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之後沒幾天,蕪豐來了一陣牛風。聽說那風一吹,就能死一片的牛。隔壁的田中鎮就有幾個村子因此死了幾頭牛,聽說無緣無故,牛就死了,死狀很慘。總之,大家傳的神乎其神。同時人們心裏也慌張得很,盡量不把牛牽出去,生怕沾染上了牛風。


    陳有登也有幾天沒把牛牽出去了。說起這頭牛,那是五年前他和有和兩個出錢一起買的,花了四百元。這頭公牛正是精壯的時候,他們兩家一共十畝出頭的地,全是這頭牛在耕。農村家庭沒一頭牛真是不行,你少一個人幹活可以,但是缺了牛就不行,沒有牛怎麽耕地、耙田?那簡直是比斷了手腳還為難!所以,有登、有和兩家格外愛惜這頭牛。地裏有草的時節每天必定要牽去田裏吃一頓鮮美的草;就是冬天裏,也少不了一天兩頓摻了米糠的洗鍋水,除了這,還一天到晚備了幹稻草在牛欄,牛兒什麽時候想吃就能吃。


    這個月輪到有登屋裏管牛,他本來想趁地裏還有一點吃的,把牛牽去地裏吃一陣子,過了這陣子就隻能吃幹稻草了。誰知碰到個什麽鬼牛風!雖然不曉得真假,還是小心為妙。因此,他已經將近十天沒把牛牽出牛欄了。不過這兩天他看見有一些人家牽了牛在地裏吃草,正好他有一塊地要翻,所以今天他也壯著膽子把牛牽到壟上犁了個把鍾的地,然後就讓大女子丹紅牽到壩上去吃草了。


    吃過夜飯,有登老婆——叢蓮提著一桶子的洗鍋水,打著手電,穿過兩條漆黑的巷子來牛欄處喂牛,因為地裏的草少了,有登怕牛沒吃飽,於是讓女人再去喂一頓。


    當叢蓮打開那扇搖搖晃晃的爛木門,手電的光照到自家的牛竟然痛苦地倒在滿是牛糞的地麵,嘴裏發出哼哧哼哧的聲音。


    叢蓮嚇壞了,丟下洗鍋水就往家跑。她跑迴家滿臉驚恐地跟陳有登描述了一番剛剛的景象,陳有登馬上打著手電親自跑到牛欄。


    這時候牛還是像剛剛叢蓮看到的那樣倒在地上,嘴角一圈還冒著白沫,一雙眼睛痛苦而無助地望著有登,仿佛在祈求他救救自己。


    陳有登心裏咯噔一下涼了半截,他慌裏慌張地跑去老弟有和屋裏說明了情況,隨後兩兄弟一路跑去牛欄。


    “哎呀!怎麽會這個樣子?”陳有和心痛地摸著牛頭。


    陳有登蹲在牛屁股後麵,低著頭囁嚅著:“就今天下午牽到地裏吃了一迴草……”,他滿經風霜的手顫抖著撫在牛背上。


    “啊呀,不應該牽出去的,明明曉得有牛風。”陳有和皺起眉頭責怪到。


    “我看別個也牽出去了,怎麽曉得這麽背,就碰上了。人家的都沒事……”


    “走,趕緊去找長祿!”有和不好再埋怨下去,老兄也不想這樣。


    六神無主的兩兄弟打著手電一路往村口石攔右邊的獸醫長祿屋裏跑。這時候瘦長的長祿正坐在廳堂裏吃飯,聽了有登、有和兩兄弟的描述,他馬上拎上自己的醫藥箱子,三人急急忙忙地出了長祿的屋門。


    長祿打著手電查看了一番牛的狀況,隨後麵色凝重地從醫藥箱子裏翻出幾樣藥丸,交給有登、有和兩兄弟,並交代:“等一下就把這藥灌下去,好不好就要看明天早上了。”


    交代完這些,長祿便打著手電走了。


    有登、有和兩兄弟馬上張羅給牛灌藥。譚家英聽說要灌藥,送來了削尖頭的竹筒。看著奄奄一息的牛兒,她隻能幹著急,也幫不上什麽忙,和二嫂一人打一把手電,在旁邊給男人照光。


    有登跪在地上掰住牛頭朝天仰著,有和將兌了水的藥丸在竹筒裏搖勻,另一隻手把牛嘴巴撐開,將竹筒尖從牛的上下牙縫裏塞進去,接著整個人抱住牛的脖子,讓牛頭朝上仰住,一下把竹筒裏的藥灌進牛肚子裏。


