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樓,客廳。


    盛老爺子執筆寫滿月宴的請帖。


    管家在一旁磨墨。


    老爺子寫得一手好字,一筆一劃蒼勁有力,力透紙背。


    請帖是紅色的,上麵印著燙金福字,還印有兩個娃娃,極是喜慶。


    原本寫請帖這樣的事兒有專門的人來做,可,老爺子閑著無事,手癢了,便攬下了這個活兒。


    楚心之穿著高齡的長毛衣下樓時,老爺子抬眸看了她一眼。


    「楚丫頭醒啦。」


    「嗯。」楚心之遲疑地迴答,有點害羞。


    盛老太太在一旁做十字繡,還是之前的那副牡丹圖,到現在都沒繡完一半。


    「楚丫頭,還沒休息好吶。」老太太抬頭的時候,正好看到楚心之在打哈欠,「聽北弦說了,昨晚兩個小的鬧你了。鬧了很晚。」


    楚心之:「……」


    不知該怎麽答話。


    明明是他鬧的好不好?


    幾乎一整晚沒睡。


    早上起來,渾身都是酸疼的,到處都是深淺不一的痕跡。


    好在現在是冬天,能穿厚厚的衣服,遮擋住。


    盛北弦從廚房端出一碗麵,「猜到寶貝這個時候會醒,先吃點東西吧。」


    楚心之瞪他一眼,別以為刻意的討好就能抹去他的「罪行」。


    小餐廳。


    她邊吃麵邊翻看著手機。


    好像辦滿月宴的事情還沒跟顧傾傾她們說。


    雖說,請帖會寄出去,但這種事,還是要提前跟他們說一下才好。


    楚心之點開了微信群。


    「這個月十五號,你們幹兒子的滿月宴,有時間過來嗎?@全體成員。」


    陶媛立刻迴復了消息,「你是……盛少?」發完又覺得腦抽了,盛少怎麽會用這樣的語氣跟她們說話。


    楚心之眉心蹙了一下。


    上次被綁架的事,家裏好像封鎖了消息,應該沒人知道才對。


    想了想,便猜到了。


    四大家族裏的人應該知道真相,顧傾傾也知道了,她肯定告訴了陶媛。


    她們都以為她死了。


    就跟傅景堯昨天在醫院見到她那樣。


    很吃驚。


    楚心之點開輸入框,正準備迴復消息,顧傾傾的一條消息搶在她前麵發了出來。


    「心心,真的是你嗎?傅大哥說昨天看到你了。」


    應該是傅景堯把昨天見到她的事情說出去了。


    楚心之:「是我。」


    陶媛發了哭泣的表情:「我不信,發自拍。」


    楚心之的鼻子驀地一酸。


    打開了手機的拍照,自拍了一張照片發到群裏。


    陶媛:「楚楚,真的是你。嗚嗚,前段時間哭死了,以為一下子失去了兩個姐妹。【抱抱】」


    原來,楚楚還活著。


    可是,顏如玉已經不在了。


    楚心之皺著眉,盯著陶媛發的消息看了許久。


    一下子失去兩個好姐妹……


    是什麽意思?


    顧傾傾跟著發了條消息,「心心,你怎麽@全體成員啊,顏如玉她…。不可能迴復消息啊。」


    楚心之:「?」


    她們的話,她怎麽一個字都看不懂?


    這兩天,她跟蔣言玉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是關機狀態。


    難道蔣言玉跟她媽媽迴老家了?


    蔣言玉的老家她是知道的,她以前跟她迴去過,那裏交通不便,信號可能也不太好,應該收不到她的微信消息吧。


    她這樣想。


    陶媛:「楚楚,你不知道嗎?顏如玉出車禍了,她,已經死了。」


    楚心之盯著最後四個字,看了許久。


    已經死了……


    她突然很生氣,發消息說,「湯圓,你太頑皮了,怎麽能開這種玩笑。」


    楚心之知道陶媛很喜歡開玩笑。


    她有時候氣急了,會說,「哎呀,你怎麽不去死啊」,「真煩,好像踹死你哦」,「真想把你摁地上打死」。


    這些,都是陶媛的口頭禪。


    她以為,她剛才的消息,也是諸如此類的話。


    顧傾傾:「心心,湯圓沒有開玩笑,顏如玉真的……」那個字,她不忍心打出來。


    蔣言玉,那麽年輕,二十一歲,她的生日挺晚的,十二月二十七號,比楚心之的生日還要晚。算起來,她還沒過二十一歲的生日呢。


    才二十歲啊。


    這麽年輕。


    楚心之盯著手機屏幕。


    「楚楚,你不知道嗎?顏如玉出車禍了,她,已經死了。」


    「心心,湯圓沒有開玩笑,顏如玉真的……」


    她的眼睛裏,隻看得到這兩句話。


    啪嗒,啪嗒。


    豆大的淚珠砸在手機屏幕上,模糊了眼前的視線。


    怎麽可能?


