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晚稻的秧苗全部栽進水田,村裏接下來就是要請戲班來唱花鼓戲了,給這樣枯燥的日子添點新鮮。


    真的,在娛樂項目匱乏的年代,農村人就盼著一年一度的花鼓戲。然而並不是每個村子都請得起戲班,像河下、柏林等小村莊,是沒條件單獨請戲班的,想看戲的人就會跑到幾裏,甚至十幾裏地遠的村子去看,看一迴戲,夠他們跟屋前屋後的人說道好幾天。


    現在這事由下店子一夥五十多歲的男女負責牽頭,他們平時就負責石頭廟的日常事務。


    待雙搶結束後,他們便開始組織到各家去化緣,錢多少隨意,不給也沒關係。不過既然人家上了門,也沒有誰家不給的,畢竟唱戲的時候誰都免不了去看上一看。他們把各家捐的錢數用一個本子寫起,以後多多少少都是從裏麵劃。


    錢的事解決之後就是請戲班了,最近聽說龍坊一個戲班子唱得好聽得很,十裏八鄉有戲台都是請得他們,就連縣裏也常請他們去呢。所以大家一致決定請這個戲班來唱戲。


    到了正式開始的前一天,石頭廟就已經熱鬧非凡了。戲班的人開著拖拉機把戲服、道具、鑼鼓等搬來堆在戲台後麵的屋子裏。負責廟裏事務的人也忙著叫來熱心的婦女來洗廚具,搞衛生。廟裏要給戲班的人管飯,這些都要提前準備。現在這一夥男男女女正從附近的水塘提來一桶桶水,將石頭廟的裏裏外外衝洗得幹幹淨淨。


    正式開唱的那天,月紅婆婆肖家天一亮就起床。肖家肖家,別人都這麽叫,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她是從肖家嫁來的,同年齡的都這麽叫。其實她的本名叫:蘇二妹。不過她懶得跟人爭辯,隻是一個代號而已。就這樣,叫著叫著,周邊的人就隻曉得她叫肖家,或者昌世屋裏的嬸嬸。


    肖家換上一身幹淨衣服,把稀疏花白的頭發用木梳梳得服服帖帖,再用一根銀簪子盤在腦後。這根銀簪子是她十四歲出嫁到羊山時娘家的陪嫁,現在已經五十多年了。待洗涑好,她便挽著一個竹籃子往發仔媽家去了。籃子裏是事先準備好的香燭,她和發仔媽都是常年吃齋念佛的人。每月的初一、十五,肖家清早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打一盆水擦幹淨牙齒、用一條發黃的毛巾抹兩遍布滿風霜的臉,然後用沾了水的木梳將頭發梳理地溜光發亮,用她的銀簪子插緊,盤在腦後。這才到屋裏的老木櫃裏抽九支香出來。她的櫃裏什麽都沒有,但是香燭肯定是常年備著的。


    肖家蹣跚著摸到床頭的那個老木櫃旁,因為常年有一盞油燈,燈盞裏的油不時會灑出來一些,因此櫃子的表麵油光油光的。在中間的部位還有一塊蠟跡,有時沒有油點燈了,她就點蠟燭,那是滴下的蠟燭。她在櫃子的麵上摸索著找到火柴盒,“嚓”一聲將油燈的燈芯點燃,然後又將手上的香頭湊到油燈上點燃。她用力的晃了晃手裏的香,將明火吹熄,這才又摸著出了房門。她來到門口的場地上,先是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又順了順頭發,這才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虔誠地小聲念道:“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保佑我大兒有財一家平平安安,保佑我二兒有登一家平平安安,保佑我三兒有和一家平平安安,保佑我小兒有豐平平安安,保佑我兩個女子大妹、細妹一家平平安安。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念完這一段話,她又對著天地拜了三拜,這才睜開一雙混濁的眼睛,在拜過的地方插下三支香,迴到房門口拜三拜,在門外牆根下插三支香。之後她又彎到灶房裏,對著灶頭拜三拜,將手裏剩下的三支香插到灶台縫隙裏。這樣,拜神儀式才算完成。


    現在這麽盛大的拜神儀式怎麽能少得了她?


