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海域,每時每刻都在咆哮,雷雨交加。


    “耶!”


    水手們歡唿著,懸索將奄奄一息的獵物吊上甲板。


    我趴在桅杆上,擦去嘴角的的嘔吐物。


    那隻龐大的海獸映入了我的視線,我甚至可以數出它還未剝離的鱗片、鉤連著血肉的魚叉,看到這我那要命的反胃感又開始犯難了。


    那位十分關切我的大副就在我身旁,邊用長滿老繭的巴掌撫平我脊背的痙攣,又一邊向我講述:“厲害吧,這個大家夥,正因大海的空間廣袤無垠,因而孕育出了與陸地生物截然不同的樣貌。”


    龐大,毫無顧忌地增長的體型;恐怖,又黏滑又醜陋的“麵孔”。


    “又快下雨了,我得迴船艙去,免得再發高燒。”我依然待在原地,顛簸的海浪讓我邁不開步子


    哦,這讓我多待了一會,直到另一份躁動席卷人群。


    “怎麽了?”我問,近乎伸直了脖子想去看。


    大副站起了身子,還沒迴答天水長的問題就往水手們的方向趕。


    剛走出幾步,他似乎突然意識到不能把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單獨扔在一旁,於是轉過頭喊:“去找老桑喬,不要冒頭。”


    “嗯。”


    我點點頭,航行的不適讓大腦依舊處於迷糊狀態。


    順著船的側弦,我看向比船頭更遠的海麵,而後我所見之物讓我幾日來的暈眩感一掃而空。


    那是一個,大約有兩米來高的枯瘦人影,深黃色的,也可能是因為過分昏暗的天色而看不清顏色的長袍遮蓋了它的相貌,隻能隱約看出個人形。


    那個東西,我不知道它是不是人,它站在海上,踩著一個木筏或是破木板,周圍的海麵風平浪靜,不再有潮水興起。


    我不理解我看到的是什麽,隻能壓下恐慌和焦慮,我背向不安的人群離去,去找老桑喬。


    老桑喬隻是一個普通的水手,老到拉不動漁網,但船上的人都很尊敬他。


    無水長找到他時,他正收拾被年輕水手弄的一團糟的捕魚工具,那群鬧騰鬼該有人治治了。


    聽過我的講述,老桑喬麵色嚴肅,但還不太確信。


    嗬斥那群菜鳥水手的工作自有人做,老桑喬先行把天水長拉進了船艙尾舵。


    動亂爆發了,老桑喬卻好像終於落下了安心。


    天水長聽見了船體的震顫、炮火的轟鳴、人群的叫喊。


    “發生了什麽?”這個十幾歲的孩子還不能消化周遭發生的一切。


    “不該問的別問,不該看的別看,等會從船上離開,小鬼,別迴頭。”


    老桑喬將小帆船推下水,手腳麻利地解開繩索,拉著天水長身縱身一躍。


    小木船吱吱啞啞的搖晃,最後在老桑喬熟練的操縱下,緩緩駛向深夜。


    天水長什麽都不懂,“那船上的大家呢?”


    老桑喬按下天水長的頭,默不作聲。


    小船漸行漸遠,逃離那艘龐大的黑船,兩人才得以看見船後的巨物。


    天水長抬頭,他看向呆滯在身旁的年邁水手。


    老桑喬那隻還沒瞎的半眼擴張著,黑色的膿液自眼瞼淌下。


    天水長無論如何都想知道是什麽終結了他的旅途,於是他不再顧忌先前的嚀囑,順著老桑喬的視線望去。


    是自然的偉力麽?是深海的妖魔麽?


