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下半年,陳立生歡歡喜喜地進到什馬中學讀書。


    在這裏,他不用煩惱一日三餐的問題,下課就往學校食堂跑。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姐姐月紅一頓隻打三兩米飯,他卻能吃下五兩,甚至六兩。因為沒有別的零食吃,就算餐餐都是酸菜幹,他也吃得津津有味。更別說有時還能奢侈一把,在食堂裏打一份五毛錢的榨菜肉絲解饞。爸媽留了兩百元給他和姐姐當生活費,姐姐每個禮拜會拿十塊錢,一人五塊。大多數時候,他都沒有用,隻有到了最後一兩天,菜吃完了才在食堂打一份菜。


    立生在這裏簡直像是到了天堂,平時下課了跟同學打打籃球。還能在學堂裏經常碰到姐姐,說一兩句話,周五一起迴家。


    他的姐姐陳月紅現在正式進入到緊張的初三生活。


    初三一共有八個班,學校將一些成績排前的學生分到了一班和二班。這兩個班的教室也不在那棟四層的教學樓,而是在食堂前邊的那棟三層的小樓的一樓,這是為了節省他們的打飯時間。陳月紅分在二班,同班的還有美娥。


    為了應對中考,初三的學業安排得很緊張。早上六點一睜眼,全體初三的學生到操場集合,他們不用做早操,而是在班主任和體育老師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地跑出了校門,他們要繞整個什馬外圍跑一圈——整整三公裏才能迴來。跑得一個個腿酸肚子痛。


    因為新規定,中考體育也計分,最高總共能加十分。因此學校很重視,除了早上的鍛煉,每天下午還會安排一節體育課。上課的內容當然是死命地鍛煉,先是圍操場跑十圈,然後男生留下做俯臥撐,女生迴宿舍做仰臥起坐,一組做六十個,總共要做五組。她們的目標是練到一分鍾做四十五個以上。除了這些,還要練立定跳遠,跳高。往往一節體育課下來,同學們都累得全身酸痛。再也沒有人想上體育課,甚至懼怕體育課。體育老師在學生心裏也有一定的份量了,因為他不再像初一初二一樣,讓學生嘻嘻哈哈玩耍,而是板起臉,嚴肅地監督他們做各種體育訓練。


    除了體育課的變化,初三年級的晚自習也要比初一初二多上一節。每天晚上,陳月紅他們要上到夜裏十點十五分,下課了就馬上迴宿舍睡覺,一睜眼又進入另一個循環。


    隻有周五,才能放鬆一下。周五,全體的學生放假,陳月紅身上斜挎著那個跟了她三年的帆布袋子,同美娥一起往校門口走。


    立生已經挎著他那個黑布包,等候在鐵柵欄下了,一起的還有陳有良的女子——青青。青青跟立生都是讀初一。村裏本來還有許多其他的孩子來什馬上初中了,隻是有一些騎腳踏車,沒跟他們一起,還有一些不熟的。


    他們四人相跟著到校門口的小店裏買了兩三毛錢的零食,隨後踏著歡快的步子朝羊山走去。


    每到周五的放學日,什馬往羊山的那條泥巴路就變得熱鬧起來,再也不是之前那樣稀稀拉拉的幾個學生。隨著人們思想的改變,絕大部分的人家都下了狠心要將子女送來讀書。他們這一輩已經吃了沒文化的虧,不能讓子女像自己一樣,到頭來還是當一輩子農民、作一世田。田裏刨不出好日子!你去瞧瞧,除了本身生活條件不錯的,村裏哪家起新屋的,不是因為屋裏有人在外頭打工掙票子。出去見識了世麵的他們清楚,就算出門打工,有文化才能有更多的選擇,不然又隻能去北江做鞋。北江做鞋雖說比屋裏種地強那麽一點,不過仍然髒累,那簡直也是在拿命掙點票子!他們絕不能讓孩子再走自己的老路!