    說起她吃齋的原因,那是二十多年前,她四十六歲的那年同家裏老頭吵嘴。老頭誣賴說家裏窮成這樣,都是她吃窮的。她氣不過,因此下定決心戒葷!剛開始也是不習慣,後來適應了,反而聞到葷腥味就反胃。


    肖家出了門往右拐,進了一條小巷子,順著巷子的坡下一二十米的地方就是發仔媽住的矮屋。村裏真的太擁擠了,屋子一個貼著一個,許多屋子中間的空隙不足一米,甚至共有一堵牆的也不少見。誰家屋裏吃個什麽,或者有點什麽閑話,很容易就被打探了去。肖家摸索著到了發仔媽屋裏,發仔媽手上挎一個小籃子,已經坐在門口的長凳上等著了。


    現在,兩個老人蹣跚著摸出巷子,朝石頭廟走去。這兩個出生於本世紀二十年代的老人,小的時候都裹過腳。隻是肖家沒有裹成功,她那個時候見到自己嫂子是一雙大腳,便同家裏抗議,最後隻裹到一半就沒裹了。但是行走還是有影響的,她這輩子最遠也隻到過幾次十幾裏地的什馬鎮,嫁到羊山後基本就是在大隊周圍轉。


    出了小巷子,在大路上的塘堰邊,不時有提著籃子的婦女從各條小巷子出來,很快就超過了她們。她們走了一陣,終於到了勺子岩腳下,隻見廟那裏已經聚集了很多提著籃子的婦女。香燭燃燒的香味彌漫整個勺子岩。她們理了理衣服,懷著一顆虔誠的心,進了廟門。


    進門兩邊各一間房,房門口用紅布大黃花的的簾子蓋著,屋裏各自立了一樽牽著高頭大馬的男菩薩,足有一人多高,很是威武。她們分別拜過了,之後穿過天井,來到正廳,這裏敞供著一排的各路菩薩,每位菩薩的頭上都蓋著一條紅色的小方巾,給這一切蒙上了一些神秘的色彩。肖家小心翼翼地從籃子裏拿出香燭,雙手合十握住香燭到香爐裏燃著的蠟燭上點火。之後把蠟燭插進香爐,隻留下燃著的香,她來到菩薩麵前跪下,雙手合十,閉目,用一種特殊的調子念到:救苦救難的菩薩,保佑我大兒有財一家平平安安;保佑我二兒有登一家平平安安;保佑我三兒有和一家平平安安;保佑我小兒有豐平平安安;還有我兩個女子大妹和小妹一家都平平安安。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所有的菩薩拜完後,她慢慢站起來,把手裏的香插進香爐。之後又來到右邊的偏廳,這裏另外還供了幾位菩薩,她還像之前一樣跪拜完了各路菩薩,這才和發仔媽攙扶著從偏廳小門出來。


    隻見廟門口的戲台子已經貼好對聯,也挽上了紅布球,六七個男人正坐在台子左右兩邊的竹矮椅上賣力地敲鑼打鼓,為即將開始的花鼓戲熱場。台下已經圍了一些老頭老太太和鼻涕娃娃,在戲台的左邊民房的牆根下三個女販子正從籮筐裏把從鎮上批發來零食擺到竹篩裏,有散裝葵花籽、酸梅粉、楊梅幹等。到了下午,還會有一個婦女挑豆腐腦來賣,配料是醬油和辣椒醬,兩毛一碗。


    戲台的右邊長著十來棵樟樹,裏麵的樟樹有十幾米高,樹幹要兩三個成年男人手拉手才抱得過來。再往右,穿過老樟樹就是新升大隊的田地了。


    肖家聽說娘家二哥家的小兒子也在這戲班子,她這是要去後台尋一尋。她和發仔媽摸索到了戲台下,犯了難,唱戲的人就在台子上的後台屋裏,可是台子太高,要爬一架吱吱響的竹梯才能到。台上的鑼鼓聲又太吵了,叫肯定是不頂用了。正犯難的時候,一個男人要爬樓梯上去,肖家便托人家去後台叫一個來自肖家的後生。


    不一會兒,一個穿著戲服、臉上化著小生妝的瘦高個後生從後台出來。他走到肖家跟前笑著說:是姑姑吧?我是喜生。出門的時候爸交代過,定要去看看您。正想著唱完上午的戲就去村裏尋呢!


