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一到,稻穀大麵積成熟。羊山村被一片金黃色包裹住。清早起來一打開門,一股清香襲來,它進入你的鼻腔、衝擊你的胸膛、震撼你的大腦,是這樣的熱烈。


    蒼翠的大地腹部,一條長長的金色絲帶從最南端的中村一路延伸,經由什馬、田中、瑤田、下固,穿過蕪豐縣城,一路向北。


    飽滿金黃的穀子將稻杆壓成鐮刀一樣,一穗穗沉甸甸的稻穗擠壓成一片,微風輕輕吹過,便發出“沙沙沙”的聲響,伴隨著些許過熟的穀子掉落到泥土上。


    “啊呀,該割禾了!”


    人們盼這一天盼了好幾個月。從秧苗栽下去開始,他們就在盼著了。


    稻田裏的水前不久已被排幹,稻穀漸漸成熟,不需要過多的水分,泥土裏儲存的足夠了。田裏的土地變得堅實,才便於收割。稀泥地,人怎麽好在裏頭幹活?還有笨重的打穀機怎麽好安進去?打好的穀子也沒地放。


    現在稻穀成熟了,田地也變得堅實了。人們隻等一個領頭人。隻要有一家開始收割,那所有人便得了指令一樣,紛紛從屋裏找出禾鐮。禾鐮是一種類似於鐮刀的農事工具。帶鋸齒的彎彎的刀具安在一根木把上,木把約成人兩指粗細,當然上邊的刀具也比鐮刀小巧得多。


    所有的人都加入到這盛大的勞動中。學堂裏也放了農忙假。上至六七十歲的老人,下至七八歲的娃娃,人手一把禾鐮。家裏的主事人肩上還挑一根扁擔,扁擔的兩頭一邊一隻空籮,籮裏塞著一個擉簸和一些肥料袋子,女人手裏還抱一個大篩子,一家人鬥誌昂揚地衝到自家田地。


    田地裏變得紛紛鬧鬧起來,金黃色的土地上,人頭攢動,這裏正進行一場隻屬於土地的讚歌。人們走進自家的田地裏,彎下腰,叉開卷起褲腳的雙腿,右手拿禾鐮一下接一下地將稻杆齊泥巴割下,左手配合著握住割下的稻杆中部,待手上抓不下了,就順勢往旁邊一垛。一家人從四麵八方包操,隻見稻田裏的稻穀在不停地聳動,並從這個地方那個地方發出“唰唰唰”的聲響。


    動作快的人家搬來打穀機,開始將割下的稻穀進行脫粒。這是一種很古老的農用工具,一個笨重的齒輪架在一個用木板和鐵皮製成的容器上,齒輪前麵有一個擋板,打穀機的正前方有一個木踏板連著齒輪,隻要用力踩踏這塊板子,就能帶動齒輪,齒輪越轉越快,等平穩後,就能一邊踩踏板,一邊雙手抓牢一把稻穗放到齒輪上邊,隨著幾聲“嗯——嗯-嗯-嗯……”的聲響,一把稻穗就完成了脫粒。一般這工作要兩個人配合,一人踩一頭,這樣才不費力。打穀機的兩旁已經堆了高高的一垛擺放整齊的稻穗。很快,田地裏響起此起彼伏的“嗯——嗯-嗯-嗯……”聲,比天上的太陽還火熱。


    陳有和一家四口剛剛割完一塊七分的地,別家人口眾多,而且好多都是幾個半大小子,正是有力氣的時候,所以當別家都打了十幾袋穀子,已經開始往大路上搬的時候,他們才開始準備打穀。


    陳有和將汗濕的上衣脫掉,丟在一垛稻穗上,還把頭上發黃的草帽取下來,光著膀子,隻穿一條長褲,褲腳雖然卷得老高,上邊仍然沾滿了泥巴,有的幹了,變成白灰色;有的剛沾上,還是黑灰色。


    他從本大隊的土路上,艱難地扛著那架半新的打穀機朝譚家英的方向走去,他的脖子被壓製得動彈不得。此時譚家英正忙著把籮裏的擉簸、肥料袋子等一一拿出來。譚家英在出嫁前的十八年裏是從來沒有做過這些的,這些年還在盡力的學習。她怕曬,也怕穀灰粘在身上癢,因此除了戴草帽,還在脖子上圍了一條打濕了的毛巾。