    現在在這條不寬的泥巴路上,滿是斜挎著布挎包,打鬧追逐的學生。他們嚶嚶嗡嗡的說話聲使這條平日裏死氣沉沉的泥巴路活了過來。


    月紅,美娥,立生,青青幾人吃著零食趕路,不時還聊幾句學堂裏的閑話。當然,這裏邊青青是最活躍的。她並不像她媽木秀那樣刻薄,反而惹人喜愛。她的性格活潑,圓圓的臉蛋上常常掛著甜甜的笑。嘴巴也甜,見人便會親熱地打招唿。


    夕陽發出溫柔的光,孩子們臉上都抹上了一層胭脂似的,將他們的笑臉襯得更加動人。一陣微涼的晚風吹過,剛剛結穗的水稻像波浪一樣起伏,並發出“沙沙、沙沙”的聲響。


    越往前走,學生漸漸少了起來,一些學生叉到小路,奔向了不遠處的家。


    到了邱頭大隊的石頭山腳下那條碎石子路時,就隻剩本村的七八個和下邊的梅田村的五六個學生娃了。


    暮色下,石頭山如同被砍了頭的巨獸一般觸目驚心。它的左邊上方已經被挖去了一大半。一輛藍色翻鬥車載著今天的最後一車石頭,“突突突”從上邊朝這個三岔路口下來。


    等進了邱頭大隊,梅田的幾個學生繼續沿著小路往前走,他們要穿過羊山的外圍。走過光明大隊的田地,就到了梅田的境地。


    陳月紅四人則拐到左邊的田埂上,穿過這一片稻田,就進了村口,也就是邱頭大隊的家戶群,走不了多遠就是羊山村的戲台了。這時候不是年節,也沒什麽大事要請戲班唱戲。戲台上空蕩蕩的,不了解的人完全想象不到它曾經的風光與熱鬧。也是,近兩年隨著村裏電視機的普及,還有多少人願意來這裏聽戲呢?聽得懂這花鼓戲的老人死的死,就算沒死,也是老得幾乎動不了。不過每年村裏還是會在雙搶後請戲班來唱三天戲,還有正月十五十六這兩天也是開兩天戲,不是為別的,為的是圖個熱鬧,也以此來顯示本村的實力。不過來看戲的不多,孩子們寧願在屋裏看電視,即便匆匆來一趟也是為了來買東西吃。因為唱戲的緣故,村裏流動的小吃攤販都到這裏來賣了,還有固定每天下午四點來鍾在大隊門口賣豆腐腦的婦女也轉戰到了這裏。


    可是此刻這裏並沒有唱戲的,也沒有豆腐腦,就連石頭廟也是廟門緊閉,連一點香火氣也沒有。除了幾個七老八十的老人家,村裏人已經不像曾經那樣迷信菩薩保佑。他們在外已經見識了隻有努力幹活才能得到相應的迴報,運氣的成分在生活中實在少得可憐。


    幾人走過戲台右邊那孤零零的兩棵老樟樹。過了勺子岩,走到塘堰下,就聽到兩聲清脆的喊叫聲,“月紅姐姐!立生哥哥!”


    這是有登的小女子,桃花。今年四歲的桃花圓圓的臉蛋,紅撲撲的惹人愛,一雙靈動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笑起來臉上還有兩個小酒窩。她總是喜歡到塘堰邊來找謙世的孫子孫女玩耍。


    月紅和立生笑著應了一聲,“哎。桃花,過來。”


    桃花就乖巧地小跑著到他們身邊,月紅和立生將口袋裏留的一點零食遞到桃花的麵前,笑著說“來,拿著。”


    桃花接過零食,開心地蹦蹦跳跳跟在他們身邊走著一起迴家。


    月紅和立生在羊山度過愜意的兩天。這兩天裏,姐弟倆一起去買菜,一起煮飯,吃了飯又一起走迴睡覺的屋裏寫作業、看電視。當然這期間肯定會去婆婆的廳堂和二伯的屋裏走動走動。金生一看見他們迴來了就跑來屋裏玩了。沉寂了五天的破爛屋裏又有了一些活力。


    到了周日下午,姐弟倆又相幫著把要帶的菜炒了,照例是辣子酸菜幹。上個禮拜炒的是幹黃豆。嚼了一個禮拜的幹豆子,他們兩邊的太陽穴都發酸了。菜炒好了,他們一人裝一瓶,揣進自己的布袋子裏,然後收撿好屋裏的一切,一起走到塘堰邊,等上美娥、青青,一塊返迴學校。


