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年尾,沉寂了一整年的羊山村這幾天紛紛鬧鬧起來。這紛鬧並不是外出打工的人引起的。現在還早,打工的人要年二十左右才迴來,而現在才剛剛到農曆的臘月頭。


    這紛鬧是因為別的一些事。


    通往羊山的那條高速公路曆經了整整三年的時間,終於修通,並投入使用了。這才是引發紛鬧的原因。村裏的男女老少這段時間都在討論高速公路通車的事。


    “啊呀,這下好了,高速公路直接通到了家門口,以後去哪裏都方便了。”


    是啊,咱們的羊山封閉、窮困了多少年,終於要走出去了。


    在高速公路通車的第一天。


    清晨,天才剛蒙蒙亮,絕大部分的人還處於睡夢中,連小鳥也賴在窩裏不肯出來。大地一片寂靜,昨夜打了霜,到處鋪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霜,遠處的三層嶺和坪山被白霧籠罩著,飄渺又虛無。


    在勺子岩不遠處一棟兩層的毛坯屋裏,學貴摸索著從被窩裏爬了起來。簡單的洗漱過後,學貴穿上厚厚的冬衣,戴上一頂反邊氈帽,就關上那兩扇破舊發白的木門,拐進了門口的小巷子。


    沉睡的村莊,寂靜的巷子裏,隻有學貴蹣跚的背影,以及他深一腳淺一腳的腳步聲。


    今天是高速公路開通的日子,他作為“坪山高速路服務區”的一名清潔工,得趕在清早的七點鍾到達坪山服務區報到。


    學貴這幾年日子過得並不好。自從蓮香過世後,他一個人擔起了家裏的活計。四個女子都出嫁了,又一年到頭在外邊打工,一年也見不上幾麵。家裏隻有他和兒子興民,平日裏洗衣服、煮飯、掃地、收拾屋子等全靠他一人。隻是他現在沒有種地了,本來他就不擅長田裏的活,以前還可以依靠蓮香,現在隻有他自己,沒人幫忙,他幹脆就懶得種了。興民打小就沒做過這些,更加指望不上,他也不願意種地。


    說起兒子,學貴心裏就有火。


    原本學貴花了幾千塊錢,讓興民去學開勾機,並且在三年前就學成,在附近的街鎮做活。開勾機的工資不低,如果有活做,一個月能搞個五六千。就像那時候修高速公路趕工期,興民還去過高速公路那裏做活呢。那一年他是掙了不少錢的。就算是沒什麽活的時候,一個月再不濟也能搞個三兩千。這在農村裏來說是真不賴。


    學貴也為此到處說唱了這事很久。他自豪啊,自己的兒子有本事、會掙錢,那就是等於是他有本事。


    那段時間,是學貴最為逍遙自在的日子。家裏有蓮香操持,兒子興民又在外邊掙錢。他自己呢,當著他的太上皇,成日在村裏找一些閑人打牌。


    可是這樣的日子,在三年前蓮香意外去世之後就徹底不複存在了。


    剛開始,因為有蓮香的死亡賠償金,學貴不是很擔心以後的生活。那時候他手裏有十萬元的存款,在當時來說是筆巨款。


    學貴計劃興民月月有工資,他的工資幫他存起來,給他以後娶老婆用。而這十萬元就當自己的養老錢。


    可是過了一段時間,學貴發現,事情並沒有朝自己預想的方向發展。


    首先,煮飯、洗衣等這些瑣碎事就磨得他不勝其煩。後來他幹脆一天隻吃一頓飯,早上在菜市場吃一碗湯粉,中午吃飯,晚上隨便對付一口。興民早出晚歸的,反正也不在家吃飯。


    學貴越發覺得家裏靜得怕人。家裏隻有他一個人,沒有一絲人氣,吃什麽也沒味道。他有些懷念從前蓮香在時念叨的日子了,那時候雖然他們兩個總是磕磕碰碰,總有個伴。


    更讓他生氣的是,兒子興民竟然沉迷賭博。年紀輕輕的興民特別愛玩,他從五六歲起,就跟著周圍一些小孩子玩紙牌,那時候還隻是玩玩而已,沒有任何賭資。後來,他上了小學之後,他的書本就成了打牌的賭資,被他一張張撕下來墊在屁股底下,然後又一張張輸出去。年年的書本、作業本都被他撕下來輸出去了,他讀了這麽多年的書,家裏連一本書也找不全。


