洛陽。


    武輪隻能幹著急,期盼某天能突然傳來好消息。


    姚瑞德公公年邁過世,追隨高宗天皇大帝去了。太初宮內侍省更名為司宮監,一切事務都交由高延福公公掌管。


    不久前,梁王武三思被罷相,心中鬱悶。


    高延福公公特地忙裏抽閑,提著幾壇美酒,去梁王府拜見,順便看望自己的義子高力士。


    他本是高句麗皇室宗親。


    高句麗滅國後,年僅八歲的高延福被押送至長安,先入梁王府為戶奴,後由武三思舉薦入宮,成為女皇身邊最信任的寺人。


    所以,他對武三思感恩戴德,十分崇敬。


    主仆難得一聚,分外親熱。高延福公公拿出一壇美酒,道:“梁王殿下,天氣越來越冷了,喝點酒暖暖身子。”


    武三思道:“高公公許久沒來府上了,上次跟你喝酒,是兩年前的事了。”


    “是啊!兩年前,太子複位,您檢校內史,老奴一高興,喝得酩酊大醉,是您把我送迴宮中的!”


    “今日,我們依舊不醉不歸!力士,好好招待你的義父,是他把你從棍棒下救出來的!”


    “是!”侍立在側的高力士,小心翼翼給他們添了酒。


    兩人推杯換盞,酒至半酣。


    武三思和武承嗣一樣,在朝中幾度沉浮。


    這次人事變動,他由內史罷為特進、太子少保。


    特進,是個無實職的散官;太子少保,負責東宮安保。這兩個職位對他來說,都是個榮譽稱號罷了。


    直到今日,武三思才明白,女皇指給武氏子弟的出路,都是一樣的。


    早年,他因父親武元慶坐罪,被流放遠地。女皇掌權後,召為右衛將軍,遷禮部尚書、監修國史,後被封為梁王,曆任春官尚書、內史,成為大周宰相。


    他也暗暗做過大周太子的美夢,直到武哲迴京,武承嗣憂憤而死,才停歇下來。


    高延福公公道:“老奴時常擔心,將來太子登基,會為難武氏諸王。陛下給您封個閑職,也不是什麽壞事,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才是大智慧啊!”


    武三思搖了搖沉重的腦袋。


    “魏王薨世後,武氏子弟更加不入她的法眼了!本王罷相,攸寧罷為冬官尚書,留守長安去了。懿宗、攸望等人,也不得重用,忽立忽罷!”


    在女皇心目中,他們這些武氏子弟,始終都是無能之輩。


    高興了,給加個高官;不高興了,就給降個職,成為特進之類的散官,或沒有實權的東宮屬官。


    甚至,還曾當麵痛罵他和武承嗣是“疥癬”。


    武三思想起不久前的一件事情。


    久視元年五月,女皇率領張氏兄弟、太子武哲,相王武輪、武氏親王、葉靜能法師,以及狄仁傑、姚崇、李嶠、蘇味道、崔融、徐彥伯、楊敬述、宋之問等十七位大臣,到登封東南三十裏處的石淙山,巡幸新建的三陽宮。


    石淙會飲上,女皇現場作了一首七律:


    “三山十洞光玄籙,玉嶠金巒鎮紫微。均露均霜標勝壤,交風交雨列皇畿。萬仞高崖藏日色,千尋幽澗浴雲衣。且駐歡筵嚐仁智,雕鞍薄晚雜塵飛。”


    命眾臣一人和詩一首,由上官婉兒品判優劣。


    武三思的詩作第一個被上官婉兒淘汰了,其他人的詩作,也沒有得到她的認可。


    眾人都將目光投向了狄仁傑。現場唯有他還沒有提筆寫詩。


    狄仁傑氣宇軒昂地走到禦前,挽起衣袂,奮筆疾書:


    “宸暉降望金輿轉,仙路崢嶸碧澗幽。羽杖遙臨鸞鶴駕,帷宮直坐鳳麟洲。飛泉灑液恆疑雨,密樹含涼鎮似秋。老臣預陪懸圃宴,餘年方共赤鬆遊。”


    此詩一出,驚采絕豔,立刻博得女皇和上官婉兒的歡心,被點為禦曲,獲賜宅第一所。


    迴到洛陽不久,武三思被罷去了內史,狄仁傑接替他的位置,掌管了鳳閣中樞。


    高延福公公舉杯,道:“殿下,無官一身輕!不然,老奴還逮不到與您喝酒的機會呢!”