    那個總是叫她「之之」的女孩子,怎麽可能死了。


    她一個月多前還摸著她的肚子說,「顏如玉吶,小芒果肯定是個大美人兒。迴頭我肯定叫我兒子把她拐迴來,當我兒媳兒。」


    「到時候,咱倆就是親家,我保證當一個溫柔賢惠的婆婆。」


    「逢年過節的時候還能竄門子,想想都覺得很有趣。」


    蔣言玉拍掉她的手,笑著說,「我隻有一個女兒,你倆兒子呢。」


    「那有什麽?讓他們兄弟倆競爭,誰得了小芒果的喜歡誰就娶她,感情的事兒,哪有那麽麻煩。」


    「萬一,小芒果誰都不喜歡腫麽辦?」蔣言玉哭笑不得。


    楚心之反駁,「不可能,我兒子肯定是頂優秀的。長得帥,還聰明的那種,小芒果肯定喜歡。」她又摸上蔣言玉的肚子,朝她肚子裏的孩子說,「我說的對吧,小芒果。」


    ……


    那一幕,仿佛發生在昨日。


    盛北弦走進小餐廳時,楚心之伏在桌上痛哭,碗裏的麵隻吃了幾口。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身邊,摟著她的肩膀,「怎麽了,寶貝?」


    楚心之不停地搖頭,並不說話,哭斷了氣似的,嗓子發出痛苦的低嗚。


    盛北弦心疼極了。


    輕拍著她的背,「怎麽了?告訴我。」


    他憐惜擔心的聲音傳來,她更加難過,伏在他的肩膀,嚎啕大哭。


    她不喜歡流眼淚的。


    覺得沒有用。


    就算到了傷心處,她也隻會默默地流淚,從沒這樣,想把所有的悲傷都發泄出來。


    小餐廳裏的哭聲驚動了客廳的人。


    盛老爺子擱下狼毫,拄著拐杖起身。


    盛老太太把針別在布上,起身往小餐廳走。


    默默坐在地毯上玩積木,聽到哭聲,放下了手中的積木,往餐廳跑。


    「楚丫頭,怎麽了這是?」盛老太太問,看向盛北弦,「你把楚楚惹哭了?」


    盛北弦:「……」


    他都不知道她為什麽哭了。


    還哭得這麽兇。


    從來沒見過她哭成這樣。


    「楚丫頭?」盛老爺子輕聲問。


    楚心之抬起頭,努力使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她不想讓爺爺奶奶擔心,可是,一想到蔣言玉的死,她就控製不住自己。「爺爺,奶奶,我……我沒事。」


    默默抽了一張紙巾遞到楚心之麵前。


    楚心之抽泣了著摸了摸他的頭髮,「我沒事。」


    盛北弦蹙眉,打橫抱起她,「爺爺奶奶,我帶她上樓休息會兒。」


    迴到臥房。


    楚心之倒在床上,漸漸平復,還是忍不住流眼淚。


    盛北弦不再問她,默默地幫她擦眼淚,擦額上的汗珠。


    她突然翻身,抱住盛北弦的腰,「你……知道蔣言玉的事嗎?」


    盛北弦眉心微蹙,他大抵從來不關心與她無關的事。


    蔣言玉,他僅僅知道是她的好朋友,別的,便不知道了。


    上次被綁架的人中有她,但,被救出來了,完好無損地救出來的。


    她出事了嗎?