    不。


    不……


    在親眼所見之前,他腦海中閃過一個又一個猜想,而後被現實一一否定。


    他臉上透出慘淡的笑意,似乎並不來自此刻的笑意,而是未來的自己向他投來了嘲諷。


    巨輪沉沒了,比它還要龐大數倍的巨獸盤桓其上,數之不盡的怪物從祂的食道爬出,祂的身上載滿了麵目模糊的腐爛人形,被之所觸及的一切都在被同化連結成黏稠難分的整體。


    天水長聽見了水手的哀嚎,有的怪物拿彎刀,吞下一個人後長出海盜的服飾,有的四腳盲目的,從口器中吐出觸須,灌入耳道和口鼻吮吸水手的腦髓。


    而那些死去的水手,他們的屍體沉進了有著芝麻糊質感的白色物質裏。


    巨輪從中間折斷,將其內上演的所有慘劇暴露無遺。


    如果隻是這樣,如果隻有這些,那還在人類能夠接受的範疇。


    然而,


    在遠的彼方,在海天的盡頭。


    千米,萬米,超出人類認知的黑影陳列著,不可計數的巨獸在徘徊,隻有海洋才能容納的龐然大物在海麵上露出冰山一角。


    祂們痛苦,祂們嘶嚎,連帶著目睹者都融化在這不得解脫的絕望中。


    祂們是令人發瘋的,不是說祂們的體型、數目、樣貌,這些你的腦子甚至無法容納的具像,我說的是,祂們本身就帶著瘋狂,具有傳染性的瘋狂。


    天水長顫栗著,雙腿發軟跪在船上,嘴中唿之欲出的叫喊被什麽看不見的東西吐掉,隻剩幾聲反反複複、毫無意義的呢喃。


    他移不開視線,他直視越發深邃的迷霧,一個更加驚悚的事物在他腦海中炸開。


    在那些,好似的怪物後,那無盡高遠的霧背後,某種更為巨大的東西組成的雙眼注視著世間。


    原來、原來……


    那些不可名狀的怪物也隻是囚徒!那深檻之霧隻是困住祂的牢籠!


    祂究竟是什麽?祂是君臨者·霧之主!


    迷航之霧、腐爛牢籠,祂是世間不得自由的一切!


    “哈、哈哈……”天水長聽清了自己無意識的囈語,感覺這個世界和他自己之間一定有一個瘋了。


    十幾歲的心智直麵底狂還為時過早,但更強韌的靈魂拉了他一把。


    “小鬼,別迴頭!”


    老桑喬扶起天水長,生硬地將控製船帆的繩索塞進他的雙手。


    在年邁水手的嗬責下,兩人在風浪中推動著小船的航行。


    雷雨卷起風暴,天水長一味地埋下頭,不知何時駛離了那片海域。


    一切仿佛幻滅,老桑喬的後背成了唯一的庇護,而波濤更洶湧了,兩人不得不更賣力的在自然的天災下苟活。


    可天水長不知道,理智對於一個蒼老的隨水手更加吝嗇。


    老桑喬,一個半隻腳進棺材的人,是什麽在支起他繼續前進,他現在甚至全瞎了,黑色的液體還在眼眶中流淌,他仍是將後背留給了孩子。


    比起讓人發瘋的怪物,狂野的風和咆哮的浪才是他們此刻的對手。


    他們孤立無援,腳下的孤舟仿佛下一刻就會散架。


    暴風愈烈,老桑喬突然抽出劍,對著空無一人的浪潮大喊。


    “來啊,惡靈們!我才不管你們是什麽東西呢,你們弄沉我的船還不夠嗎?連我僅剩的一隻眼也奪走。”


    他怒斥、嘶吼,可他咆哮的前方,那裏一無所有。他是瞎的。


    天水長這才知道,他早瘋了。


    “你們這群狗娘養的怪物,還想從我這拿走什麽!我告訴你們,決不!”