    這樣舒適的日子大概過了一兩個月。隨著學業的日益緊張,整個初三年級都要補課,一個禮拜隻休息一天。這樣,陳月紅和美娥就不能跟讀初一的立生他們一起迴家了。


    這年的冬天格外冷,每天早上出去跑步的時候,陳月紅的臉蛋、耳朵,總是會被刺骨的冷風割得生疼。老橋左邊的田地現在正是一年中最荒涼的樣子,不過因為有一層白霧的遮掩而模糊起來。老橋往右的石背山也是霧氣繚繞,這一隊浩浩蕩蕩的隊伍仿佛置身仙境一般飄渺,隻聽見白霧中傳來斷斷續續的哨子聲——那是各班的班主任在發出信號,免得有學生跟丟。


    天氣特來越冷,剛剛入冬就下了一場雪。


    當初三年級的學生剛剛下了晚自習,走出冰窟一樣的教室,飄飄灑灑的雪花就落在他們凍得冰涼的臉上。


    陳月紅縮著脖子,兩隻手也縮在袖子裏,跟著美娥,以及同班的女生,踏著比鞋幫還深的積雪往宿舍跑。她的帆布鞋因為開膠和斷底而漏水,因此她特意挑幹燥一些的地方走。地上的積雪因為前邊同學的踩踏而化水,加上天黑,她沒看見,一下踏進了一攤雪水裏,她的腳瞬間就冰得麻木了。實際上,入冬以後,因為沒有活動,整日整日地坐在位置上,她的十根腳趾頭一直是麻木的,而且紅腫了起來,連鞋也穿不上了,此刻她就是拖著後跟跑的。她的兩隻手也生了凍瘡,左手還好一些,可以時不時揣在衣服裏。右手就沒那麽幸運了,右手要寫字,一天到晚都是露在冰冷的空氣裏的,還要洗碗、洗衣服,導致整個右手都紅腫起來。寫字的時候,食指的關節處甚至開裂、常常流出血水來。一到夜裏,藏在被窩下的手腳就痛癢起來。經過一夜的休養,手腳的凍瘡處還沒來得及結痂,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冷凍開裂模式。


    陳月紅拖著紅腫的雙腳跑過了水泥操場,穿過那棟橫在麵前的兩層木板樓房的過道。在隱隱約約的初三宿舍燈光的照射下,看見那一排熟悉的綠頭水龍頭。此時,在水龍頭的左邊,男生浴室的牆根下,圍了一群的男女學生。學生的中間發出一點微弱的手電光。


    人群裏隱約傳來這樣的話語聲,


    “我要一個。”


    “我也來一個。”


    “給你錢。”


    ……


    接著是一個婦女的聲音,


    “好,兩毛……誰還要。”


    這是學校食堂的打飯阿姨,也是陳月紅他們班體育老師的老婆。她為了多掙點錢,利用休息時間炸了油餅到這裏來賣。本來學校是不準賣這些的,學校連一個小賣店都沒有,估計是校領導體諒初三的學生每天十點多下課,又沒有東西吃,於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在學堂裏吃不到一點零食的學生對於在這樣寒冷的夜晚出現在他們麵前的油餅簡直沒有抵抗力。蔥油餅散發出一陣陣香氣,挑撥著他們的味蕾。


    陳月紅在水龍頭平台上停下腳步,她被這香味迷住了。上了四節課,晚餐吃的那點米飯早就消化完了。她還沒吃過那油餅呢!雖然天天聞著這香味,平常她不舍得。今天卻像要犒勞自己生了凍瘡的手腳一般,很想要買一迴試試。


    “美娥,我們也去買一個?”她期待地問。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做什麽事總喜歡拉個伴,如果同伴不同意,那她多半也不會買的。


    “好。去噠。”美娥爽快地答到。


    於是兩人手挽著手,小心地跑到人群裏。拿到了油餅,兩人就開始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這餅可真香啊!一口咬下去滋滋冒油、還有一股蔥香味。雖然已經冰涼了,不過對於陳月紅來說,這就是她吃過最好吃的油餅。


    第一場雪下了沒多久,緊接著又下了一場持續了三天的鵝毛大雪。這是蕪豐近十年來,降雪量最大的一場雪。


    校園裏到處銀裝素裹。屋頂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白雪,地上也是齊小腿肚子深的積雪。地麵上所有的地方都被皚皚的白雪覆蓋著,隻有兩行腳印分別通往教學樓和飯堂。操場上的梧桐樹葉子早已落光了,隻剩光禿禿的枝幹,現在也落滿了積雪;食堂右邊的那一叢一人多高的細竹子被積雪壓彎了腰,翠綠的竹葉上是一層厚厚的白雪。綠與白相互映襯,更顯它們原本色的可愛!


