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糟心的一年總算過去了,人們迎來了新的一年。


    “新年嘛,總有新氣象!”


    這是村裏人寬慰自己的話。


    三四月間,天氣已經暖和起來了。塘堰邊的柳樹長滿了碧綠的葉子,柔軟的柳枝垂到水麵,微風一過,便溫柔地搖曳起來。田野裏綠意盎然,空氣裏是春天特有的青草味,混合著新翻泥土的土腥味。港子河西麵的田地裏現在熱鬧非凡。原來的水稻田,都排空了水,成了旱地,裏麵的土被翻鬆。每塊田地都被整成幾畦,隆起的土畦上覆蓋著一層薄膜。薄膜的破洞裏鑽出的正是西瓜苗。


    不知怎的,村裏傳開說:種西瓜賣能掙錢,比賣穀子強。加上現在不用還糧了,大家便想著試一試。鎮上種子部的人也說了,有些地方的農戶西瓜種得好,比種糧食劃得來。買種子還會教種植技術。


    於是羊山村許多的人家紛紛將壟上最好的地拿來作西瓜田,留了一些相對貧瘠的地來種水稻。


    陳有和兩口子此時正在壟上自家地裏給土畦鋪上從坪山割來的蘆積草,鋪完草還要蓋一層薄膜。


    去年一年把陳有和一家折騰得夠嗆,地裏種的糧食隻夠一家人吃的,完全沒有可賣的穀子。加上到處漲水,也沒法出去打工。前年他們兩口子出去掙的一點票子也一分不剩,給兩個孩子交了三個學期的學費,哪還有什麽可剩的!這學期的學費還差呢,找家英大姐借的。


    陳有和本來也不願意出門,如果在屋裏能掙到票子,那他肯定樂意。這不,聽說種西瓜掙錢,他也騰出了一畝多的良田來種,隻希望能有個好收成。


    譚家英呢,本身坐不得車,前年來迴兩趟折騰差點脫一層皮,她是想起要坐長途班車,頭就疼,胃裏也惡心,吃不下飯。要是在屋裏有票子掙,能供上兩個孩子的學費,那還出去幹什麽?不曉得在屋裏好好帶著兩個娃,自在過日子?


    等蒙完整片田地的薄膜,陳有和一屁股坐到田埂上,從兜裏抽出一支煙吸了起來。


    放眼整個壟上,靠近鄉道的那一邊田地,現在全部蒙上了薄膜。人們手裏的活差不多做完了,男人們紛紛像陳有和一樣,坐到田埂上抽煙歇息。有的同隔壁田地的人說玩笑話。


    譚家英也立在自家田裏,同隔壁田地的學廣媳婦說話呢,“啊呀,天氣好!保佑日日都這麽好天時,那西瓜就長得好。”。學廣媳婦感歎道。


    “是,是要老天保佑。”譚家英笑著迴答,心裏期盼著瓜苗快快長大。


    滿天的晚霞照射在人們帶著希望的臉上。


    明天會是個好天氣!希望日日都是這樣的好天時。


    到了五月底,地裏的西瓜開始大麵積結果。今年真如大家期盼的那樣,風調雨順,無災無難。所以西瓜長得也好,個個田裏的西瓜都結得又多又好。


    天災是沒有了,人禍也得防著。雖然說有不少人家種了西瓜,總歸還有大部分的人家沒種,那沒種的人家說不定就會順手牽羊給摘走一個兩個;還有別村的過路人,路上開拖拉機跑的人,見到沒人看管,指不定就下來摘了就跑。這也不是什麽稀奇事。


    於是,沒兩天,壟上又多了許多的草棚。棚子裏一般放一張竹躺椅,或者竹木小床。西瓜的主人整日守在他們的寶貝瓜田裏,就怕別人來偷摘。有了這個棚子,即使裏邊沒人,人家也不知道,起碼能嚇退一些膽小的偷瓜賊。


