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城徽猷殿中,妃子韋晚香挺著孕肚,低頭為李哲卸去衣冠。


    她的眸光掠過李哲的臉,看到那一臉陰霾的樣子,心裏瞬間就明白了,今日,他在朝堂上又受武太後和裴炎的氣了。


    韋晚香本名韋蓮兒,姿色美豔,長安杜陵人氏,普州參軍韋玄貞之女,母親為崔氏。


    調露二年,李哲立為太子時,入選東宮,太後賜名晚香,立為太子妃。


    她眉睫微垂,長長的睫毛掩去了瞳眸中的流光。


    “陛下,諸位皇兄中,隻有您位及至尊,坐到了大唐帝王的大位上。在太後和裴炎麵前,很多事情您能忍則忍,千萬不要與他們鬥氣。總有一天,整個朝堂,整個大唐,都是您一人的。”


    李哲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這口氣從上午一直憋到了現在,咬牙道:“要不是想到二哥還在巴州苦度歲月,朕一定會立刻殺了裴炎那個老家夥!”


    韋晚香擔憂地望了他一眼,將脫下來袍衫掛到九弘木施上。


    “裴炎將政事堂遷到中書省下,名義上是為自己工作行方便,其實是將決策中心轉移到了自己手中。現在,各省宰相都聽命於他,群相變成獨相,但最終是太後乾綱獨斷的,所以,您毋需看他的臉色!”


    李哲的雙眼瞪得像一對鸞鈴,搖落的都是嗔和怒。


    “先帝屍骨未寒,各方勢力就在朝堂上爭奪瓜分朕的權力。太後製於內,裴炎諫於外,你說說,朕夾在他們中間,算是什麽呢?能有什麽作為呢?”


    入宮之前,韋晚香就聽說了英王妃趙氏的故事。


    麵對心狠手辣的武太後,她隻能做一個俯首貼耳、唯命是聽的妃子。對於盤根錯節於朝廷的一幫臣子,更是遠之又遠。


    “陛下,裴炎是太後一黨的,您也該提拔一些願意追隨您的忠臣。”


    “香兒說的對!”李哲想了想,第一個想到的是葉靜能法師,“陶光園中,是不是有一座上清觀空著?”


    韋晚香道:“太後崇佛,宮中道觀多冷落,隻有紫澤觀有道士入住。”


    “朕要將恩師葉法師召到洛陽來,一些兇吉之事,都可問禮於他。明日,你幫朕下一道敕旨,讓他立刻來洛陽,住持上清觀。”


    “妾明日一早就讓學士為您擬旨。”


    李哲從背後抱住韋晚香,唿吸著她發絲裏傳來的木槿清氣。暖香在懷,讓他感到心平氣和,很快就忘了朝堂上的繁雜瑣事。


    韋晚香握住他的手,看著泛白的窗紙,低聲道:“陛下,已至深冬,寒氣逆極,陽氣始生,春天很快就會來了。”


    “是啊,朕的春天很快就會來的。”李哲的眼中閃爍著希望的光芒,“香兒,你有孕在身,還要照顧皇太孫和永壽郡主、長寧郡主、永泰郡主,這些年,你著實辛苦了。朝中瑣事不要牽掛,他們要管,都管去吧,朕也樂得清閑!”


    “妾心疼您,但也無可奈何,陛下想開一點吧!”韋晚香低聲道。


    她知道,李哲自小就很畏懼母親。


    在太後麵前,他行事中庸,奉命惟謹,說話結結巴巴,從來不敢抬頭看她一眼,活得十分壓抑。


    好不容易登上皇位,朝中大權卻不在自己的掌握中。


    充其量,李哲不過是個白板天子而已。


    隻要下朝後,能日日恆舞酣歌,聲色犬馬,他樂於做個悠遊自在的甩手皇帝。國計民生,根本不在他的顧慮中。


    葉靜能法師來到洛陽後,李哲跟他說了自己的打算,繼續把朝堂讓給母親和裴炎,自己一直熬下去,將來,總會有翻盤的那一天。


    他的想法立刻遭到了葉靜能法師的反駁。


    “陛下,您想要穩坐江山,不可做提線傀儡,累累任人捉弄。不然,一旦有事,朝中無泰山可倚,您就真的成為孤家寡人了!”


    從太子到天子,李哲能走得這麽快,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


    一剛開始,葉靜能法師做了武太後的耳目,為她盯梢李哲的一切。


    現在,李哲即位了,身單力孤,亟待有人輔佐。如果能成為他的飛鴻羽翼,自己的人生第二春就要開始了。


    李哲雙目寡空,對前程充滿了迷茫和彷徨。


    “登基後,朕每天惶惶不可終日,經常想到三個太子哥哥。或死或廢,沒有一人落得清靜。隻有朕真正被推上了天子之位,將來是福是禍,誰也不得而知!”