    等陳有和把打穀機安好,兩人就開始將田地裏東一垛西一垛的稻穗抱到打穀機的兩旁擺放整齊,不多一會兒,他們就開始打穀了。


    這時候,月紅和立生沿著橫橫豎豎的田埂,朝不遠處的小港子河走去。小港子河緊挨著港子河,過了港子河,再往上走一百米,在上壟上的斜坡之前,有一條寬約一兩米的小河溝,它幾乎與港子河是平行的,隻不過它比港子河短得多,出了羊山的地界,到羅坊就沒了。小港子河的上遊,有一處泉眼,清澈甘甜。來田地裏做事的人們如果渴了,便會尋到這裏來飽飲一頓。


    月紅和立生蹦跳著穿過田地,來到小港子河的邊緣,沿著灌木叢找到那汪泉水。一個直徑不足半米的小水窪中間有一個泉眼,清澈的泉水汩汩地從細細的沙子底下冒出來,泉水周圍一圈被人用小石子圍了起來,它的外邊就是小港子河。泉眼處放了一隻缺了一個角的青花瓷碗,不知什麽年間的什麽人放的,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是個好心人。割了大半中午的禾,立生口渴難耐,他抓起破碗,舀了一碗泉水,一飲而盡,接著又幹了兩碗才將碗給姐姐。月紅也喝了一頓,之後兩人順著小港子河尋覓起來。他們記得這裏有幾株野葡萄藤,現在正是成熟的時候,就是不曉得有沒有被人家捷足先登了。姐弟倆在一片灌木叢的爬藤上發現了目標,稀稀拉拉幾串小手指般大小的黑亮的果子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月紅和立生急忙跑過去,摘下那寶石般的果子,迫不及待地丟進嘴裏,瞬間酸的齜牙咧嘴,兩人把野葡萄一掃而光,最後牙酸倒了,連牙齒也染成黑紫色。這時候,他們才想起來爸媽還等著他們的水呢!


    月紅和立生在小港子河的河溝裏一人摘下一片大荷葉,把頭上的草帽翻轉過來,並把一整張荷葉貼合著放進草帽的帽蓋,一個簡易的儲水器就做好了,再用那隻破碗舀了滿滿一帽子的泉水,這才小心翼翼地朝爸媽的方向走去。


    等他們迴到自家田地,爸媽已經在打穀了。見他們迴來了,於是停了下來。譚家英和陳有和疲憊地一屁股坐到田埂上,他們的眼睛因為日頭的光刺得半眯著,嘴裏幹渴難耐,兩人接過孩子們帶迴來的泉水,咕咚咕咚喝了起來。喝飽了水,兩口子接著打穀子。月紅和立生則將爸媽脫了粒的稻草一把一把撂起來,撂好的稻草底部散開成一個尖尖的塔狀,立在田裏空曠的地方,等曬個三幾天就可以擔迴屋裏,堆到牛欄頂上的木板樓上,這些既是平日裏點火的好東西,也是牛兒越冬的口糧。


    這樣熱烈的場麵一直持續到天黑,人們才紛紛拖著疲憊的身子迴了家。


    等到第二天,日頭剛剛露了一點臉。你會發現村裏凡是平坦一些的地方都被一張張大篾席占領了。塘堰邊的斜坡上、家戶與家戶之間空缺的泥巴場地,村口的大路上,稍微寬敞一些的小巷子,就連平時人人敬而遠之的石頭廟的門前都被鋪上了篾席。村裏的地方太小了,家家戶戶住得尚且不寬敞,哪裏還有多餘的空地用來專門曬穀子。別說村裏,就是港子河的壩上以及大隊的土路兩邊凸出來的兩塊泥巴台子,不知被誰家曬起了穀子。還有挨著大隊土路兩旁的已經收割完成的田地裏,也緊緊挨著鋪了幾張篾席。這樣的緊張情況在往後的幾天時間裏還會加劇。


    每張篾席上均勻地鋪上了厚厚的一層金黃的稻穀。這是昨天剛剛收割迴來的,天氣這麽熱,不趁著好天氣曬幹,說不定就要發芽的。


    這時候譚家英正在塘堰邊那凹凸不平的斜坡上將篾席中間的穀子用木耙子往篾席的四邊推開。


    “沒見過這樣的人家,還說是自己房裏的人!”譚家英板著一張臉抱怨到。她今早起來捏一把竹掃把,準備把她公婆屋外邊靠塘堰的那一塊平地給掃一遍。這裏一片六七分地大的泥巴平台,是組裏一戶人家的地基,那家人家在這裏打了地樁多少年了,一直占著沒起房子。話說,早些年各村都是靠占地贏。隻要夠勤快,看中哪塊沒有主人的荒地,別說打地基占,就是隨便栽根什麽樹苗,再勤快把周邊的草一鏟平,說是你的,別人也沒意見。久而久之,這一塊地就真成你的了。要是有人質疑,完全可以反駁,“你看,這是我栽的樹,就是我的地!”