    他鬆開捆緊手臂的繩索,拋下不堪重負的木漿,像是要將孩子護在身後。


    一道巨浪打來了,可以預想這隻小船撐不過它的摧殘。


    木板斷裂的同時,桑喬揮舞著他的圓劍,向那無形的風浪劈砍。


    天水長想拉住他,但他從未像現在一樣有力,他發了瘋的衝出去,衝向臆想中的大敵,大笑著像在嘲弄對手的渺小。


    雪白的浪花將他卷走,吞沒了一切的喧囂。


    天水長死死抱住身下的木板,任憑狂風巨浪打在身上。


    不知過了多久,海上的暴風雨不曾停歌,湍急的水流不知要把天水長帶去的何方。


    終於,乏力的天水長十指一鬆,巨大的水流將他和木板衝散,他感覺自己剛登上浪潮的頂端又旋即被更大的水花淹沒。


    一隻枯瘦的手臂扯住了他,老人穿著一襲蓑衣鬥笠,淡然立於海上。


    天水長吐出嗆鼻的海水,抬頭去看這位挺立的老者,這位他將來的恩師。


    何為強者?


    一個答案在天水長心中種下了種子,終有一日它的根枝會填補裂痕。


    老者迎向那翻湧的巨浪,輕輕用腳尖點了點水麵。


    那浪炸開了,四海一平,波瀾不驚,晨曦破開烏雲灑滿海麵。


    滄海無量。


    ·


    話迴當下。


    龍門邊境內。


    蒼白的無麵人,洛雲圖,和天水長,這就是在場的所有人。


    :天水長。


    ——在你看來什麽是強者。


    ——現在你最想獲得怎樣的力量。


    記住你為何抉擇,然後舉起光芒吧,你已經被點燃了。


    蒼白的無麵人頓首,意料之外的變故發生。


    天水長依舊站在那,本應到來的死亡無故消失。天水長的力量還在緩緩恢複,甚至,超越曾經。


    剛才的是……走馬燈?


    天水長抬起頭,慘白地扯出笑臉,他並未有過什麽豐功偉業,隻是一路狼狽的抱頭逃竄。


    ——你想成為怎麽樣的人。


    力量高漲,愈發強大,天水長看向空無一物的手心,好像又握緊了什麽。


    他找到了答案。


    來繼續這場並不公平的決鬥吧,天水長對蒼白的無麵人伸手相邀。


    水霧彌散,天水長轉瞬來到蒼白的無麵人身後,水附身讓他的拳頭足以跟上對手的速度轟出。


    蒼白的無麵人向後一擺手臂,穩穩地接下天水長的攻擊,那雙黃金的眼眸便洞悉了覆蓋天水長全身的力量的本質。


    「幻術?」


    看似奮力一擊的天水長一觸即潰,宛如海市蜃樓投下的殘影。


    如其可恥,何等癡想。


    難道他以為憑借這種蹩腳的戲法就能戰勝真神?


    觸碰不到本質的概念,再花哨的招式傷不了真神分毫。


    真神是天上的偉物,而凡人隻是祂們投在地上的影子。


    但天水長不以為意,幾點湍流向蒼白的無麵人轟炸而來。


    蒼白的無麵人右臂擋開一道水流,左爪一擒撥散衝向頭部的,又沒有片刻停頓地向下一錘,擊潰上抬的水流。


    天水長再次閃出,抓住對方右側的盲區,一拳向蒼白的無麵人腰腹劈來。


    抽動的長尾帶起風刃,天水長被迫抽身而退,流轉的水流再次被轟開。


    長尾的斬擊並未罷休,淩厲的白光落下,將天水長的水幻身擊破,而天水長的本體再次不見了蹤影。


    蒼白的無麵人挪動腳步,從數道水劍齊射下退開,不曾給對手留出任何破綻。


    天水長再次試圖從祂身後發起奇襲,卻在現身的瞬間被蒼白的無麵人察覺。


    但天水長並未冒進的出手,遊動的水柱先行洞出。


    天水長再次抹去自己的身形,越來越多的水在戰場上留存。


    還不夠多。


    再次現身的天水長直接分解成一道道水流,一瞬的道法加持讓水瀑再度暴漲。


    蒼白的無麵人下肢發力,穿行於攻擊間的同時一拳幸砸穿水幕。


    幾次翻轉,蒼白的無麵人朝靈動的水柱間一握。


    如金之銳的手臂將天水長擒出。


    被從虛空中拽出的天水長一發力,蓄勢待發的水柱轟下,未能傷祂分毫。


    「以卵擊石。」


    蒼白的無麵人加重了指尖的勁力,死亡的預感再次撲麵而來。


    “嗬。”