    “臣覺得,如果您不想步人後塵,唯有在朝廷中組建自己的勢力集團!”葉靜能法師道。


    李哲淒然一笑。


    “朕立為太子不久,就坐在了大位上,身邊隻有昔日東宮的幾位屬官能忠於朕。朝中眾臣,幾乎都是太後一黨的。”


    “陛下莫要擔心,朝中無人,我們可以添人啊!”葉靜能法師不緊不慢地說道。


    李哲的心跳得非常快,快得幾乎要蹦出胸腔了。


    葉靜能法師說的不無道理,身邊沒有自己的耳目股肱,白板天子也坐不安穩啊!


    “葉法師,朕該如何添人?”李哲茫然望著他。


    “陛下可先立一位妃子為皇後,將他們族人安排到朝中為官,再慢慢將忠於您的官員挈提到中樞部門,不出幾年,身邊就有很多自己人了。”


    “葉法師有高瞻遠矚之見!”李哲那寡空的眼眸中,瞬間浮起一絲亮光,“韋晚香在東宮時就為太子妃,可立她為皇後!”


    “聽說,她的父親韋玄貞是普州參軍,有軍政經驗,將來如果能入朝為官,一定會成為您屹立不倒的泰山!”


    於是,嗣聖元年正月二十七日,李哲未和武太後商議,擅自下旨立妃子韋晚香為皇後,將嶽丈韋玄貞由普州參軍提拔為豫州刺史,封乳母幹氏為“平恩郡夫人”,並授其子為五品官員,開始培植自己的勢力。


    武太後雖然不悅,但沒有發聲。


    李哲接下來的操作,卻徹底讓她爆發了。


    一個月後,武太後偶感風寒,在後宮休養。李哲趁她不在,在朝堂上提出,要將嶽丈韋玄貞擢升為門下省侍中。


    韋玄貞隻是一介武夫,沒有什麽才華,從一名蜀地小吏提拔為豫州刺史,可謂是一步登天。一個月不到,又要扶搖直上,擢舉為宰相之職。


    這速度之快,勝過追風逐電啊!


    中書令裴炎固急,當庭堅持不可。


    “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遂萬物之宜,外撫四夷諸侯,內親百姓萬民,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自古相位,都是妙選擢用有賢德、有才幹者。陛下不可任人唯親,讓其無功食祿!”


    李哲長期受到母親的壓製,裴炎又在朝中處處製衡他,令他極度不滿。


    他冷笑一聲,反唇相譏道:“是啊,朕並不覺得,你裴炎有什麽德行才幹,能讓你身居相位,獨霸朝廷!”


    裴炎的聲音提得更高了。


    “如果陛下覺得裴炎德不配位,可以罷去我的中書令!但侍中一職,出入宮廷,侍從陛下左右,隨時奏聞朝政,是您身邊最親信的重臣,不可隨意任人!”


    裴炎的話使李哲的不滿情緒如滔滔洪水,決堤而出。


    李哲瞋目怒視著他,負氣道:“朕以為,將大唐江山獻給韋玄貞,也無不可,難道還會吝惜一個三品侍中的職位嗎?”


    狂言一出,滿座皆驚。


    裴炎目瞪口呆,驚愕失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上上下下都惶恐不安,紛紛閉上了嘴巴,莫敢發言。


    程務挺將軍因為先帝駕崩,新君冊立,臨時迴京主持洛陽防務,此時正立在庭下。耳聞目睹一切,他也失望地搖了搖頭。


    裴炎心裏十分畏懼,將李哲的話原原本本地稟告了武太後。


    自己親手扶持的皇帝,居然要將大唐江山獻給嶽丈!


    武太後氣得夠嗆,拍案道:“陛下牒出金枝,係連花萼,卻是不稂不莠,難成大器之輩!辜負了吾對他的一片期望啊!”


    “太後,此事該如何解決?”裴炎小心翼翼地探詢道。


    淩淩而起的怒火,很快被理智壓了下來。


    “不行,吾和先帝嘔心瀝血打造的大唐江山,怎可拱手讓人?就算是一句玩笑話,也是對我們多年努力的侮辱和蔑視!你去找中書侍郎劉禕之、羽林軍左右統帥程務挺和張虔勖來!”