    那時候學貴還不以為然,覺得小孩子玩玩而已,沒必要管那麽多。不曾想,這小子竟然玩得比他還深。專門打大牌,幾十幾百的玩,一把下來錢就沒了。村裏禁賭了,他小子就和同是開勾機的躲在山溝溝裏賭。勾機裏藏得有紙牌,一歇下來,幾人就湊一塊玩上了。


    他後悔啊,後悔那時候沒有好好的教育好兒子,讓他養成了爛賭的惡習。


    興民開勾機這麽幾年,掙的錢全部拿去賭博和玩樂用掉了,學貴一分錢也沒見著。


    看著周圍的人家越建越高的樓房,學貴心裏不是滋味。原本,自己也是村裏數一數二的人家。建了一棟當時來說最為氣派的平頂房,還看上了電視。家裏有女兒幫著掙錢,手裏有存款。


    可是現在呢,別人家都建了三層、四層,甚至五層的樓房,家家戶戶裝修得氣派非常。精致氣派的大門、仿大理石的轉轉圓桌、高檔的的窗簾、嶄新的家具、明亮整潔的衛生間。洗衣機、液晶電視、電風扇等等一應俱全。屋裏屋外還貼上了瓷磚,別提多氣派了。


    可是看看自家:粗糙的木門經多年的風吹日曬,已經發白變形了;家裏的地麵和牆上都沒有貼瓷磚,飯桌也還是原先那張八仙桌。至於衛生間,則安置在昏暗的樓梯腳下。裏邊什麽也沒有,隻做了一個蹲廁。一道簡易的門隔開就是了。


    特別是門口,門口的水泥地坪還是十幾年前建這棟房子的時候刮的。因為這些年的雨水侵蝕,房子前邊的地坪上坑坑窪窪的,很不好看。


    學貴苦口婆心地勸說過兒子,讓他好好掙錢,不要同人家去打牌,存下錢把房子裝修一遍。還要存點老婆本。可是這短命崽不聽呀!


    因為操勞,學貴在這幾年裏蒼老了不少。他的頭發基本白完了,背也佝僂起來。也不愛說話了。


    學貴眼見著興民不作用,手裏的存款也用得隻剩一半了,他不得不考慮趁身體還能動,出去掙點錢。當然,年近六旬的學貴不可能像別人一樣出遠門去打工,他年輕的時候也沒出過市,現在更不可能去折騰。今年他又撿起了兩畝地種,可是向來不沾農事的學貴根本做不好田裏的活,辛辛苦苦種了一年,並沒有多少收獲。


    他本來還憂心明年該去做點什麽好。剛好坪山那段高速公路開通使用,坪山服務區要招人。聽說是長期工,八百元一個月,一天做十二個小時,早上七點到晚上七點。還包吃。


    這是多好的事啊。學貴馬上就報名了。他也成功被選上了。他的工作是清掃服務區的衛生,大廳,停車麵,還有衛生間,領導說掃哪裏就掃哪裏。


    時間不饒人啊!


