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惜緣樹傀


    三晴閣前雲霧繚繞,隱雲老祖背過身子,隔著閣坊的門默默凝望,他消散不去的悔在坊內兀自孤老,“花娘,為父不能一錯再錯。”他默默念想,許久後雲霧散淡,老祖臉上肅冷的白髯披著憂傷絲絲縷縷地流離在輕風中,他在隔房前來迴徘徊的眼掃過跪著的逍遙館館主,無奈地頻頻歎息,“昊兒,冥冥天定的局就算不甘承敗,也莫要虧折得厲害。”他不敢正過眼去看館主身後的幻兮兒,她哀憐的臉上不斷浮現出十五年前花娘在他膝前絕離的模樣,“你且在此地想通了吧。”這一次他依舊不踏進閣內就轉身走了。


    逍遙館館主跪著的膝鉗製著他自己的心,老祖的話和他心裏的情都不甘輕易絕滅,顛來覆去的抉擇他一時半會真的不敢斷定孰對孰錯,身後幻兮兒是什麽樣的神情,他更沒有勇氣漠視不睹。他一語不發,三晴閣裏息世的前輩無限循環在他的腦海。


    身後幻兮兒也不做聲,隻是靜默地立在他的身後,三晴閣內一盞香過又複一盞,古熏的香味拂淡地散在兩人之間,融著先前的雲霧迷離了她所能望見的其它景,館主不起的身沉甸著她所期待的美好未來。


    “雲兮少主,先迴去吧,館主的性子也倔,沒想明白的事他是不會起來的。”阿九不忍心幻兮兒癡癡傻等,他特意送老祖迴靜思堂後又繞來三晴閣勸導她。


    “那您覺得他在想什麽?”幻兮兒蠱惑自己的心,幻想著別人嘴裏所猜想的並不是如她自己所感知的事。


    “館主所想的事,阿九不敢隨意猜度,雲兮少主也不要徒添煩擾了。”他避而不答,不想更加混亂幻兮兒胡思亂想的心。


    “您如果能直接否定我的猜度該多好。”她紅圈落淚的雙眼已疲憊酸澀,阿九不允置評的話她卻更加篤定自己的想法。“不過,還是謝謝您。”幻兮兒閉上眼皮,竭力調節好自己的情緒後,慢慢走近館主。


    “少爺,起來吧。”她逞強的心臨時找替了一個理由充分的借口,“兮兒近來得專心習術,就不再叨擾少爺了。”死撐著的堅強續不住話尾微微露顯出的哭腔,“兮兒先行告退了。”她滑下的淚花割疼心脈上泊泊流動的愛意。


    寧可獨舔傷口也不願他左右為難的舉止像極了花娘年少時為愛舍棄的英勇,惹得阿九垂傷不已。


    “兮兒……”館主在她離身決絕的刹那間不斷在心裏喚著她,喊不出口的聲是他至今以來做過最慫的事,可他又不得不承認幻兮兒率先選擇的疏遠是最理想的狀態,是她的退讓成了他的孝與恩。


    “花娘,你可千萬保佑,莫讓自己唯一的骨血也重蹈覆轍。”阿九看著兩人,勸與不勸都是無濟的事,他隻能對著三晴閣祈禱再三。


    逃離了的幻兮兒踟躇在墨軒閣和靜思堂之間,她不知道此時的自己該去的是哪裏,她茫茫然的眼裏似乎看到的是靜思堂的冷漠,墨軒閣的撇棄,“我該怎麽辦?”她悲哀地望向天穹,就連天色也在不知不覺中灰成她不喜的樣子。


    麵前陌生的路她怕,可熟悉的路向她又沒有勇氣迴走,她蹲下身子,原地待守的孤淒真的越加失望,半響過後她抹掉眼角的餘淚,“沒什麽大不了的。”她強挽起笑臉,任憑雙腿漫無目的地走上陌生的路。