    “是!”裴炎離去。


    眾人很快就齊聚一堂。


    商議了很久,大家一致同意,廢黜昏庸無能的李哲,改立相王李旦為大唐新君。


    嗣聖元年二月六日,高延福公公召集文武百官,到洛陽紫微城乾元殿議事。


    群臣正在朝堂上列隊等候。


    突然,門外響起一陣鏗鏘有力的腳步聲,乾元殿宮門大開,一支虎視鷹揚的百騎禁軍蜂擁而入。


    為首的四人正是裴炎、劉禕之、程務挺和張虔勖。


    李哲和群臣目目相覷,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裴炎緊走幾步,站到大殿中間的緩步墀上。


    他環顧四方,悠悠地掃視眾人一眼,從懷裏掏出一道金色的敕旨,當眾宣布太後製令:廢李哲為廬陵王,廢皇後韋晚香和皇太孫李重潤為庶人,流放韋玄貞和家眷於欽州。


    朝堂上一片沸然。


    兩位百騎禁軍走上大殿,欲將李哲拖下龍榻。


    李哲還未從太後製令中迴過神來。他麵色煞白,膽裂魂飛,緊緊抓住龍榻一角,大聲道:“朕何罪之有?”


    一聲厲喝在殿下響起:“你要將大唐江山獻給你的嶽丈韋玄貞,何得無罪!”


    “朕,朕隻是一句玩笑話而已!”聽到熟悉的聲音,李哲像一攤爛泥,癱軟在龍榻上。


    群臣七嘴八舌,紛紛譴責皇帝口不擇言,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來。


    武太後頭梳百合高髻,飾翠羽珠冠,九尾鳳簪,瓔珞步搖垂肩,身穿鵝掌黃色緙絲纏枝牡丹襢衣,朱唇赭頰,儀容威嚴,從側殿走過來。


    她提著鳳尾裙擺,威儀赫赫地走上大殿,立在李哲麵前。


    “‘人君之道,清淨無為,務在博愛,趨在任賢,廣開耳目,以察萬方,不固溺於流欲,不拘係於左右,廓然遠見,踔然獨立。’你身為大唐天子,昏聵不明,任人唯親,整日花天酒地,消磨風月,可有一點天子的樣子?”


    李哲瞠目結舌,啞口無言。


    武太後又聲色俱厲地說道:“大唐江山,是幾代先帝浴血奮戰打下來的,你要將它獻給外人,有沒有問問吾答不答應,滿朝的文武百官答不答應,天下的百姓答不答應!”


    母親風寒未愈,那略帶沙啞的嗓音,讓李哲寒毛卓豎,三魂出竅,猶如一道喪龍鍾,直接宣告了他的死亡。


    李哲沒有想到,自己這麽快就步了哥哥們的後塵。


    母親行事,向來說一不二,無論他怎麽掙紮都是無濟於事的。


    時間在這一刻凝固了。


    史上被罷黜帝位的皇帝,不下數十位。千年萬載,都隻是曆史長河中的一朵浪花而已。


    誰能將這朵轉瞬即逝的浪花永遠銘刻在記憶中呢?


    他呆坐在龍榻上,片晌之後,才慢慢起身,悻悻地被百騎禁軍架著,推出了乾元殿。


    三年前,李哲在驚恐中,被人架著立為大唐太子。


    登基五十五天,還沒有把髹金九龍飛天龍榻坐熱乎,又在驚恐中,被人架著拉下了台。


    經曆了大起大落,李哲似乎看明白了很多事情。


    自己不做皇帝沒什麽,隻是苦了身懷六甲的韋晚香、剛剛兩歲的李重潤和幾位女兒,未來的日子將會如何,誰也不得而知。


    走出乾元殿的那一刻,他依依駐足,迴望了一眼自己坐過的龍榻,毅然走了。


    葉法善天師親眼目睹了李哲的狼狽下台。


    散朝時,已是月上柳梢,滿天星漢燦爛。


    月色溶溶似霜,落在上林苑裏。他神色凝重地推開紫澤觀的大門,踩著自己的影子,緩緩走進觀裏。


    輔佐大唐天子數年,經曆了無數宦海的人事沉浮。


    見識過暗箭傷人、爾虞我詐之人;見識過見風使舵、八麵玲瓏之輩;也見識過君王過河拆橋、六親不認之時。


    高宗天皇大帝駕崩後,朝中多是桀驁不馴的武將和隨俗沉浮的文臣,他們駕著大唐王朝這駕弊車羸馬,搖搖晃晃,不知駛向何處。


    葉法善天師痛失了一位賞識他的君王,讓他在朝廷和玄門的邊緣遊蕩著。


    幸好,雲鹿的到來,填補了心頭的空虛,讓他體會到什麽是天倫之樂。


    教她識字、讀書、習琴、練劍,雲鹿年紀雖小,卻聰慧機靈,學什麽都很快。不出幾年,學業甚至有可能超過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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