    天水長輕笑,身體瞬間炸成一粒粒水珠,向著敵人濺射。


    「有點意思。」


    蒼白的無麵人鬆了鬆關節,全身上下透出的骨感收縮。


    一道強大的意誌掃過,沒有東西能躲過武道直覺的鎖定。


    蒼白的無麵人拳勢一收。


    天水長突然感覺心髒被人攥緊,無從規避的招式正在蒼白的無麵人拳內積蓄。


    數十上百個“天水長”跌落在地,水幻形們紛紛自爆,漫天的水柱扶搖直上。


    蒼白的無麵人出拳,那些向祂襲來的水柱盡數炸開,無視藏匿之法直擊天水長的形神。


    震顫。


    迷茫的霧氣中染上一抹紅暈,轉瞬即逝。


    而這樣防不勝防的攻擊,根本沒有限製,蒼白的無麵人已經再握緊了拳頭。


    天水長從霧中走出,無處可逃,那便正麵迎擊。


    「如果能夠借助霧之主的微薄力量,便是你的全部倚仗,那你還不夠格成為我的對手。」


    海中有一種擅用幻術的異獸,它本是貝類,卻渴慕著龍的威光。


    於是它吞雲吐霧,把自己偽裝成龍。


    但假貨終究是假貨,不過是不自量力的模仿罷了。


    人們認為它自傲地覺得自己高人一等。


    但其實不是的,它也知道自己會迎來怎樣的命,它隻是卑微地渴望看一眼山巔的景象啊。


    唿吸從天水長口中抽離,自此以後他再無活路。


    他雙手向下交錯,結成的手印展開法決,這一招是——


    “海皇蜃!”


    潮汐自平地湧起,白霧籠罩四野。


    自朦朧的霧中,水流再度向蒼白的無麵人衝出,不同以往的是,它們更純淨更強勁 ,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般。


    它們伸出利爪,張開利齒和豎瞳長出鱗片和長尾,擺動那孔武的長軀,掙出龍的形貌。


    蒼白的無麵人交錯雙臂,在水龍的衝擊下飛走。


    武道直覺迅速鎖定了天水長的位置,此刻他正在,蒼白的無麵人身後。


    天水長的下肢炸裂,但在雷鳴的響聲中,被毀去的僅是由水構築成的替代品,不如說現在天水長全身上下都轉化成了純水的元素,他將自己的存在全寄托在遲早要崩潰的道法中,正如古老龍族活在傳說中。