    武三思吃了一口酒,道:“如今想來,本王被罷相,一是為政績卓越的狄仁傑讓位;二是吾皇開始了削藩之路,為太子掃除可能存在的隱患,做好登基前的準備罷!”


    “吾皇決意立親生皇子為太子,等同於昭告天下,要把大周江山歸還李氏子弟,默認了李唐王朝將要複辟的事實……”


    武三思戚戚然垂下了雙目,難掩麵容上的恐慌與不安。


    “吾皇身體日漸孱弱,今年,兩度病倒。在她千秋之後,失去庇護的武氏子弟該如何自處?武氏家族是否還能枝葉碩茂?是否會有滅門之災?”


    高延福公公心中踧踖,一幅欲言又止的樣子。


    想了半天,還是決定將心裏的話說出來。


    “天官侍郎吉頊的弟弟吉琚冒官,被您揭發出來,吾皇將他貶為琰川尉。昨日,他入宮辭行,說了一番話,老奴不得不轉告您。如果不早謀出路,武氏子弟將來或許會真的有大難!”


    武三思俊臉一沉,眼皮輕輕顫動。“他說了什麽?”


    “他說, ‘臣此番離朝,永無再見之日,願進一言。請問陛下,把水和土和成一塊泥,會有紛爭嗎?’吾皇認為沒有。吉頊又問, ‘那把泥分為兩半,一塊塑成佛祖,一塊塑成天尊,會有紛爭嗎?’吾皇認為會起紛爭。”


    武三思的目光冷如薄刃。


    “吉頊分明是借佛道之爭,暗喻李氏子弟和武氏子弟的鬥爭!他是如何迴答的?”


    “吉頊說, ‘宗室和外戚各守本分,則天下安定。如今,太子已然確立,而您依舊立武氏為王,陛下此舉,就如這兩塊泥巴,將來勢必造成雙方的龍爭虎鬥,臣怕他們會兩不得安!’吾皇沉默良久,說不出話,但她心裏,必定是有打算的!”


    武三思灰心喪氣 ,一口氣悶盡了杯中酒。


    蓮花錯金嵌珠雀形盞跌落在食案上,發出“咣當”一聲脆響。


    “原以為,吾皇是本王的萬年泰山,哪曾想,她隻是一座冰山而已,看起來堅固,實則天氣一熱,就化為一潭池水!高公公,你說,本王該何去何從?”


    高力士提壺斟酒,靜靜地聽著他們的對話。


    他知道,高延福公公不是壞人。出於主仆之恩,給武三思指一條生路,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高延福公公壓低了聲音。“吾皇做主,要將太子七女永泰郡主,許給繼魏王武延基為妻,婚典定在下月初……”


    魏王武承嗣死後,武延基嫡承爵位,本應封為“嗣魏王”,女皇因其父名中有“嗣”字,改其封號為“繼魏王”。


    武三思眼睛一亮。“真有此事?”


    “太子選擇與武氏結親,是想利用裙帶關係,穩固自己的地位。梁王膝下多位公子未婚,何不也向太子求娶一位郡主呢?”


    大周江山,始終要歸太子繼承的。武哲登基之日,極有可能也是武氏家族的繁華墜落日。


    選擇與太子聯姻,是鞏固自己地位的上上之策。


    於是,武三思開始留心起此事,經常讓自己的長子高陽郡王武崇訓接近、結交各位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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