    盛北弦抿唇說,「我不知道。」


    楚心之埋在他的身前流淚,溫熱的淚水浸染了他的襯衫。


    「她死了。顏如玉她死了。」


    盛北弦將她摟緊了一些,心疼她的心疼。


    楚心之哭了很久,直到沉沉睡去。


    他守在一邊,一下一下撫著她的背,讓她睡得安穩。


    他的寶貝,性子清冷,對待朋友卻是十足十的真心。


    能被她認定為朋友的人,必定在她心裏占有分量。


    蔣言玉的死,怕是在她心裏留下了一道傷疤。


    哪怕是他,也無法讓那道傷疤消失無痕。


    楚心之睡了很久。


    下午三點,醒來的時候,外麵的窗戶上結了一層冰花,很冷的樣子。


    天氣也不怎麽好,陰陰的,好像隨時要下雨,或者,下雪。


    今年的第一場雪還沒有來臨吧。


    今天已經是十二月十號了。


    蔣言玉很喜歡下雪天,她不怕冷,喜歡在雪地裏放肆大笑,用腳踩出各種好看的花型圖案。


    恍惚間,她好像看到了在溜冰場的一幕。


    蔣言玉溜冰的時候,總不經意間看向坐在椅子上的舒雲嘉。


    那個時候,她就喜歡舒雲嘉吧。


    她好傻。


    居然沒有發現。


    她好後悔,為什麽沒有給她更多的關心。


    楚心之抽息了一聲,眼淚落入枕頭。


    「寶貝。」盛北弦握著她的肩膀,將她從床上扶起來,「別難過了。」


    安慰的話,他真不會說。


    隻覺得她難過的時候,他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疼得要死。


    楚心之眼睛在床上掃視。


    「寶貝找什麽?」


    「我的手機,我的手機呢。」


    盛北弦從抽屜裏拿出手機,遞給楚心之。


    她打了個電話給顧傾傾。


    顧傾傾拍了《梅花扣》後,因電影在後期製作中,她有兩周的休息時間,一直待在家中。


    電話接通,喚,「心心,有事?」


    「顏如玉她……」


    聽著楚心之帶著哭腔的聲音,顧傾傾也難受起來。


    實際上,早在知道蔣言玉出車禍死亡的消息時,她已經哭了太多次。


    尤其——


    那個時候,她以為楚心之也死了。


    有好長一段時間,她天天做夢,哭著醒來。


    一個多月前,她正在拍《梅花扣》的婚後劇情,拍到虐戲時,眼淚就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哭起來就收不住。


    導演還誇她的哭戲好,感情真實。


    可誰又知道。


    她哪裏是在演戲,她是想到蔣言玉的死,想到楚心之的「死」,眼淚就控製不住。


    片場的不少老藝人都要誇讚一句,說她哭得夠味兒。


    「心心,顏如玉真的離開我們了。」顧傾傾吸了吸鼻子,說,「她生了個女兒,叫小芒果。因不足月,一直在保溫箱裏,我去看了幾次,真的好小…。」


    楚心之的心抽疼。


    「舒雲嘉呢?」


    顧傾傾微愣,「我不清楚。」


    顧傾傾隻知道蔣言玉出車禍死了,並不知道,她在臨死前抓著醫生的手,讓醫生把心髒給舒雲嘉這件事。


    同樣,她也不知道,舒雲嘉躺在醫院的病房裏,至今不知情。


    他並不知道,左邊那顆跳動的心髒,是蔣言玉的。


    甚至,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女兒。


    ——


    翌日,上午九點。


    康誠醫院。


    楚心之站在保溫箱前。


    透明的保溫箱上,貼著「小芒果」三個字,還有一些信息。


    小芒果比正常足月出生的孩子要小太多。


    蜷縮成一團,小小的,眼睛未睜開。


    楚心之看著,心髒驀地緊縮。


    護士在一旁說,「小芒果很可憐。她的媽媽出車禍的時候去世了,她出生的時候才八個月,已經在保溫箱裏待了一個多月了。」


    「她的爸爸呢?」


    護士喟嘆一聲,「他的爸爸有心髒病,做了手術,現在還住在醫院呢。醫生為了他的身體考慮,瞞下了這些事。」


    小芒果的事情在他們醫院不是秘密。


    其他科室的醫生、護士都知道。


    大家有空的時候,也都會過來看一眼小芒果,跟她說兩句話。


    即使,她聽不到。


    楚心之難受得窒息,心一陣陣抽疼。


    舒雲嘉有心髒病?


    她從來不知道啊!