    太強了,天水長現在的肉體強度,已經媲美那些頂尖的天神,無限地向創世級的神話生物靠近,但是盡管如此都無法接下蒼白的無麵人一擊。


    天水長的身影一閃而逝,他的速度不斷攀升,在茫茫茫白霧中馳騁。


    肉體的強度不夠防禦的話,那就用道法的力量抵消進攻。


    掉轉方向,正欲再攻的天水長突然停下,向著側邊衝出,蒼白的無麵人尾隨其後。


    三條水龍搖曳著嘶鳴,蒼白的無麵人同向奔跑,天水長正在另一側蓄勢待發。


    在胸膛的起伏下,蒼白的無麵人高抬手臂,劈向疾襲而來的一條水龍,隨後另一隻手臂立即會抓,製住嘶嚎的第二條水龍,將它同時抹殺。


    然而第三條水龍咬向祂的腰腹,限製住其行動的瞬間,天水長閃到了蒼白的無麵人側方,橫劈一掌落在脖子根處。


    蒼白的無麵人被撼動,在水龍的共同發力下,祂腳下的土地龜裂,蒼白的無麵人雙腳離地的飛出。


    落地的刹那蒼白的無麵人向側發力,沒有半刻停頓地向左邊閃出,自天水長的身後迴敬他一招側踢。


    天水長堅起手格擋,化去些微勁力後便不敢再和蒼白的無麵人有絲毫的接觸,向後一退。


    一枚枚水彈從他身後飛出,滿載的龍威灌注其中。


    被拉開距離的蒼白的無麵人沒有追擊,跑向遠處躲避飛梭的水彈。


    水彈宛如流矢,在天水長的操縱下,一次又一次地封鎖對方的進攻路線。


    蒼白的無麵人迴頭,衝刺的同時一拳擊碎水彈,短暫的空檔讓祂又對天水長發起了貼身進攻。


    天水長早做好了準備,巨大的水球隨著他的抬手從身後轟出。


    蒼白的無麵人抬手一拳,力拔山兮的拳勢扶搖直上,連同茫茫白霧都被打出一個巨大的缺口。


    而天水長卻又突然消失。


    不,這次並非抹去蹤跡的隱匿,他的氣息依舊清晰地殘存在場上。


    在那麽?


    蒼白的無麵人猛地抬頭。


    一個碩大無朋的身軀從天上的空洞遊過,在密密麻麻的長須以及枯草覆蓋的口鼻中,霧生海皇吞吐雲霧又補上了缺口,還未能看清十分之一的巨物便隱沒在了白霧中,隻留一個看不到邊際的“足印”,那是白霧的空洞描摹出的軌跡。


    下一刻。


    顯現真形的海皇蜃在蒼白的無麵人身旁睜開眼瞳,沒有盡頭虛影向蒼白的無麵人衝撞而來。


    蒼白的無麵人高高躍起,掙開每一片想要“捆綁”祂的白霧,如踏筋鬥翻身一躍,膝腿的下劈向地麵墜去。


    而那無邊的虛影僅僅是一抖鱗片便不見了蹤跡,致使蒼白的無麵人打到了空處。


    「惱人的幻術,時刻在虛實間切換。」


    蒼白的無麵人話音未落,天水長的拳頭已經揍到了祂的臉上。


    “至少打中你的時候,絕對是真實的。”


    蒼白的無麵人頭顱微側,麵對天水長的侮辱也毫不在意,閑置的雙手已經做出了反擊。


    天水長架起手臂做好了硬碰硬的準備。


    肢體跟對方攻擊接觸的瞬間崩解,又在下一道攻擊到來前將元素之軀重構。


    試圖壓上去的天水長逐漸被壓製,崩解而又來不及恢複的軀幹也越來越多。


    不能退,決對不能在這裏後退。


    還差一點,就能完成這個道法最後一步的構築,隻有堅持到元素升華徹底完成他才有與之一戰的可能。


    蒼白的無麵人洞悉了他身上的變化,理所當然不會留給他可乘之機,奮力一拳擊穿天水長的胸口。


    霸道的武意破壞著元素之軀,將天水長用以複原的手段瓦解殆盡。


    海皇蜃的真軀衝出,為天水長的拉扯留出空間,白霧匯入胸口暫時替代了損毀的部分。


    蒼白的無麵人迎麵扛住海皇蜃的撞擊,那醜陋而猙獰的巨物抵住了蒼白的無麵人的麵門。


    祂手臂的骨骼喀嚓作響,突顯在外越發猙獰,一聲轟鳴爆發出更強大的力量。


    區區妖物,道法的造物。


    不堪一擊!


    黑漆漆的大洞在海皇蜃身上張開,悠揚的嘶鳴中飽含痛苦,但廣域幻術像支撐天水長一樣維係著它的存在。


    渴求,懇請,光芒。


    海皇蜃還在霧中行走,這個由幻術構築的虛影,在某一刻的心緒與施術者同調。


    於是真正的升華開始了。


    必須盡快中止。蒼白的無麵人如是想著,抖了抖脊背上的鬃毛,徑直飛上天空。


    雙掌翻轉,隨著手臂的運動,茫茫的白霧如同被輕撫,順著蒼白的無麵人發力的方向。


    輪轉。


    霧海蒸騰。


    天水長方放棄抵抗,任由蒼白的無麵人擊潰自己的領域。


    他抬指,在愈漸稀薄的白霧中,一滴滴水珠懸起,化作利劍布滿天空。


    在蒼白的無麵人徹底驅散霧汽之前,天水長已經列好了如雨一般的劍陣。


    蒼白的無麵人抬掌、收拳,在清理完白霧之後,向萬千長劍推出一拳。


    如瀑散,如星墜。


    天水長長舒了口氣,將白霧虛影乃至幻術締造的一切,盡數納入體內、迴歸。


    “已經遲了。”