    “哎,娃娃,真是你呀。難為哥哥還惦記著我,這麽大年紀了我倆也不好走動。那你先去忙,一定尋個時間到我屋裏坐坐。“


    肖家怕耽誤侄子的事,便讓他迴去。


    “好,一定。那您慢慢走啊。“金爐說。


    迴去的路上,肖家眼眶紅了。嫁到羊山這些年,迴娘家的次數不過十來次。年輕的時候要拉扯六個子女,其實是七個,還有一個長到九歲被水淹死的兒子。還有一群雞鴨,一頭母豬要喂,不得閑;等閑下來時,自己年紀又大了,三十幾裏的山路,實在吃不消。再者說了,爹媽都死了,迴去了也不知道在哪裏吃飯睡覺。幾個哥哥都有了自己的兒孫,不好去打攪。


    這次能聽得娘家的消息,她是真的歡喜。


    戲台的鑼鼓聲越來越密集,吃過早飯,人們紛紛往廟那裏湧去。往日裏安靜的石頭路上熱鬧了起來,肩上扛著長凳的老者、拉扯著鼻涕娃的母親、還有蹦蹦跳跳的娃娃,都不約而同地走到了一起。老人家一般會早早地到戲台最前邊放好長凳占坐,她(他)們大概是觀眾裏看得最認真的了。娃娃鬧著要去看戲,大抵是為了拖著媽媽去那裏給自己買吃的;婦女在這裏也不得消停,得看著不懂事的孩子,免得他們去闖禍;一夥夥的青年男女則爬到勺子岩頂去談天說地。男人們有的三五成群站在廟右側的一截牆根下抽煙話事,有的躲到廟後邊的春生屋裏打牌去了,還有幾夥人鑽進了戲台右側的樟樹林裏,裏邊涼快,他們在那裏開了兩場牌,熱火朝天地打了起來。


    花鼓戲在震天響的鑼鼓聲中開始了,穿著罩袍的唱戲人飛舞著長袖,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整個羊山村都沉浸在喜悅之中。


    半中午,肖家一個人在屋裏幹坐著,她怕侄子萬一來了找不到人,於是沒出去看戲。


    “姑姑,姑姑……“,一個聲音從窗外傳進來。


    “哎,這裏來“肖家忙起身,摸著牆出門口去。


    兩人見了麵,後生歉意說道:“也不曉得買點什麽給您吃,隻聽爸說您吃齋,就去市場買了兩掛麵條。“


    “啊呀,不要去花費錢財!能來看我就很喜歡了。“


    兩人進了屋子,肖家拉出一條木凳,拍了拍,“來,娃娃,來坐。“


    後生坐下,問道“姑父沒在家?“


    “剛出去看戲了。“


    肖家問了娘屋裏三個哥哥的情況,又拉了一些其他,時間過了點把鍾,喜生起身告別。


    肖家拉著侄子的胳膊要他留下吃飯,雖然她不知道要拿什麽來招待侄子。家裏現在隻有一點青菜豆角,就算要買豆腐也買不到了。


    但是她心裏還是想留難得來一迴的娘家人吃一頓飯,或許可以去幾個兒子家吃。


    “姑姑,真的不吃了。我在廟裏吃,等下他們散戲就得找我了,不能耽誤。“喜生懇切地說到。


    肖家見侄子這樣說,也就不好再說什麽了。她站起來,把侄子送到巷子口,交代他下次來村裏一定再來。後生連聲說“好“,又讓姑姑迴去,這才走。


    肖家摸著牆返迴,她的眼睛早些年就看不清了,這兩年更是瞎得厲害。其實除了眼睛,她其他方麵倒挺好,背沒駝,腿能走,飯能吃,連牙口也是好得很,一口整齊的牙齒健健康康地立在嘴裏。不過,村裏人說這是不好的,老人到了一定年紀還不掉牙,就是要“吃兒孫“。可牙偏偏不掉,能有什麽辦法?


    她想著,自從六十五歲以後,三個兒子就每半年挑三擔穀子倒到她屋裏的閣樓,柴火呢則是一人管一個月。這可不是“吃兒孫“嘛!其實到了這個年紀,死也死得了,她老是這樣想。可是小兒子有豐才二十歲,還沒成家,她還想看著小兒娶妻生子呢。現在因為有豐還沒成家,也就一直跟著兩老過活,名下還分有兩畝地。對於這個最小的孩子,她和老頭是疼愛的,老來得子,誰不喜歡?年輕的時候因為孩子多,生活的擔子重,前麵五個孩子都沒怎麽管過,都是大扯小;自己年輕時也有點脾氣,孩子不聽話了就打。老了之後脾氣也改了,孩子們陸續成了家,原本熱鬧的大家變得冷冷清清,小兒子出生後,她便把全部的愛都給了他。舍不得他吃苦受累,家裏分的兩畝地,到農忙時她和老頭也會一起去做,雖然另外三個兒子也會有話說,但是不能讓他一個人累死吧。菜地也還留了兩塊,平時的吃喝能供到。柴火呢,小兒子砍一些加上他三個哥哥給的,也差不多夠,平時她沒事也去近處打些低矮的灌木迴來。趁現在還能動,能做一點是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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