    因為積雪的緣故,學校裏顯得格外安靜,原本愛在操場上瘋玩的學生此刻也縮手縮腳窩在教室裏,教室裏門窗緊閉,即使這樣,仍然冷得像冰窟一樣。


    午飯鈴聲一響起,陳月紅就和同學們一起,馬上拿著自己的飯盆衝向了食堂。這樣寒冷的天氣,隻有吃了熱騰騰的米飯,身上才有一點熱乎氣。


    因為初三(一班)和(二班)地理位置的優越性,他們總是能排在最前麵。等陳月紅打了飯出來,就看見肖老師正和幾個別的老師一起,在那叢竹子前用照相機拍照。肖老師白裏透紅的臉蛋,黑色的齊膝棉服不大也不小,剛剛好合身,配上一雙棕色的雪地靴,顯得她整個人精神百倍。她還是那樣大方得體!


    肖老師現在不是她的班主任,但還是她的語文老師。她現在的班主任是一個三十來歲,教物理的男老師,姓張。張老師跟肖老師一樣,是一個認真負責的好教師。


    陳月紅身子向前傾護住飯盆,一瘸一拐地朝宿舍走去。鞋子一直是潮濕的,她的腳也一直紅腫不消,腳裏一天到晚像冰塊一樣,毫無知覺,隻有使勁地跺跺才感覺麻。


    當她走到被白雪覆蓋的水泥操場處那幾棵梧桐樹底下時,立生迎麵從那棟兩層的小樓過道走了出來。


    他看著姐姐這個樣子,心疼起來,他皺著眉頭說,“怎麽還是這樣一瘸一拐的?別變成瘸子了……”。因為初三年級補課,上個禮拜陳月紅沒有迴羊山。在學堂裏也不是經常碰見立生,他們等於有一個多禮拜沒見麵了。


    月紅苦笑起來,“可能是吃了豆腐的原因。婆婆以前說過豆類是發物,吃了傷口會發膿。”,學校食堂裏每天就是那兩個菜,一個是白水汆豆腐,兩毛一份;一個是榨菜炒肉絲,五毛一份。絕大部分的學生一年四季都是從屋裏帶菜來吃,隻有冬天才會在飯堂打一份菜。因為冬天天氣冷,飯從食堂端到宿舍幾乎就是冷的了,還怎麽能把冰冷的菜捂熱?一些放了豬油,結成坨的菜更是化不開。因此大部分的學生在冬天願意到飯堂打一份熱菜吃,白水豆腐因為便宜,而更受學生們的青睞。本來立生幫她帶了菜來的,隻是她剛好沒在教室,是美娥幫她拿到座位的。因為天太冷了,她就在飯堂打了幾迴豆腐吃。


    “那你還吃。”


    “忘了。”


    “忘了忘了,到時候變成瘸子你就知道厲害了!”


    立生一邊埋怨,一邊伸出一隻手去攙住月紅的一隻胳膊,架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水泥操場的雪地。


    陳月紅瞬間感覺走路輕鬆了許多。她這時候才注意到,原本比她矮半個腦袋的立生在這半年裏像施了肥的秧苗一樣,一眨眼的功夫就高出她一個頭,手也變成了一雙修長有力的大手。


    她感歎,原先髒兮兮,整天跟在她後邊轉的弟弟一下就長大了,長成了一個濃眉俊眼的帥小夥!


    立生將她攙扶到兩層小樓的過道口,月紅說,“別管我了,快去打飯,別誤了飯點。”


    立生又叮囑了幾聲,讓她這幾天別吃豆腐了,就轉身準備走。


    月紅忽然叫住他,“哎,立生,你還有票子用嗎?”


    立生迴過頭,停在雪白的操場上,“有,還有四塊呢。你是不是要?”