    做完這一切,四人在牛欄處手足無措地站了一會兒。有登心裏過意不去,一遍遍地後悔著:“早曉得我就不牽出去了……”


    “本來就不應該牽出去的呀!老天!明明曉得有牛風!”譚家英吊著一顆心,要是牛死了怎麽辦?因此她這會兒語氣帶著埋怨。


    “是,是。我一定是被鬼給作了,不然怎麽會想到要把牛牽出去……”有登懊惱地揪住自己稀疏的頭發,要是有後悔藥,打死他也不會把牛牽出去。


    譚家英見二哥這樣說,再也說不出別的埋怨的話來。四個人就這樣默不作聲地立在牛欄門口,等牛消停一會兒了才迴家睡覺。


    現在也隻能聽天由命了……


    雖說人迴了家,心卻還在牛身上。陳有和沒了出去玩的心思,坐在床邊苦著臉抽煙。譚家英則在心裏一遍遍祈禱著:“菩薩保佑,明天一切好起來。”


    月紅也從爸媽的對話裏知曉了自家牛不好的消息。聽著媽媽說牛的慘樣,她很是心痛。這頭牛自從買迴來後就是她管得多,那時候丹紅還小,月紅又還沒去學堂,前頭的兩三年都是月紅在放牛。她每天都會和夥伴一起,牽著它到田地裏吃草。幫它趕蒼蠅、捉牛蜱,帶它去找最豐美的草吃。牛兒也通人性,會在月紅夠不著掛繩樁,吊在半空的時候,用它的頭當座椅,安全地把月紅送到地麵。還特別聽月紅的使喚,有一迴陳有和牽牛去犁田,中途套在牛鼻子上的牛繩掉了下來,它就趁機跑了,被有和趕到巷子裏,並喊來幾個男人幫忙。這四五個男人卻沒有一點辦法,忙活了一兩個鍾也沒給牛套上繩子。剛好月紅從學堂裏迴來,陳有和便讓她來幫忙,令大家驚奇的是,一直不讓靠近的牛,現在卻很溫順,低著頭,讓月紅去套牛繩。


    第二天早上一放學,月紅就迫不及待跑去牛欄看牛。可是它已經死了,四腳僵硬地橫躺在地麵上,身上沾滿了牛糞,一個肚子鼓得像吹起的氣球……


    月紅痛苦極了,一整天都沒什麽精神。


    相比於她感情上的痛苦,大人們的痛苦更甚她十倍百倍。


    有登、有和兩兄弟正蹲在牛欄外痛苦地抽著煙。今天天一亮,陳有登就爬起來看牛,他心裏祈願:保佑我家的牛已經好了。


    當他忐忑不安地打開牛欄門,就發現牛已經死去了……


    老天並沒有憐憫他這個破爛的家,奇跡也不會發生在他有登的身上。從小,他就不走運!因為老實木訥,他長到二十六七歲才成的這個家。自己不抽煙不打牌也不貪杯,日子卻過得這樣艱難……


    盡管是這樣的不情願,他們兩家還是不得不接受牛已經死了的事實。眼下牛已經死了,再多的後悔也沒用,而是要想想怎麽減少一點損失。有和、有登兩人垂頭喪氣地找到塘堰上的學廣,經過一番討價還價,這頭牛最終以七百元的價格賣給了學廣。七百元!平均劃下來還不到一塊錢一斤!


    有登、有和兩兄弟喊來了有財、有良、長世等五六個男人,才把這頭牛抬到了學廣屋外的場地上,眾人紛紛可惜著:這麽好的一頭牛,就這樣死了!嘖嘖……


    陳有登一整天都哭喪著一張臉,心裏異常苦惱,接下來的春耕該如何是好?


    重新買一頭牛犢那是不可能的,有和暫時不打算買牛,四五百元他一個人掏不出來。就是買了牛犢,到春耕也幹不了活。這可怎麽辦好?


    老弟有和的境地比他稍微好一點,家英打算跟她大姐家借牛用著先,明年等早稻栽下去了就同有和兩個去外邊打工掙錢。


    他不行,屋裏的孩子還小,他走不開。


    哎呀!老天,怎麽就這麽難?


    陳有登麻木地在地裏做著活,腦子裏一遍遍地過著這些難事。直到太陽下山,隔壁田的長世喊他,他才反應過來該迴家了。


    有登像行屍走肉一般,挑著尿桶走下壟上,下到本大隊橋下洗尿桶。洗著洗著,他竟然對著港子河翻滾的泡沫水,哭咽了起來……


    這個男人有太多不可言說的痛苦積壓在心底……


    就讓這無情的水把他的痛苦一並帶走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遷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曆三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曆三月並收藏大遷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