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上林苑裏風起四方,到處飛沙走石。


    葉法善天師正在為弟子講授樂理,充耳盡是都是木窗子劈裏啪啦的聲音,這嘈雜的聲音讓他方寸大亂,心神不定。


    子虛在上古逸音上轉軸撥弦,奏起了《觀眇》。


    一彈沉而曠遠,二彈清泠入仙,琴聲如露滴竹葉,清響悅耳,洗去了人間的塵土和喧囂。


    泠泠月光在琉璃瓦上蓄而淌之,俯仰可拾。一陣清風從窗欞罅隙裏穿越而來,把屋內的油燈吹得左右搖曳,昏昏欲滅。


    澄懷起身,撥亮了燈芯。


    忽然,窗外閃過一道亮光,將紫微城的夜空點亮了,繼而忽明忽暗,閃爍不定,嚇得雲鹿嚷嚷起來:“阿爺,窗外發生何事了?”


    聽見她的唿喊,葉法善天師立刻走到窗牖邊。推開窗子,夜風像潮水一般湧入殿內。


    東南夜空中,一道道流星隕落如雨,把漆黑的夜空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驀然間,他想起了太上老君的讖言:待流星東南出,光明燭地,便是明君現世之時!


    武太後作為天定帝王,步步為營,正慢慢走向她苦心經營的武氏王朝。


    此時的她,舍不得放權皇子,離自己稱帝又差了很多火候,必定要擁立一位李氏皇子為帝,作為墊腳石,才能正大光明地走向皇帝寶座。


    現在,唯一有資格做大唐天子的,隻剩下沉穩謙恭的相王李旦。


    翹首企足數年,太上老君預言中的明君,終於要現身了。


    琴聲還在夜空中滴瀝。今夜始知,人間最妙,為文武七弦。


    葉法善天師看了片時,不動聲色地關上窗牖,迴到自己座上。


    翌日,嗣聖元年二月七日,裴炎再次在紫微城乾元殿宣布太後製令。


    二十二歲的相王李旦臨危受命,成為新的大唐帝王。妃子劉蘊芽為皇後,年僅五歲的皇長子永平郡王李成器被立為太子。


    紫微城發生宮變那一天,李哲走出乾元殿,李旦便失去了自由。


    當天,他在修文坊的相王府中,被百騎禁軍請入宮中,再也迴不了昔日的王府。


    嗣聖改元文明。七日後,禮部尚書武承嗣為新帝舉行了登基大典。


    和三哥李哲一樣,李旦每天坐鎮龍榻,武太後垂簾在後,成了龍榻上的另一個擺設。


    朝中大小政事皆取決於太後,他連個發聲的機會都沒有。


    朝廷上,國事蜩螗,事多繁雜,樁樁件件都關乎國民生計。


    眾臣所奏之事,有東突厥阿史那骨篤祿侵擾邊境、廣州都督路元睿被昆侖胡商殺害等軍國大事;


    有劉仁軌專知西京留守事、王德真為侍中、劉禕之同中書門下三品等人事任命;


    也有江南水災、西域大旱這樣的災情匯報。


    李旦頭戴冕旒,上穿玄色八章紋寬袖上衣,下穿四章纁色裙裳,腰係玉帶、佩綬,靜靜地坐在龍榻上。


    武太後在赤茶色的珠簾之後,以他的名義發號施令,幹淨利落地幫他裁決了這些繁瑣的國務政事。


    有時候,他不得不佩服,母親作為一介女子,運籌帷幄,經天緯地,昂昂乎廟堂之器也。


    但他一身威嚴的帝王裝扮,卻沒有帝王的實權,坐在龍榻上,著實是一個無比尷尬的存在。


    記得二月底,一位百騎禁軍統領急匆匆地上殿奏事。


    他叉手道:“太後,洛陽北市有一家永豐酒肆,數位百騎禁軍聚於酒肆中吃酒,有人言, ‘早知入宮廢皇上無勳賞,還不如侍奉廬陵王。’其他人紛紛附和。小人心中不安,特來請求太後,將這一夥反賊捉拿問罪!”