    “不是,我就問問你有沒有票子,沒有我就給你。我也沒怎麽用,我還有三塊五呢。天氣冷,你就在食堂打菜吃,食堂的菜是熱的,吃了身上才暖和。”


    “曉得。”立生鼻子酸酸地轉過了身,朝食堂走去。也隻有姐姐才會關心自己是不是吃飽穿暖……


    陳月紅心裏也很感動,隻聽說別家的兄弟姐妹不和,經常吵架打架,可是她的弟弟就不一樣,從來不會像別家的男娃一樣,仗著自己是家裏的男娃而作威作福,而是關心、愛護她這個姐姐。一聽到問他有沒有票子,就以為是她沒錢用,要把他省下來的幾塊錢給她用。


    晚飯過後,天還麻麻亮,教室裏活躍了起來。寄宿生吃完飯迴到了教室,走讀生也從家裏迴來了。男生們趁著上課前的空隙在教室裏打起了雪仗,安心寫作業是寫不成了。陳月紅幹脆撕下一張沒用的紙,折成一個紙籃子,到飯堂前邊的洗碗池上裝了一籃子的冰水,迴到位置上,從課桌裏摸出一截蠟燭,蠟燭是上次晚自習停電買來用剩下的。她問前桌的男生點了火,然後用這蠟燭火來加熱紙籃子的水。這個辦法並不是她想到的,而是班裏幾個調皮的男生發明的。學校不提供熱水,寄宿生們不管春夏秋冬,都是用冷水洗澡,即便是女生們的生理期也是一樣。所以冷天大家盡量不在學校洗,留著周末迴家洗。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又遇上如此寒冷的天氣,班裏一些愛動腦子的男生便想到用這個辦法來獲得一點熱水。


    經過十多分鍾的努力,這一紙籃子的水終於燒熱了。陳月紅把蠟燭吹熄,一隻手捏住紙籃子,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另一隻手的手指頭伸到熱騰騰的熱水裏泡。


    “嘶……”


    一瞬間,她冰涼的手指就被燙紅,痛癢起來。


    這時候男生們在班長的招唿下跑出去滾雪球了。和隔壁一班的男生在教室門口的場地上打起了雪仗。嬉笑打鬧聲直到晚自習鈴聲響起才停下來。


    第二天一早,當學生們在國歌聲中不情不願地出了暖和的被窩,跑到宿舍樓下的水龍頭前,準備洗漱時,發現停水了。


    他們隻能臉也不洗,牙也不刷,直接跑去教室。由於地上積雪,早操便免了。


    午飯時間,廣播裏傳來一個男人渾厚的聲音:“全體注意!全體注意!因為極端天氣,學校的水管凍住了,停了水,經校領導研究決定,放假兩天。即今天下午上完兩節課,大家就可以迴家了。明天周四、周五、周六連休三天,周日迴來補課。請相互告知。”


    什馬中學一下沸騰了起來。學生們隨便扒拉了幾口飯就開始收拾東西。宿舍裏穿來穿去到走廊收衣服的,整理箱子的,收拾床鋪的,亂作一團。亂中又散發出喜氣。她們每個人的臉上都顯示出喜悅的笑來。還有什麽能比在這樣的冰天雪地裏迴家窩著更美呢!


    下午四點十五分,隨著下課鈴聲響起,什馬中學再一次沸騰起來了。學生們挎著自己的布袋子,三五成群、有說有笑地快步走出校門,帶著一顆對家的向往的心,在到處是冰溜子的路麵緩緩前進。


    陳月紅和美娥照樣到鐵柵欄下同立生、青青匯合。從什馬中學出來的路上,因為頻繁的踩踏,地上的積雪已經融化,融化的雪水在踩踏下變成了肮髒的汙水,這一個個汙水坑與周邊雪白的積雪形成鮮明的對比。


    陳月紅一行人出了什馬的鎮集,走上了往羊山的那條泥巴路。


    這條泥巴路此時像過年前趕集的那幾天一樣熱鬧。因為地麵濕滑,平日裏騎腳踏車的學生也選擇走路。立生跟幾個小學同學一起走在前邊,月紅、美娥和青青三人手挽著手跟在他們後邊。