    小道淺草幽幽,夾在遍地枯黃中,自立成軍,再前三四丈遠,青脆的矮木叢不知名姓地分立左右,列隊凱凱,別有趣味。


    幻兮兒不忍踩踏一徑綠意,她踮起腳尖大跨步子邁在枯黃的年暮裏,一步往下,叢林枝葉簌簌作響,再前一步,零落的葉兒如陣雨傾落,幻兮兒略有心疑,她試著退步往後,葉落即停,幾片還懸飄在空中的落葉也不再發出任何聲響。


    她往後環顧,撿起一根細枝丫,俯低身子握住一端枝杈,伸探著手撮地向前。


    “嗯?難道是我的錯覺?”幻兮兒使勁得再猛撮了幾下地,微掘出的坑洞引不出任何風吹草動。


    她索性撇了樹杈,探出一隻腳尖,有模有樣地仿著走路的姿勢,趴低身子,一步一步謹慎探著,滑稽得活像鈀地的貓。


    “有完沒完啊!”藏隱在矮叢中休憩的鳳雎尤為嫌棄地衝她吼道,它有點兒異樣的喉嚨裏聲嗓不同於往日,“手腳健也不用匍匐走路吧,你到底腦子開竅沒?”


    幻兮兒被驀然響起的聲音驚猝到,她寧靜細聽,陌生的嗓音夾著熟悉的嫌惡話語震得她心顫動不已,聽完幾句話後前處隻剩“噶吧噶吧”齒牙嚼動的響聲,幻兮兒預備心起,她立即拾起剛剛丟棄的枝杈用力就拋前去。


    “死丫頭,還沒承繼主令,倒想先殺了我啊!”鳳雎嚼著奇形怪狀的葉子跌避飛下。


    “鳳雎,怎麽是你?”幻兮兒難以置信剛剛粗獷著嗓子的是它。


    “怎麽不是我!”鳳雎咀嚼完嘴裏的葉片後,又撲騰著翅膀叼了幾葉下來,“倒是你,幹嘛來這?”它血紅的眼珠在她身上骨碌轉溜一圈後,吐槽道,“怎麽,被趕出來了?”神乎得就像在世的先知。


    “差不多。”幻兮兒拍淨身上的土,無可奈何地咬咬下唇,突然靈光乍現於眼,“嘿嘿!”她厚著臉皮慢慢挨近它,“你還生我的氣麽?應該不會了吧,想你好歹也是上古神獸,經年累月地走南闖北……”幻兮兒奉承的臉像盛開得美豔的花,想著法兒要招蜂引蝶。


    “停!”同性相斥的鳳雎翻騰著胃,止在牙縫裏的葉子也嚼得失了興致,它張著翅膀挪開與她的距離,“別想打我的主意!逍遙館那麽大,你非得和一隻神獸過不去,好意思麽你?”


    “那你還成天窩在我的肩上啊,你也沒不好意思過啊!”她也學著鳳雎牙尖嘴利翻舊賬討舊情,“你忍心讓你未來主子淪落在這不知名的地兒?完沒有一隻神獸該有的氣度!”


    “氣度!”鳳雎氣大了眼,“丫頭,好歹你自己也人模人樣的,跟我這隻神獸叫囂氣度,你可真有出息啊,我真懷疑花娘生孩子的時候是不是沒把腦給你補了!”它嘟嘴倔起性子,連蹦了好幾跳。


    “對了!”幻兮兒抓著字眼就樂嗬起來道,“那我就去花娘的地盤。”她興奮得一把揪住鳳雎的羽翼,轉憂為喜的臉蛋上少女的風采洋溢,“沒想到你嫌碎念叨的話關鍵時刻還是有點兒用的。”她用臉蛋猛猛地來迴剮蹭了好幾下鳳雎的翎毛,“先前主子的地盤你要是不清楚的話就太過分了吧,上古神獸!”她叉上腰,話調裏擺了點譜硬要鳳雎接。


    “肯定啊,我可是混在這條道上……”鳳雎克製不住自己又要炫功績的心,但朗衛們尋她的聲音卻隱隱約約爬進幻兮兒的耳朵,離家出走的招兒逼得她等待不及,拔腿就往著小道的方向一直跑,躥街喊打的鼠都不及她逃命的能耐。


