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縣令終於能在謝四爺麵前得意一迴了,「這有什麽新鮮的!新鮮的在後頭呢。這徐朗已是被酒色淘空身子的人,受了這場驚嚇,挨了這頓打,兩天之後竟然一命嗚乎!」


    出了人命?謝四爺心神一凜。若隻是打傷,拚著被皇帝斥責、罰俸、甚至削爵,究竟性命總是無礙的。可徐朗死了,人命關天,這頗有幾分俠義心腸的東昌侯,怕是大禍臨頭了。皇後的親弟弟,皇子的嫡親舅舅,哪能白死。


    結果如何了?謝四爺心怦怦直跳。他親手為虞縣令斟滿茶盞,凝神傾聽。


    虞縣令大為得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徐家自然不能善罷幹休,到順天府報案,到宮中鳴冤。徐皇後痛心胞弟慘死,素服至勤政殿,長跪不起,懇請皇上緝拿兇手歸案。」


    虞縣令講的口幹,將杯盞中茶水一飲而盡,謝四爺體貼的續上新茶。


    「這可不新鮮事來了麽?」虞縣令拍拍大腿,「徐皇後正在哭請皇上‘稟公執法,為弟報仇’,那廂東昌侯世子也要覲見皇上!」


    謝四爺看虞縣令的神情,便知他說到了要緊地方,忙又續上了一杯熱茶遞給他。


    虞縣令眉開眼笑謝過,「晚鴻兄可聽說過東昌侯世子?他可不姓沈,姓張,名雱,是東昌侯義子,任中軍都督府右都督,係軍中要員。這位都督向有憨名,時常犯楞……」


    虞縣令笑不可抑。憨都督這迴又犯楞了,他見了皇帝劈頭蓋臉就是一句,「請斬皇後,以謝天下!」太祖皇帝有祖訓,後宮不得幹政,違者,斬。「皇後之尊,止得治宮中嬪婦之事,即宮門之外,毫發事不得預焉。」這是太祖皇帝原話。


    徐皇後大怒,「這哪裏是幹政?枉死的是我親弟弟!」死者親屬還不能說話了?親弟弟死了做姐姐的不能為他鳴冤?


    「這可屬於宮中嬪婦之事?」憨都督認死理,隻問這一句話。


    徐皇後跟這二楞子也說不明白道理,隻能向皇帝哭訴。皇帝犯了難,「東昌侯功勞雖大,打死人到底還是過分了,不得不懲處;皇後確實不應幹政,宮門之外的事,你理它作甚?」


    言中之意,是皇後確實幹政了。


    謝四爺大笑,「痛快痛快,當浮一大白!」喝什麽茶呀,說這種事,應當喝酒。虞縣令深以為然,命人撤下茶具,燙上梨花白。


    「他奶奶的!」虞縣令幾杯酒下肚,村話出來了,「老子十年寒窗苦讀,才做了個小小縣令,天天為催討賦稅差役頭疼上火,一日不得歇息!他們做皇親國戚的,吃著皇糧俸祿,任事不理,還要禍害百姓!有沒有天理王法?!」


    虞縣令寒門小戶出身,又愛附庸風雅,謝四爺本是不大瞧得起他,今日卻看他很順眼,這人也有幅真性情!二人推杯換盞,直喝至月明星稀,方散了。


    謝四爺酒量頗好,並不曾喝醉,迴謝府後把老太爺叫醒,坐在老太爺床邊說起「京中的新鮮事」。老太爺躺在被窩裏聽了,樂嗬嗬說道:「皇上聖明。」給徐皇後安個「幹政」之名,徐家要保皇後,隻能放了東昌侯。


    「不過東昌侯一家,這迴是把皇後得罪狠了。」謝老太爺坐起身,謝四爺拿個大靠墊墊在他背後,爺兒倆坐著說話。「這往後朝中的局勢還不知如何呢,皇上信了‘二龍不相見’的說法,一直沒立太子。九皇子是嫡,大皇子是長,大皇子已十八歲了,九皇子才八歲。唉,要說今上真是聖明天子,當年若是今上在位,爹也不用掛印而走。」


    謝老太爺早年也是中過進士做過官的。那還是先帝在位之時,謝老太爺官至杭州知府,本來好好的,先帝偏派下「礦監稅使」擾民,謝老太爺這地方官不能保護屬民,也不願奴顏婢膝奉承內官寺人,索性掛印而逃。


    倒也不曾遭到追捕清算。原因很好笑,先帝愛財愛到什麽程度呢?連委任官員都不願,為了省俸祿。當年掛印逃走的官員多了,先帝並不曾追究一個。


    「不做官也好。」謝四爺安慰道:「像咱們這般閑雲野鶴,何等自在。」家中又不是沒有生計,出去卑躬屈膝的做什麽,有意思麽。


    「玉郎,你不懂。」謝老太爺搖頭歎息。玉郎從來不曾入仕,他根本不知道,一個縣、一個州、一個府的生殺大權掌握在自己手中時,是什麽滋味。玉郎從不曾嚐過權力的滋味。


    自此之後謝四爺倒留意天天看邸報。約半個月之後,「京城新鮮事」結果出來了:東昌侯沈邁奪爵毀券,發迴原籍閉門思過。


    保住一條性命,還算好的。謝四爺尋到虞縣令,又喝了一通酒。虞縣令又是眉開眼笑的,「張雱上表辭了官,那表章寫的字字珠璣,把一個孝字詮釋得淋漓盡致。聖上挽留幾迴,留不住。」做爹的要迴鄉思過,做兒子的要隨侍左右啊。


    自此之後謝四爺和虞縣令常來常往。虞縣令羨慕謝四爺世家子弟,俊雅不凡,疏落灑脫;謝四爺覺著虞縣令雖時常俗不可耐,卻也是性情中人,倒也可以親近。


    少不了要時常談談京中之事。


    「徐朗雖死,這場風波可沒有就此平息。」虞縣令笑道。六月初,十幾名苦主齊至順天府擊鼓鳴冤,「可憐我女兒隻有十二歲,徐朗這畜生……」全是狀告徐朗「強搶幼女」「誘拐幼女」 「死有餘辜」的,群情激憤。


    「順天府尹屈大均一向滑不溜丟,這迴一般也慌了。」虞縣令這話透著幾分幸災樂禍。順天府尹在本朝是正三品,可比他這七品小縣令強多了。


    「如果是一個兩個來告徐朗,他還可展開雷霆手段鎮壓下去,可這十幾個人齊打齊的過來,顯是有預謀有靠山,騙哄也不是,驅趕也不是,叫人如何是好。」


    天朝最不缺的就是言官,這廂苦主一鬧事,那廂雪片般的彈劾奏折已飛進內閣,「勳貴縱恣,為害社稷百姓」「養出徐朗這樣敗類,魏國公府豈宜再奉朝請!」


    事情鬧的沸沸揚揚。言官們跟打了雞血兒似的來勁,彈劾後族,不畏權貴,清史留名!要說言官們真是力量大,最後皇帝下旨:魏國公府奪爵,徐士恆養子不教,難辭其咎,著閉門思過一年。


    消息傳至太康,恰好謝四爺在虞縣令處小酌。此時天氣炎熱,謝四爺一襲雪白杭綢夏衫,清爽宜人。虞縣令居處也風雅許多,書房前一個小花圃,幾竿鬱鬱青竹,書房內琴、樽、爐、幾,錯落有致,蕭然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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