    此時展現在他們眼前的,是白茫茫的一片。空曠的稻田,路邊村莊、遠處的山巒,都像鋪上了一層雪白的絨布似的。潔白而美好,就像童話故事裏的冰雪世界。


    路邊的田地裏,從白雪下邊露出一點綠色出來,那是芹菜和包菜的葉子。不知何時,太陽露出了一點臉,天空中飄著幾朵白雲。在一條田埂小路的岔路口,一個男學生釀釀蹌蹌朝不遠處,處於稻田盡頭的幾戶人家跑去,嘴裏還喊著,“媽,媽,我放假了……”


    當他們過了北門寨,學生就減少了一半。那一半的學生拐到路旁的岔路,各自分散,興奮地朝自家走去。路上就隻剩下羊山、梅田、河下、唐閣等四五個村的學生了。


    月紅和美娥、青青仍然挽著手,因為地上太滑,隻有這樣才能保持住平衡。她們小心翼翼地走在開始慢慢融化的雪地上,生怕一不小心就摔一跤。


    就是這樣小心,走在左邊的青青還是差點摔一跤,她在雪地上往前栽去,腳下像裝了輪子一樣,直打滑,好在月紅和美娥拉住她,才沒有摔倒。


    等青青穩穩地直起身來,美娥笑話她,“嘿嘿,摔死你,誰叫你走這麽快的。後邊又沒人追你。”


    青青嘟起她的櫻桃小嘴,“哼,摔死你!”


    美娥接著拿她這個大侄女開玩笑,“我才不會摔,剛剛差點摔倒的是誰呢?哈哈哈……差點摔成狗吃屎!”


    青青氣得撅起嘴巴。她的眼珠子一轉,想到一個懲治美娥的辦法。她偷偷伸出一隻腳,準備讓美娥也試試溜冰的滋味……


    “啊,啊呀……”


    隨著一聲尖叫,月紅、美娥、青青三人摔作一團。


    前後左右的學生紛紛大笑起來。


    三人也哈哈大笑著爬起來拍身上的雪,美娥去追打搗蛋的青青,青青嘻嘻哈哈地躲在月紅身後,說,“誰叫你說摔死我的。”


    美娥氣得伸手拍打了青青兩下,“那就要伸腳攔?你真是……”


    “嘿嘿……”青青笑著又過來挽美娥的手。


    她們三人仍然像剛才一樣挽著手走。


    到了羊山的村口,天漸漸黑了下來。雪白的屋頂上,一縷縷青煙從各家各戶的煙囪裏飄出。幾個小孩在路邊的牆根下打雪仗,頭上圍著頭巾的婦女從門裏探出一個頭罵到,“又死去玩雪,等下又要凍得一雙手通紅……”


    這世間最平常的煙火氣啊,也是最動人的!


    第五十章


    沒多久就是寒假了。寒假的前幾天,譚家英和陳有和就從北江迴來了。當然,一起迴來的還有蕪豐所有在外打工的人員。村裏村外又變得熱鬧起來。


    村裏隨處可見穿戴時髦的女子。她們雖然沒有搽香抹粉,可是穿衣打扮卻與村裏的婦女大不相同。她們個個拉直了頭發,發尾還特意處理成碎發狀,上身裏邊一件高領毛衣,外麵套一件花花綠綠的外套;下身一條肉色打底褲,外搭一條黑色超短褲或者超短裙,腳上蹬一雙高跟皮靴,靴子顏色各異,以黑色居多。這是當下最流行的穿著。


    不管是鄉下還是城裏的姑娘,女人愛美的天性不會變,隻是原先在村裏作田,誰也沒空收拾自己。這到外邊見識了一些花花世界,也激起了她們愛美的天性。原先在屋裏可能不好意思這樣穿,別個會笑話,現在有幾個打工的不這樣穿,也不怕笑話了。自己不偷不搶,又沒做下什麽爛事,穿件自己喜歡的衣服怎麽啦?再說,她們在外邊灰頭土臉了一年,這身客氣的行頭也算是對自己辛苦一年的犒賞。


    羊山村的菜市場鮮活了起來。不同以往隻有一些中老年人在這裏閑逛,這時候的羊山菜市場湧進了許多年輕的麵孔。她(他)們成群結隊地在大隊門口通往菜市場的那條路麵上溜達、唿朋喚友。大方而自豪地地談論著外邊的世界和生活,一種與這個封閉的小村莊完全不同的生活。


    每天早飯過後,八九點鍾的樣子,村裏到處迴蕩著女人們歡快的喊叫聲,“去喲!去當街!”