    “別啊!蠢丫頭!”沉醉不自知的鳳雎在喊聲逼近得清晰之時才恍惚過來,可她人已先它一步進了林子,“好吧,我就靜靜看著你被好好折騰。”鳳雎拉她不及,又閑不住自己騰鬧取樂的小心思,於是它翻身躍到矮木叢上,邊嚼動葉片邊隱匿地注視著幻兮兒心急火燎下的懲罰。


    “啊,這是什麽?”幻兮兒邁進矮木叢的腳一瞬間就被驚觸到的地藤繞緊身,隻喘一氣的功夫,地藤就急拖著她卷埋進神鬼不知的樹傀中。


    活像豎棺的樹傀沒有半分親切的客氣,捆縛住她的地藤與它相通一氣,幻兮兒掙紮得越激烈它們就故意把內府縮緊得更加狹小,流滑而下的樹脂一點一滴地摻在她的發上,自上而下緩緩落墜,越往低處樹脂流得越光滑順暢,“嗯?”幻兮兒皺巴著臉,留下稠黏的魚腥味死死地附在身上,“呋!”她嘟嘴吹氣,滿心想著把那遭人厭惡的腥味兒能吹掉多少算多少。


    “呱嗒!”好不容易拂淡一點兒肩上的魚腥味兒,樹傀之內又莫名其妙地降了一灘脂粘黏身。


    “鳳雎,救我!”幻兮兒幾近翻吐的胃不斷催逼著自己求救,她沉悶著調子喊,試圖放鬆自己已緊張得不行的身體。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鳳雎順勢掏下葉片再嚼滿嘴地奚落她,“自己親娘的傑作咋就沒能多少遺傳點基因?或者有點兒靈犀相通的本事也好,非得像你這般供人取笑的料,早晚有你哭的!”鳳雎又大著嗓門訓教她。


    “我錯了,快點兒救我。”幻兮兒立馬認錯,她憋屈的臉上明擺著是自己造的虐,“隻要我出去了,以後你說一,我絕不說二!”


    “你自救啊!受了心傷的地藤我是沒法子替你掰開的!”幻兮兒說得動聽的話仍被鳳雎慵懶地拒絕,“那樹傀雖然惡心了些,但是裏麵的樹脂卻是罕見的潤膚美顏之寶,數十載也未必能撞見一個有緣人,你算是賺到了!”它打趣的話很遭人打。


    “鳳雎!你要是不想親手幫我,給我點兒自救的法子也好啊!”她駑動著還有點兒意識的嘴,“在不幫我,我非得被捆死、淹死、窒息亡逝!”她細嫩的雙腿已經被樹傀裏源源不竭的樹脂浸泡到膝蓋上。


    “這是惜緣樹,地冥脈命,凡是六根未淨,情劫未過之人皆會被攬進內府中,但這潑皮躲我躲得急了眼,沒被我啃過的枝頭地藤倒生得很。”鳳雎竄上鑽下地抓扯著地藤說話,“你要想破了花娘的咒可得先把自己的心看清了,樹傀應付不了的事兒是真誠,所以當初花娘才取名喚稱惜緣樹,可惜世人能過得此樹的甚少。”它狠墜下落,鳳爪撲地,振嚇得地藤趕緊鬆了捆縛著幻兮兒的身,“你要是不想融成樹脂,最好把你剛剛啜泣的傷心事一點一點地丟棄!”鳳雎再語一密,“惜緣樹隻嗬人一次,若你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就大膽喊出來,惜緣樹枯的刹那,你若出了樹傀,便是真情,若是樹傀覆脂愈多,便是假意,最終命喪樹傀!”鳳雎站在樹傀之上的地皮,額外補充說道,“所謂嗬人便是叫你不受情傷之苦!”


    “那我不要了!”幻兮兒執念強烈,“裹覆在裏麵安然死去也是挺好的事兒!”她放棄惜緣樹的嗬護,情傷之苦她初嚐雖略為酸澀,但逍遙館館主允諾娶她為妻的誓言她絕不願意輕易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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