    周末,吃過中飯後,月紅便和立生一起,追追趕趕地走向自家的瓜田。現在他們要去守瓜田,這個時候田地裏作活的人基本都迴家休息了,就怕有心的人這時候出來偷瓜,所以譚家英讓他們這個時候去看著。夜裏是陳有和守著的,天亮才迴的家。


    穿過一片相似的西瓜地,在鄉道下的溝渠往下一些的地方,就是他們家的瓜田。一個低矮的稻草棚子安在它的中上部。此時,外頭的太陽毒得很,曬得人的臉都火辣辣的。他們快速鑽進棚子裏,坐到裏邊的竹木小床上乘涼。實際,裏麵的溫度更高,沒有一絲風,熱氣根本散不出來。剛開始,他們像貓一樣,豎起耳朵,躲在棚子裏,扒開一個小孔,眼睛死死盯著四周。可是田地裏根本沒有什麽人走動,除了跟他們一樣的看瓜人,就剩鄉道上時不時唿嘯而過的拖拉機了。姐弟倆在裏邊待得無聊,便冒著噴火的太陽,一前一後進了瓜田。立生挑了一個最大的西瓜,把它舉高,撞向一塊石頭。瞬間西瓜就成了幾瓣,月紅和立生撿起地上的西瓜,盤腿坐下,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之後,他們又迴到草棚子裏捏泥巴玩。直到天黑,他們才能迴家。


    經過一家人精心地嗬護,地裏的西瓜長得又大又多。有些已經成熟,可以賣了。可是賣給誰呢?村裏菜市場估計是賣不出去的,四個大隊的好多人家都種了西瓜,應該是沒人需要買的。而且他們應該也在操心賣的問題。陳有和前幾日還用大板車拉了一車到鎮上去賣,買主也不多,一天下來沒賣出去多少,畢竟西瓜不是必需品,沒多少人為了嘴饞而買。況且不光他在賣,什馬鎮的老橋邊每天都有三四個卷著褲腳,戴著草帽的男人拖了一滿大板車的西瓜,百無聊賴地等著買主。陳有和現在隻能寄希望於上門收西瓜的人。他聽說等幾天收西瓜的人就要來。


    沒幾天,焦急等待的人終於盼來了瓜販子。陳有和聽說人已經開了翻鬥車停在鄉道上的那座躲雨廟子那裏了。他趕緊叫上家英和兩個孩子,一家人挑著籮筐、抱著肥料袋往瓜地裏趕。他們在西瓜地裏熱火朝天地挑選著最大的西瓜摘下來,堆到田埂下一排。等摘了一堆,陳有和便用籮筐挑了滿滿一擔,費力地走在隻能容下雙腳的田梗上,小心翼翼地往鄉道上走。月紅和立生一人用肥料袋裝了幾個,反起雙手抓住袋口,扛在背上,跟在爸爸的後邊。


    等他們滿頭大汗趕到躲雨廟子時,那裏已經聚集了本大隊的三四個男人。路上停了一輛藍色的翻鬥車,一個帶著外鄉口音的男人正坐在一棵毛梨子樹下的草地上,嘴裏叼著一根從路邊扯下的雜草,他正和那幾個同樣挑來西瓜的男人討價還價。


    陳有和停在車子的後部,將肩上的扁擔卸下。他走到男人麵前,客氣地問:“哎,老兄。西瓜怎麽收?”


    “哎呀,有和,莫講。剛剛我們還在說呢,四毛一斤。你說呢,這樣低的價!”學廣撇著一張瘦巴臉大聲說到,激動得吐沫星子都噴了出來。他今年種了兩畝多的西瓜,本來屋裏分的地就是七畝多點,這下西瓜賣不出好價錢,不知怎麽辦好。


    陳有和驚得張大眼睛,“聽說去年不是收的五毛嗎?這才剛出呢,就這麽低的價。”


    “沒辦法,今年好多種西瓜的,價錢是賣不起來的。看著囉,半個月後,等西瓜大出的時候,連這個價都沒有。”那個嘴裏叼著草的男人斜著眼說。


    這時候車裏的駕駛倉裏出來一個矮個子男人,他不耐煩地衝同伴喊到:“收不收?不收就走了。說半天,別的村還等著呢!”