    距離太遠,李旦看不清那位禁軍的顏麵。


    正想發問,聽見武太後道:“百騎禁軍,是大唐帝王的貼身侍衛,居然藏了那麽多離心者在其中,這還了得!你叫什麽名字?有多少百騎禁軍在那裏吃酒?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貞觀之時,太宗皇帝遴選官戶及蕃口中驍勇善戰的子弟,穿虎紋衣,跨豹紋韉,置左、右羽林軍,謂之飛騎。


    又於飛騎中選拔才力驍健、擅長騎射者,組建成一支百騎禁軍,擔任皇帝的貼身侍衛。


    “下官裴紹業,剛從左勳衛調至百騎。他們一共有十餘位,當時,小人也與他們同案吃酒,聽了他們的話,立刻離席入宮,向您匯報此事了。”


    “很好!吾要重重賞你!你火速領一支百騎禁軍,將他們捉拿迴宮!知反不告者,皆斬!”


    李旦有些著急,立刻說道:“太後!這些禁軍隻是酒後失言,罪不至死!殺死他們,隻怕告密之風,自此興矣!”


    “陛下!你不要忘記,吾與你立下的三條規矩!居於深宮,有人為我們告密,才能知曉宮內外的一舉一動。”


    武太後故意將“陛下”兩個字拖得很長。


    李旦背對她坐著,依然能感覺到她那聲色並厲的威容,正在耽耽虎視著他,脊梁骨上不由得一陣陣發涼。


    她所謂的三條規矩,一是李旦不得參預政事,每天跟她上朝,學習如何處理國事;二是不得結交百官,一經發現,必將重罰;三是不得赦免李賢和李哲,因為他們罪不可赦。


    高宗天皇大帝留下的遺詔是,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後進止。


    兼取,並非聽取。


    但此刻,李旦發現,自己竟然連幾位百騎禁軍的小命都保不了,將來,又如何期望百騎禁軍保護他這位可憐的大唐帝王呢?


    很快,裴紹業帶著百騎禁軍飛馬出宮,永豐酒肆的酒席未散,十餘位百騎禁軍當場被捕,囚於羽林獄中。


    第二天,這些人在紫微城外天津橋被斬首示眾。


    裴紹業被授予五品左鷹揚將軍,調任鷹揚府中。


    文明元年三月,武太後暗中下旨,命左金吾衛將軍丘神積前往巴州,檢校廢太子李賢的宅院,以備外虞。


    丘神積到巴州後,將李賢幽禁於別室,逼令自戕。


    他的脅迫讓李賢萬念俱灰,當場拔出丘神積腰間的利劍,自刎身亡了。死後,被草草埋葬在巴州城南的化成山山麓。


    消息傳到洛陽,武太後率百官在紫微城明福門舉哀,追封李賢為雍王。


    她怒斥了丘神積,將其貶任疊州刺史。不久之後,又官複原職,迴到洛陽,重新擔任了左金吾衛將軍。


    得知二哥李賢的死訊,李旦悄悄慟哭了一場。


    聽說,李賢被貶巴州以後,經常登高北望。百姓將那座山稱為王望山。


    父親駕崩的噩耗傳到巴州,他悲痛欲絕,抱病登上王望山白雲亭,跪望長安,痛哭流涕作了一首《黃台瓜辭》:


    “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少,再摘使瓜稀。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


    這首深具漢魏遺風的《黃台瓜辭》,讓李旦想起了曹植的《七步詩》。


    字裏行間,讀到了二哥被親情拋棄的淒婉,讀到了身為皇室子弟的無奈,以及他對未來的迷惘和絕望。


    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不知母親讀了這首詩,會不會對孤懸在藤蔓上的最後一隻瓜,心生一點點憐惜。