    所以,村裏戶族之間住的錯綜複雜,有的在村頭,有的在村尾。她男人陳有和的三個堂叔伯就住在過了村菜市場的村尾,穿插在邱頭大隊中間,那也是早年間占好的。譚家英有時想:早知道這樣,我老公公手裏就應該多占點地。你看,現在幾個兒子就沒地方住,大哥、二哥兩家雖然分得紅磚新房,其實也是一間長間分隔開的,中間連牆都沒來得及修,隻是鑲了一麵木板當牆。大哥在木板的左邊,二哥在木板的右邊。不過,也不能全這樣說,聽說那時候他們連飯也吃不飽,怎麽有力氣修屋。自己作為工人的女兒餓肚子是沒怎麽餓過,她媽也操持得好。


    這塊地基的主人住在村後邊,離這裏有近一裏路。所以這些年一直都是她公婆在曬穀子,到了近幾年,她的公婆種不動田,大部分的時間就由她和二哥有登屋裏在這裏曬穀。本來這也沒什麽,大家幾乎都有固定的地方來曬穀,一些約定成俗的東西不需要說,人家也知道不應該這麽做。比如第一年,人家想到要去一個地方曬穀,並簡單地打整了一下,那接下來的時間,這個地方就會被大家默認為這是他家的曬穀場,除非人家明確不曬了,別家才會去曬。


    可是今天,譚家英剛一來到坡頭,就看見光世老婆在這裏鋪上了篾席。


    “嬸子,這裏是我曬穀的地方。”譚家英好心上前提醒,臉上並沒有掛什麽難看的臉色。


    反而是光世老婆,她一聽這話就劈頭蓋臉地一頓數落,“是你的?怎麽是你的?寫了你的名,還是怎麽地?這是個敞地方,誰先來誰就曬!自己磨洋工一樣懶,還怪別個。”。光世老婆說完並不理會譚家英,斜著眼睛,使氣似的踹倒一包穀子。這個同房裏的嬸子不管對誰都沒一副好臉色,強勢得很,平時跟人說話像炮仗似的,大家隻好對她敬而遠之。


    譚家英心裏那個氣呀。


    既然這樣說,那我怎麽不到你一直曬穀子的地方,也占了你的。你自己原先的地方曬不下,就曉得來欺負我。你怎麽不去找個厲害的拚去?可是她終究沒說出口,撕破臉太難看。她不想像三世屋裏的嬸子和有金老婆一樣,一大早就聽見她們為了爭曬穀場而罵天罵地。她隻能黑著臉迴了屋裏。


    可是她這會兒越想越氣,才對陳有和抱怨了起來。


    “唉呀,算了,咱們不跟她那樣的撒潑娘子人計較。”陳有和好麵子,又考慮到是本家,不想鬧得太難看。


    “還算了,她就是看到我們好說話,她去找個厲害的試試看。”譚家英越想越覺得氣人,不過也沒辦法,這地方說到底也不是自己的。


    早稻的穀子就在這樣磕磕碰碰中進了穀倉。接下來就該搶著播下晚稻了。男人們將穀子丟下,又馬不停蹄地趕著牛兒到蓄滿水的田地裏犁地,犁好的地還要再耙上兩遍,這樣泥土才會變得鬆軟細膩。這時候,隻需要再撒一遍肥料就可以插秧了。


    七歲的月紅和六歲的立生現在已經會幫忙了,趁爸媽往田裏丟拋秧苗的時候,他們就栽“繩子禾”。一根長長的細繩,一端綁在一個削尖了頭的木棒樁上,月紅和立生一人拉一頭,往水田的兩頭跑去,到了自家田地的盡頭,就按照大人比劃的大小,把手中的木樁子插到田埂上,然後抓起田裏隨手可見的一捆秧苗,奮力地往對方那個方向一棵一棵栽插進泥水裏。他們一般還要比個賽,看誰栽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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