    已經,完成了。


    華服拖曳,水的波紋在衣擺處泛濫,流水在他身上掃過,在他的額頂幻化成一對分叉的犄角。


    他已徹底升華,完成人到神話生物的蛻變。


    此乃——


    【化龍】之術。


    所謂造化神途,本便是奇跡的代名詞。


    收拳。


    收拳。


    蒼白的無麵人和天水長,兩人對立而站。


    兩個強悍的肉體在空間中碰撞,一道裂隙像漣漪一樣擴散。


    天水長的龍軀堅持了短短的一秒,但他確實地將勁力傳到了對手的身上。


    水花濺開,還未有任何空檔,便又重新迴到了軀體中,軀體修複所需的時間無限趨近於零。


    再來!


    天水長振臂,不顧一切的再次揮手。


    水龍頷首,長吟著洞出。


    天水長和蒼白的無麵人,拳腳相碰,一次次地爆發出驚人的轟鳴。


    武道是純粹的。


    它隻屈服於真正的強者。


    可與此同時,正因它平等地對待每一個人,有時境況的顛倒、勝算的突轉也不足為奇。


    於是,在天水長不要命的進攻下,他的攻擊毫無削減地落到了蒼白的無麵人胸骨上,盡管他因為放棄防禦而被對方揍得遍體鱗傷。


    蒼白的無麵人瞳孔微顫,一拳將天水長水震退百米。


    祂發力,骨骼縫隙的紋路湧現出金光,宛如潮汐般明滅,將侵入體內的異物摒除,那是由天水長的攻擊灌注入體內的龍氣。


    蒼白的無麵人怒視著天水長,顯而易見,龍氣對傷害祂非常有效。


    畢竟,同族相殘。


    天水長喘著氣,不斷累積的痛楚壓迫到難以唿吸,但他還是笑著,好似很舒暢一般,“我傷到你了。”


    如果說,創世龍族的自相殘殺,是源於荒蕪的詛咒的話,那麽元初古龍的弑親,就是根植於血脈的天性。


    它們的血會相互灼傷,它們的力量會彼此排斥。


    隻要那位天殺的祖龍還存活於世,這份可笑的命運就一日不會停止。


    蒼白的無麵人,登神的武者。


    哪怕拋棄姓名、樣貌、身份乃至過往的一切,可都無從擺脫,這龍血的始源。


    這份血脈賜予它們絕對的力量,也同時帶來了天生的弱點。


    「你,值得稱讚。」


    「但你終歸會死。」


    蒼白的無麵人,僅是平淡地陳述,黃金的雙瞳越發冰冷。


    天水長一點也不因對方的話動搖,嘴角哧出一聲冷笑,“誰知道呢?”