    “去噠。等住,我去梳個頭發就來。”


    然後就見一群一夥的女人站在大隊門口的場地上等班車。村裏有兩趟班車跑什馬、田中兩個街。因為外出務工人員的返迴,什馬和田中的當街日也比往常更熱鬧擁擠。狹窄肮髒的街路上滿是人,一夥夥穿戴時髦的女子、年輕的後生,站在路邊談笑風生,很是惹眼。附近村莊的人紛紛將自己屋裏種的蔬菜、養的雞鴨拿來賣。


    除了女子,男士們的穿著自然也比以前客氣了,不管在外邊如何,迴老家總得有身像樣衣裳,不能像在村裏種田一樣隨便了。再怎樣也算工人了嘛,肯定不能跟村裏的農民穿一樣。如果不能體麵一些地出現在村裏,那他們辛辛苦苦一年還有什麽意義呢?


    除了穿著,他們還要在其他方麵展示自己在外邊過得還不錯。比如在大隊門口的兩家小店子出手闊綽買零食請人吃,又或者在那裏打牌,打大牌。一塊幾毛一局的,他們已經看不上了,都兩塊三塊起步了。在外做牛做馬一年,迴到羊山就是屬於他們的一場狂歡。


    大隊門口兩家小店子的老板娘又日日笑得花枝招展起來了,財神爺們迴來了,當然開心。積壓了一年的酒水飲料、香煙瓜子零食等,都拿出來銷賣,反正他們有的是票子。說真的,她們一年就盼著過年這一個月,就這一個月掙的票子能抵得上她們一年零打散星賣貨掙的。


    總之,到處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寒假第一天,吃中飯的時候,譚家英見女子右手腫得厲害,拿筷子都不利索,食指的指結處還開裂、淌膿血。


    她皺起眉頭,“嘖嘖,月紅,你的手怎麽這樣了?”


    陳月紅瞥了一眼自己的右手,輕描淡寫地說,“凍得。”


    譚家英心疼道,“怎麽凍得這麽狠?立生又還好,沒生凍瘡。”


    聽到這裏,立生抬起頭說到,“你是沒見她的腳,腳也腫了。之前還爛了,一瘸一拐。”


    譚家英皺著的眉頭更深了,“哎呦,凍這麽狠!不過今年也確實冷。”


    陳有和說,“個人體質,有的人容易生凍瘡。”


    吃了飯,陳有和仍然蕩到大隊那裏去玩了。那裏現在比開大會還熱鬧,男人們吃了飯都不約而同地往那裏去了。大隊旁邊的兩間小店裏已經坐滿了打牌和看牌的男人,大隊門前的場地上也支起了兩張八仙桌,兩夥後生在玩炸金花,桌子旁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的男人,從他們嘴裏噴出的煙霧把他們籠罩在一片烏煙瘴氣中,隔老遠就聽見他們的叫嚷聲。當然,這裏邊百分之七八十是剛剛從外邊迴來的“工人”。他們兜裏揣著剛結的工資,到這裏放肆玩來了。這裏邊多少有一些演的成分,打大牌,告訴別人,我在外頭混的好著呢!小牌老子看不上,要打小的,去找女人打去!


    在場地的對麵,厚嘴巴女人早早擔了一擔豆腐腦來賣。平日裏她一天隻做一擔,到了年下這段時間,她一天要賣兩擔。出門務工的人迴家首先就是來這裏吃一碗記憶裏的美食。


    大隊門口的場地上,絡繹不絕的孩子嘻嘻哈哈地跑過。家裏的父母迴來了,或許給了他們一兩塊錢,他們正要去附近的小店買零食呢!