    他們認識了八年的時間,她竟然不知道他的身體狀況。


    她問了護士一些關於蔣言玉的事情。


    護士語調傷感,「聽做手術的醫生說,大人和孩子隻能保一個,蔣小姐的家人沒在,她自己做了決定,生下了小芒果。然後……」護士說到這裏,頗動容,眼眶微潤,聲音低低地說,「她把心髒給了她的丈夫。」


    「覺得他們夫妻挺有緣分的,心髒配型完全符合,小芒果的爸爸術後恢復很好。」


    「小芒果的奶奶,每天會過來看她。」


    「蔣夫人也是可憐人,沒了女兒,女婿又剛做完手術,每天看到小芒果都特別傷心,說小芒果長得像她女兒。」


    護士將自己知道的都說與楚心之聽。


    她負責全天照顧小芒果,比較了解她的情況。


    楚心之聽了這些話,怔忡了許久。


    蔣言玉死了,把心髒給了舒雲嘉……


    ——


    天色暗沉。


    顯得醫院的走廊格外陰冷。


    很久之前,楚心之聞到醫院的味道,全身的細胞都在反抗。


    會頭暈、噁心。


    後來,不知什麽時候起,那種感覺消失了。


    眼下,她好像又出現了這種狀況。


    心髒處格外沉悶。


    她靠在冰涼的牆壁上,深吸了幾口氣,推開了病房的門。


    舒雲嘉坐在床上,手裏捧著一本書。


    耳邊傳來開門的聲音,他以為是護士,沒抬頭。


    楚心之走到近前。


    舒雲嘉覺得不對勁,眼皮顫了顫,抬眸看她。


    「心之?你怎麽過來了。」他把書放在一旁,臉上的詫異無比明顯。


    自從手術醒來後,每天都是他一個人待在病房裏。


    蔣言玉一次也沒來看過他,他都不知道她和孩子怎麽樣了。


    可還安好?


    舒雲嘉很瘦,臉色和唇色都很蒼白。


    「坐吧。」他指了指旁邊的椅子。


    楚心之坐下後,看著他,「對不起。」


    舒雲嘉微愣,覺得她這聲「對不起」有點突兀。


    她從來沒對不起他。


    楚心之抿唇說,「如果不是我……」


    「心之。」舒雲嘉喊了一聲,打斷她的話,「不要把什麽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你沒有錯,綁架的事,你也是受害者。」


    「我的心髒病是遺傳的,先天就有。」舒雲嘉溫聲說。她既然來了,想必是知道了他的病情。


    「之前做過心髒移植手術。」舒雲嘉緩聲說,「後來出現排異反應了,本來也活不久的,眼下,卻像是從閻王那裏偷來的壽命。」


    其實他一直都知道,就算做了移植手術,也比正常人的壽命短很多。


    迴國後不久,他的心髒已經出現排異反應了。


    一直在吃藥控製。


    上次被綁到別墅,他在想,就此死了也好,免得拖累了旁人。


    隻是放心不下蔣言玉和孩子。


    「你從來沒告訴過我。」楚心之說。


    「如果我告訴你,你會因為憐憫而跟我在一起嗎?」


    楚心之沉默。


    舒雲嘉的唇角漾起寡淡的笑,「跟你開玩笑的。我現在很好,不用自責。」


    想起什麽,他唇角的笑意深了一些,語調清揚說,「我覺得自己挺幸運的,心髒移植了一次,還能有第二次機會。」


    楚心之的眼淚啪嗒落下來。


    舒雲嘉有些緊張,「你怎麽了?好端端的怎麽哭了?」


    他從來沒見過楚心之流眼淚。


    楚心之慌亂地抬手,擦臉上的眼淚,好像擦不盡似的,越擦越多。


    來之前,她就告訴自己,千萬不能在舒雲嘉麵前失態,讓他看出異樣。


    原來,她沒自己想像中那麽堅強。


    舒雲嘉抽了兩張紙巾,伸手過去幫她擦眼淚,「別哭了,我這不是沒事嗎?醫生說,這次的手術很成功,目前半點排異反應都沒有。」他以為楚心之在為他的身體擔憂。


    「一直想當麵跟捐贈心髒的人的家人當麵道謝。」舒雲嘉笑著說,「可是一直也沒機會見到他的家人。」


    楚心之捂著唇,飛快地說了聲,「我還有事,先走了。」


    衝出了病房。


    她偽裝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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