    君子一念,何妨一死。


    「以死證道,何其不幸。」


    「你們方舟人總喜歡用生命換取些什麽毫無價值的東西。」


    武意已經滲透進了天水長的身體,它們會不停地進行破壞。


    想要對蒼白的無麵人造成傷害,就無力再防禦祂的攻擊,而承受更多蒼白的無麵人攻擊中的武藝,即使是化龍後的天水長也會向死亡逼近。


    可惜天水長不是個合格的劍修,對這類招數沒有抵抗,即使有,麵對一位真神的純粹惡意也無計可施。


    可他本就是在手搏。


    死,他早拋之腦後了。


    天水長握拳,水龍纏繞上他的手臂,從身體到腳步繃到最緊。


    蒼龍一閃。


    天水長的拳峰與蒼白的無麵人的手臂相撞,水龍咆哮將這一拳的力量推向頂峰。


    錯身而過的兩人,同一刻迴頭,向著彼此發起追擊。


    天水長快了一步,甩動的身體將長腿劈出。


    但蒼白的無麵人的防守來的更快,真神的武藝近乎無懈可擊的破解對手的每一個招式。


    天水長必須再快、再強,才能補足兩人間戰鬥經驗的鴻溝。


    浩蕩的龍威呻吟,而武者的拳意也不甘示弱。


    決死行進。


    將兩者的生命壓上天平,平等地比量誰死誰活。


    一道衝擊最終終結這場和死亡的賽跑,天水長在蒼白的無麵人的攻擊下倒飛而出。


    蒼白的無麵人扼住了的咽喉,將他製於掌中。


    天水長的武意已經超出了所能的承受的極限,而蒼白的無麵人距離敗北還遠遠不夠。


    「你輸了。」


    “我知道。”


    天水長麵不改色,頭頂的龍角給予了他傲岸的威嚴。


    蒼白的無麵人沒有任何的遲疑,宣告了敵人的敗北,而後給予對手應有的死亡。


    武意沸騰,磅薄之力自掌心迸發,在轟鳴中灰飛煙滅。


    最後的天水長,嘴角勾起喧囂的笑意,仿佛在宣告自己的勝利一般。


    解析,完成了。


    在剛才的交鋒中,天水長拚盡全力在蒼白的無麵人身上留下了一道傷口,自祂脖頸處的骨縫中,一抹赤血溢出,向著天水長飄去。


    天水長用最後一絲意識,將那滴神血融入了水中,吞沒。


    在一瞬完成道法的構築,發起直擊本源的攻擊。


    “收好,這餞行禮。”說完,天水長徹底消散,猛烈的轟擊將他從人世抹去。


    蒼白的無麵人的傷口在擴散,骨骼剝落,天水長在最後一刻,撼動了祂的根基。


    真神是完滿的、理想的,任何的缺失都可能造成不可逆的折損,荒蕪裏因此發瘋、精神失常的家夥比比皆是。


    蒼白的無麵人一拳戳入自己的胸骨,用血肉之軀將無形的道抽離,碾碎!


    胸口的傷口彌合,將虛無的黑洞重新覆蓋,但脖子上由天水長造成的傷無從治愈。


    蒼白的無麵人仰起頭,許久,雨停了。


    一股股的流水,向著戰場的角落飛去,鑽入洛雲圖的垂死之軀。


    將他撐起,將他治愈,將神血融入他的四肢百骸,從而拔出那些真神的武意。


    水中的一道幻影,輕拍著他肩膀,背向離開。


    此後,就交給你了,我的朋友。


    蒼白的無麵人轉了轉頭,看向重新站起的洛雲圖。


    ·


    “鴻鈞,告訴我,祂究竟是怎麽迴事。”洛雲圖質問著身旁的女人,這個最初向他發出提醒的女人,眼神好似是暴雨中閃著火星的柴薪。


    “蒼白的無麵人,一群失去了名字、樣貌、身份以及一切的可憐蟲。祂們狂熱的追尋著武道的真意,不自量力地向塵神發起挑戰,最後輸的一無所有,偏偏武道的執念又讓祂們活了下來。”鴻鈞一五一十地相告,親切地像位家中長者。


    “我不是問你這些。”洛雲圖厲聲嗬斥。


    鴻鈞丟下那副令人作嘔的偽裝,冰冷的神情自始至終都沒有半分波瀾,“你想知道的又是什麽,洛雲圖,關於祂的到來是否與我有關?真的需要我來迴答麽?”


    洛雲圖咬著牙,比起那些,他有更要緊的事。


    “讓我恢複到全盛狀態,做得到就做,做不到就別廢話。”洛雲圖把話說死不留一點爭辯的餘地。


    “你想要我,幫你解除神通的限製?”


    鴻鈞眯起眼縫,似乎醞釀著麽,“這樣就夠了?結果會有什麽改變麽?