    丘神積到巴州,李旦毫不知情,母親事前也沒有找他商量過。


    李賢是李旦最敬重的哥哥。


    母親要發落哥哥,最起碼要先與他這個皇帝打個招唿。


    李旦非常生氣,從此以後,借口自己跟父親一樣身患風眩症,需要在後宮靜養,拒絕跟她上朝。


    四月的洛陽,一場春天的花事剛剛結束,初夏時分,另一場花事即將盛大開放。


    紫微城流杯殿中,薔薇搖香爬上宮牆;山池中,滴露之荷展露尖角;東西遊廊下,淡緋色的木槿如一盞盞浮杯,三三兩兩地漂浮在萋萋綠意中。


    最茂盛的,是流杯殿前的幾株合歡樹。


    花開嫣然,形如馬纓,又如一把把淡緋色的折扇。羽狀互生複葉,細細密密,像他心底的惆悵,風一吹就任意舒卷。


    流杯殿裏,有一道九曲漆渠,從陶光園九洲池引來的清水,沿著水渠,緩緩流到大殿內,再沿著水渠,潺潺地出殿而去。


    昔日,常常有皇子、公主在這裏舉行曲水之飲。


    李旦最喜歡的,是在黃昏時刻靜靜地坐在庭院中,默然看著合歡花葉相結,相擁而眠。


    記得小時候,父親經常帶他去上林苑遊覽,那裏也種了很多合歡樹。


    他曾說,合歡隻合黃昏看。


    李旦問他為什麽。父親說:“合歡比人敏感,天色一暗,花葉就先於人感受到黃昏的薄冥氣息。所以,每至黃昏,它花葉相結,是謂合歡。”


    一位頭飾累絲翠鈿花樹金簪,身穿荷葉綠釵鈿禮衣的妃子從流杯殿中走出,悄然走到他的身後。


    看著那孤獨的背影,她眉間的憂愁也像暮色一樣濃稠起來。


    “陛下,今夜是我們大喜的日子,您為何獨坐黃昏?”


    李旦穿著一襲楓葉紅禮衣,臉上卻見不到一絲喜色。


    “你一入宮,就跟著朕和皇後幽禁於此。要不是先帝早早與竇家定了婚約,實在不忍心讓你跳到這個牢籠中來!”


    妃子名喚竇淺漪,是潤州刺史竇孝諶之女,祖父是太宗皇帝聖母竇太後之兄竇抗,祖母是高祖皇帝之女襄陽公主。


    兩年前,她與李旦定了婚約,成為相王府的孺人。


    李旦原本想與竇家退婚,無奈母親一紙令下,立竇淺漪為德妃,加授竇孝諶為朝請大夫,清河縣開國男,讓他將人送入了宮中。


    沒有像樣的婚典,沒有證婚人,也沒有一位賓客,隻有一身禮衣,滿庭合歡為他們慶賀。


    竇淺漪坐到李旦身邊,用清澈如水的眼睛凝望著他。


    “之前,妾從未見過陛下。父親任太常丞時,在他的書房中見過您寫的《李氏太廟祭祀禮製》,您的草隸清麗豐腴,肥瘦相宜,深深為之傾倒。妾覺得,能寫一手好字的男子,都有一顆溫柔善良的心。”


    從那以後,竇淺漪開始默默關心起宮中的一切,關心這個從未謀麵的男子。


    宮中一有風吹草動,宮外便是捕風捉影,人言籍籍。


    入宮前,父親竇孝諶老淚縱橫,哭了很久。他聽昔日同僚暗中說過,李旦已經很久沒有上朝了。


    李賢被廢,李哲被貶,李旦失蹤,生死不明。


    向來膽小怕事的竇淺漪萬分著急,不知哪裏的勇氣,當日就讓父親備了一頂簷子,送她入宮來了。


    李旦垂首坐著,目光空洞又深邃,像一口枯竭的古井。“你才十六歲,不諳世事,未經人生的大風大浪,不怕跟著朕吃苦嗎?”