    原先意氣風發的學貴現在竟然甘願去給人家掃地,這是誰也不曾料到的事。


    話說學貴獨自一人出了村子,走在新升大隊的那條水泥路上。村裏的土路都修成了水泥路,連去田裏的石子路也改成了水泥路。


    路兩旁的田地裏光禿禿的,遠處墨色的群山被白霧環繞著,是這樣的虛無縹緲。就像學貴現在的生活,是這樣的捉摸不透。


    一陣北風刮來,學貴不自覺裹緊了身上的那件略微顯髒的黑色棉衣。家裏沒個女人,學貴不可能像女人一樣收拾幹淨,冬天的衣服能不洗就盡量不洗,這麽大件的衣服,洗起來很費事。平時,他的大衣,過年的床鋪被褥,都是他的四個女子來收拾。女子們打工迴來後,會約在年前來一趟。她們給學貴提來食用油,餅幹、酒水、飲料等,還會分工給他置辦一身過年的行頭。然後在羊山住上個三兩天,給他煮好吃的,把娘家裏裏外外收拾一遍。床單被套拆了洗、棉被抱到樓頂去曬、興民和學貴的鞋子全部洗一遍,所有的髒衣服也洗一遍,把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才放心地離開。到了正月,四個女子出門前還會分別來看一看學貴,給他煮一頓好吃的。


    學貴現在經常感慨,還是生女子好。自己的幾個女子是真的孝順,比興民不知強多少!他為當初對女子們的冷淡而感到抱歉。


    學貴走到新升大隊的石橋那裏時,他的哥哥——學富騎著電動三輪車停在他身旁。三輪車的後箱,夏園坐在一張小板凳上,緊緊地抓住三輪車的邊沿。


    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學富對弟弟說,“上來,坐著一起去。”


    學貴微微笑了笑,就上了三輪車。三人迎著淩冽的寒風,一路朝坪山服務區開去。


    因為北江的小作坊倒閉,學富兩口子也不得不迴到羊山。他們是同陳有和一塊迴來的,隻是陳有和去了外邊,他們留在家裏。


    學富家裏的情況同絕大多數村裏人的情況一樣,打工多年,建起了氣派的樓房,兒子也剛剛娶上老婆。兩口子手裏沒有存款,想留點養老錢,偏偏碰上北江沒活幹,他們隻能迴來。而他們的兒子、女兒還在北江打鞋。


    學富兩口子迴來後也種了半年的田,隻能糊個口,現錢還是沒有。他們想掙點現錢。


    剛好服務區招人,他們就來了。他們也是當清潔工,沒辦法這麽大年齡能幹嘛,不就是搞搞衛生?


    三人來到服務區,集合完畢後,他們的領導就給他們分配了工作。學貴今天負責掃停車麵。還有村裏另外兩個別的大隊的人跟他一起掃。


    學貴佝僂著背,揚起手裏的竹掃把,用勁一下一下朝前掃著地上的落葉和其他垃圾。眼神平靜如水。


    夜晚八點,當學貴拖著疲累的身體迴到家裏。發現家裏還是黑燈瞎火的。


    他微微顫抖起來,對著空氣罵了一句:“短命鬼,又死去哪裏野了?這麽晚還不迴家!”


    此時的興民正在田中鎮和一幫朋友在ktv唱歌。今天他打牌贏了幾百元,被朋友起哄要請客吃飯。他便真的請了這五六個人到田中賓館吃了一頓飯,吃完飯又到了這裏唱歌。


    等他們這一幫人散去,興民迴到家就已經是夜裏的一點了。


    當興民的摩托車“轟隆隆”停在門口時,學貴早就醒了。他從床上爬起來,黑著臉坐在廳裏那張飯桌前。


    興民躡手躡腳地開了門,一進門就瞧見他爸黑著臉坐在廳裏。


    他心虛地喊了一聲,“爸,還沒睡?”


    學貴麵色鐵青地罵到:“你個短命鬼,又死出去跟人家鬼混!”


    興民聽到他爸罵他,也梗起脖子強嘴,“跟你說了多少迴,莫總是罵人。”


    學貴氣得大喊:“你做得不像人樣,我還罵不得你了?”


    興民站在大門內和他爹對著幹:“你做得好?你就什麽都對?一天到晚管天管地,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的事你少管!”


    丟下這話的興民就自己上二樓房間了。


    學貴還站在廳中央自顧自的罵:“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東西!我這是造的什麽孽啊?要你短命鬼這麽折磨你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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