    不如更徹底一點,做個交易吧洛雲圖。”


    聞言,洛雲圖警覺。


    而鴻鈞隻是繼續往下說:“解開你的區製,去兼容王座的權柄,成為荒蕪之主。”


    “哈?這就是你的目的?是你病了,還是我瘋了?不、不,你一直都是瘋子,徹頭徹尾的瘋子!我就不該對你這陰魂不散的鬼東西多說一句話。”


    在洛雲圖的叫罵聲中,鴻鈞隻是毫不意外地說下去:“別著急,朋友,都說了是交易了,怎能隻聽代價而不問籌碼。


    聽著吧洛雲圖,我會在你奪取王座的時候幫你一把,讓你不至於瞬間發瘋。


    有了這份力量,你可以做到任何事,區區一個蒼白的無麵人根本不配做你的對手,你的這群夥伴可以輕而易舉的迴家,你甚至能以一己之力擊退荒蕪的亡者行軍。


    在理智磨滅前,你有大把的時間去實現未了的心願,而我也不會讓你發瘋地到處搗亂。


    直到你徹底在無盡的瘋狂中泯滅,我將接替你,照管你的身體,重迴荒蕪之主的王座,多麽好的提議啊,互利又互惠。”


    鴻鈞的聲音神秘而誘人,如同一個魔鬼貼耳親呢。


    “好好想想吧,洛雲圖,你真的有的選麽?這難道不是你最喜歡的方式嗎?隻需要犧牲你一個人的性命就可以拯救所有人。”


    時間仿佛在此刻被無限拉長,鴻鈞的身影也仿佛在空間中膨脹。


    自盡吧。


    以此擁抱荒蕪。


    洛雲圖的嘴唇微顫著,他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他真的能憑一己之力戰勝一位真神麽?


    真的還有猶豫必要嗎?


    鴻鈞的話語一步步逼迫著他,追逐著他,“真神之下皆偽物,王座之下盡螻蟻。”


    來吧。


    選吧。


    依賴我。


    擁抱我。


    在荒蕪的大地上,每一絲空氣都泛著甘甜,化作她的口舌複唱,嘈雜而喧鬧的閑言碎語四下響起。


    無處可逃。


    荒原之上,蒼白的無麵人與洛雲圖麵對麵站著。


    抉擇之時已至。


    “我——”


    陷於陰影中的洛因沉聲開口,似要說些什麽,而蒼白的無麵人已然出手。


    一聲唿喊打斷了未盡的話語,黑星般的劍芒截斷了蒼白的無麵人的進攻。


    “不要放棄,洛雲圖!”


    現在趕到戰場上的,頭懸黑冠的梅洛卡。


    她大膽地護在洛雲圖身前,手中緊握著墨劍。


    不,這個名字已經不適用了,那把劍煥發著新生,它被從眉心的黑冠中抽出、淬煉,舒展著新的形體。


    【弑君·真形】


    洛雲圖看著眼前的夥伴,泛起笑意,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我拒絕,鴻鈞。


    有些事情,比死亡更可怕。”


    洛雲圖沉聲迴答,踉蹌地向前,越過鴻鈞的虛影。


    昔日的荒蕪之主冷漠的垂眸,她隻是輕聲許諾:“會有下次的,我一直都在。”


    蒼白的無麵人凝視著自己的手臂,梅洛卡留下的劍痕在哧哧冒煙。


    顯而易見,是祂體內根除不盡的龍血招致的禍患。


    ——天子,真龍也,弑君之劍斬之。


    來自天命克製貫入墨劍,灼起烈火般的光與電。


    蒼白的無麵人看著集結而起的眾人,再一次地提起了精神。


    然而,另一道張狂的聲音響起,來自蒼白的無麵人近在咫尺的身後。


    “喂,你在看哪隨呢?”


    歸無心輕點著腳尖落下,無聲無息地蹲在祂的手臂上,赤紅的雙瞳閃爍。


    一蠅之不加,一羽之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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