    “妾知道,一入宮門,身家性命便掌握在了別人手中。是福也好,是禍也罷,妾不怕死,也不怕吃苦,隻想陪在陛下身邊,與這合歡樹一樣,朝開暮合,花葉相倚,共同度過此生。”


    竇淺漪的話,讓李旦感到無比心疼。


    花葉相倚,夜夜合歡,相宜兩不負,是為人生之大美。


    作為一位失去自由、身處孤危的帝王,本就自顧不暇。竇淺漪奮不顧身地走到他身邊,隻怕她難以保全自己,也怕辜負了她的一片深情。


    李旦帶著幾分歉意,抬眼看著她。


    竇淺漪姿容美妙,溫柔婉順,赭頰朱唇旁,兩顆豆大的花靨,讓她更加楚楚動人。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輕輕地蓋在她的手上。


    朵朵合歡,隨風徐徐而下。落花飄在他們的頭上、肩上、手上、石案上,堆積在腳邊。


    紅消香斷,一地凋零,數量太多,誰也顧不得疼惜了。


    文明元年五月,武太後為了進一步鞏固自身的權力,削弱李唐宗室和大臣的力量,開始重用武氏子弟。


    任命禮部尚書武承嗣為太常卿、同中書門下三品,參預國政;右武衛將軍武三思,遷禮部尚書。還有多名武氏遠親,被授予了官職。


    武士彠的嫡妻相裏氏有兩個兒子:武元慶和武元爽。


    相裏氏死後,高祖皇帝親賜,武士彠續娶弘農楊氏,生下武氏三姐妹。


    按輩分排,武承嗣和武三思都是武太後的從侄。


    武承嗣是武元爽之子,中等身材,其貌不揚,為人處事淩厲而決絕。雖然才三十五歲,綾羅袍衫下,瘦骨梭棱,嘴上又留了一撇小胡子,總給人一種未老先衰的感覺。


    武三思是武元慶之子。


    他比武承嗣年輕三歲,長得相貌堂堂,風度翩翩,長相與武太後有幾分相像。偶爾,會看幾本書,寫一兩首詩歌,身上多少帶了點儒雅之氣。


    圓滑聰敏、遇事不愛當出頭鳥的他,無論做什麽事情,都喜歡躲在武承嗣的背後。


    朝中大臣見武氏子弟扶搖直上,卻數月不見李旦上朝,不免議論紛紛。


    先帝駕崩後,中書令裴炎明顯地感覺到,武太後有覬覦皇位之心。


    她有四位皇子,卻好像是她從政的四個障礙,不僅將親生皇子或廢黜,或殺害,就連先帝與其他妃子所生的皇子,也被貶黜到了遠地。


    才華橫溢的李賢,太想有所作為,遭到武太後的排斥,被他和薛元超、高智周等人聯手拉下了太子之位,年僅二十九歲,就客死在異鄉。


    又以一語之失,廢黜昏庸無能的李哲。不知不覺中,自己兩度成了武太後的幫兇。


    他希望新帝李旦能發榮滋長,早日將這個龐大的大唐帝國擎舉起來,讓太後苞藏的禍心消滅在萌芽中。


    可是,李旦薄誌弱行,尚缺一份帝王氣概,且不說他有沒有能力操控朝廷,現在,幹脆連人也不見了。


    誰也不知道,武太後會不會再次摘瓜抱蔓,除掉僅剩的兩位皇子!黃台之瓜,何堪再摘啊!


    裴炎心裏十分著急,無計可施,也不敢犯顏直諫。


    他經常從紫微城中書省官署到乾元殿之間來迴走著,一遍又一遍地想著策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開元帝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子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子洵並收藏開元帝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