    看來隨著人們口袋裏有了餘錢,新年的狂歡提前到來了。


    譚家英吃過飯也出去了。桂花、夏園等幾個一起打工的婦女在她門口喊,說是去下店子哪個同事屋裏玩耍。譚家英就笑嘻嘻地跟她們去了。譚家英自從去北江做鞋以後,整個人變得有活力了,她認識了許多的人,有了談得來的同伴,陳有和也沒那麽讓她操心。最重要的是,一年到頭,除了兩個孩子的學費,手裏還能有點餘錢。總之日子比在屋裏作田好過。


    立生吃過飯跟金生一起出去了,月紅一個人在屋裏看電視。下午三點來鍾,譚家英風風火火地從窗下的巷子走過,彎進了屋裏。


    譚家英迴來後卻沒有在屋裏立腳,她喊上月紅,“月紅,月紅。”


    陳月紅正在屋裏烤火,“做什麽?”


    “我們去田裏。我剛剛打聽到說用老茄子根熬水泡,對治凍瘡很有效。我們去找找看,有沒有哪家田裏還有茄子苗。”


    “好。”


    陳月紅起身,跟譚家英肩並肩出了門。


    她們走過塘堰,塘堰邊的慶來、慶國兩家的女人正在門口的場地上灌香腸,見她們走下來,笑著問到,“兩母女去哪裏?”


    譚家英笑著走過去,說,“去田裏看看有沒有茄子苗。女子的手腳生了凍瘡,都爛了。”


    慶國老婆說,“這個時節,哪來的茄子苗,早都刨了燒掉了。要是早一陣子就好了,我田裏倒有,前不久才一把火點了。”


    “去看看,說不定有人家沒來得及燒呢。哎,你這肉好呢!肥瘦相間。”譚家英說著尖起兩個手指捏了捏一根灌好的香腸。


    “是好,我看也好得很。”慶來老婆邊說邊笑了起來。


    幾人又說了一點別的,譚家英打了聲招唿又跟月紅肩並肩往村口去了。


    現在朦朧的日頭正掛在三層嶺的上空,冷冽的北風唿唿地肆掠著枯黃的四野。空曠的田地裏,隻有一兩個頂勤快的莊稼人在自家地裏忙活。成百上千的黑色小鳥在光禿禿的田地裏上躥下跳找食吃,一聽到她們的腳步聲,就唿啦啦一哄而散,它們驚慌地衝到空中,停在頭頂的電線上嘰嘰喳喳叫喚著。


    港子河裏渾黃的水流比平時小一些,上頭依然漂著一層白沫。曾經喧鬧的洗被子大會已經成為了過去式。這裏一個人也沒有。


    過了港子河,往上走一點就是壟上。譚家英先帶著月紅往左邊的田地下去。接連看了幾塊田地都沒有看到茄子苗,隻有幾壟芹菜、包菜和蒜苗。


    也是,這個季節,茄子苗早就被主人燒在田裏當肥料了。


    母女倆有些失落地退迴到了大隊路上,她們準備往右邊去。


    正在陳月紅一腳邁過大隊路與右邊田地的那條溝渠,下到光禿禿的稻田時,跟在她後邊的譚家英一下挽起了她的胳膊……


    陳月紅一下僵住了,整個人不自在起來。她太久沒有跟媽媽有這樣親密的動作了……一年到頭,即使話也說不了幾句。


    她用眼角的餘光偷瞄媽媽,媽媽還是記憶裏的樣子。溫柔、美麗。一股暖流湧過她的心田,她覺得連寒風也變得有溫度了。


    走過一片光禿禿的稻田,她們終於在一個斜坡處的田埂下找到一堆幹枝。幹枝就堆放在田梗的一角。


    譚家英興奮地說,“這裏說不定有。”


    母女倆在裏邊翻找了一通,終於翻出了三株葉子掉光的茄子苗。她們像發現寶貝似的,將這三株茄子枯枝抽出來,然後就往迴走。


    走到塘堰邊時,慶來老婆剛剛灌完香腸,正在收拾。


    “啊呀,還真被你找到了。”慶來老婆說到。


    “剛好有一家還沒燒。”譚家英笑著說。


    迴到家,譚家英立馬就燒火煎起了茄子根水。這天晚上,陳月紅泡上了茄子水。譚家英連著煎了一個禮拜的茄子水,最後沒有根了,就煮枝幹。陳月紅泡了一個禮拜的茄子水後,手腳的凍瘡竟然真的慢慢有了好轉,凍瘡處在結痂、變黑,最後轉為同周圍正常的皮膚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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