    坐在草地上的男人便站了起來,拍拍屁股後邊的灰,啐一口把嘴裏的雜草吐到路邊的草叢裏,對眾人說:“賣不賣,不賣我們就走了。下邊的村子等著呢。”


    幾個男人思前忖後,沒辦法,已經摘下來了,隻有賣。他們搖著頭,嘴裏直嘖嘖,“嗨呀,實在是太便宜了!”


    前頭的那個男人走到幾人的籮筐前,用手盤起一個半大西瓜,說:“囉,就要這麽大的,大了不值錢。”


    “啊呀,怎麽還不要大的?!”幾個男人驚呆了。哪有人不要大的,大的西瓜才熟得好,小了怕是沒熟透,不夠甜。盡是些奇怪要求。


    “是呢。我們收一般收七八斤一個的那種。城裏人不比鄉下佬,人家吃得精細,什麽都是吃一點點,太大的瓜吃不完,沒人願意買。”先前那個男人現在倚在車側麵躲太陽。


    “哎呀,我還盡是挑得些大的摘呢!之前不知道,長到那麽大了還舍不得摘。嗨呀,麻煩!”陳有和同其他三人抱怨,他的上衣已經濕透,太陽晃得他張不開眼睛。


    “死人的,哪個話不是,我不是一樣!嗨呀,沒辦法,現在別個說了算。”學廣整個人都塌了下來。


    最後那兩人給大夥小一些的算四毛一斤,大的就是三毛一斤收走的。


    留在地裏的譚家英見陳有和耷拉著腦袋迴來,便知沒好事。她忐忑問到:“怎麽樣?”


    “莫講。賣得便宜得很,才賣一百來錢。”


    譚家英張大眼睛,“那麽一堆呢!你們三個來來迴迴搬都搬了好幾趟。”


    “是,人家不出價。”陳有和把籮筐撂到田裏,自己一屁股坐到地上抽起了煙。


    譚家英還在不敢相信這事,嘴裏念叨著:“哎呀,實在是便宜得不像話,老天!”


    事實上,那人並沒有騙他們。之後的瓜價一直停留在三毛、兩毛一斤。甚至到後來,上門收瓜的都沒有。大家隻知道在原先的糧站那裏有專門收瓜的車。


    陳有和半下午拉了一大板車的西瓜走在去往糧站的那條坑坑窪窪的泥土路上。陳月紅和媽媽弟弟在後邊走著,碰到上坡她們就一起使勁往上推;要是下坡就用手往後扯,免得車子刹不住。


    他們心裏還是存有一點幻想的,希望價錢能賣高一點。可是現實並不能如他們如願,這裏的瓜販隻出兩毛一斤,他們辛辛苦苦拉了大老遠過來,還是賣不了幾個錢。


    迴去的路上,陳有和兩口子都沒有怎麽說話,默默地走在前邊。想想一畝多地的西瓜,總共才賣五六百塊錢,除去肥料和種子、薄膜錢,幾乎沒錢剩。還耽誤了一季水稻!這誰能不泄氣。


    再後來,連兩毛一斤都賣不出去了。就是送給人家吃也沒人領情,一個是吃膩了;另一個,賣不出去的東西,人家覺得不值錢,吃了你的還得欠你一個人情。總之,現在種了西瓜的農戶見西瓜就眼煩。地裏的西瓜爛了都沒人理,到處充斥著一股西瓜腐爛的臭味。走在田裏,都嫌西瓜絆腳。河溝裏,隨處可見七零八落的爛西瓜;一些調皮的男孩子在馬路邊的斜坡處摔西瓜玩,看誰摔得最稀碎,誰就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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