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難以言明的窒息感彌漫上全身,如同溺水一般。為了排斥這種窒息感,楚夢梧不得不加深唿吸排解內心的壓抑。


    楚夢梧感覺自己被拋棄,難道平日裏父慈子孝都是假的,母後對他的慈愛也都是假的?


    既然事已至此,還能如何?!


    絕望如深水,讓人身不由己。


    “父皇,母後……”楚夢梧重重地又磕頭行禮,“兒臣謝恩!”


    皇後這才緩緩轉過身來,神色無恙,居高臨下睥睨道:“父皇的話還沒有說完,謝什麽恩。”


    皇帝順了一會兒氣,終於又提上一口氣來,有氣無力道:“另外一道聖旨,立五皇子楚夢梧為太子,胡氏女胡蘊為太子妃。成婚後即可入主東宮。”


    說完以重重地咳嗽,連續不斷的沉悶咳嗽聲在乾元宮迴蕩。


    此話一出,楚夢梧的腦子更亂了。


    如果剛才是驚嚇,這次是震驚。


    明明父皇已經同意他娶高翎,這是眾所周知的事,這為何要娶什麽胡蘊?


    一陣夜風從窗戶的縫隙地鑽進來,吹散了聚攏在宮內的熱氣。楚夢梧的腦子慢慢清晰起來。


    胡氏女?胡蘊?


    楚夢梧的目光再次投向皇後,此時皇後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是那種得償所願的笑,帶著一絲絲的詭譎。


    楚夢梧腦海的疑雲瞬間煙消雲散,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


    皇後出身胡氏一族,而胡蘊是皇後曾經向他提及的一個母族女子。


    胡蘊的容貌隻能算是中上,性情卻是極好,溫順乖巧。皇後多次明裏暗裏讓楚夢梧娶她為正妃。


    大遂的皇後隻能從後族胡氏一族所出,胡氏才能有資格與前朝的汪氏一族相抗衡。


    楚夢梧心中隻有高翎,別的女子他根本就入不了眼。還因此被皇後找個由頭在鹹寧宮裏禁足一個月,他固執地也沒有開口向皇後求情。


    這是他唯一一次違逆皇後的意願。


    因為當時楚夢梧明白,隻要他堅持皇後一定會妥協,因為他是皇後膝下唯一的兒子。


    皇帝纏綿病榻多時,時日不多。皇後隻能依靠他,才能坐上太後之位。


    夏王生母可是出身汪氏嫡支、在後宮之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賢貴妃。


    皇後早年有子,早夭後隻生出一個公主。後來覺得生子無望,便把目光投向宮中低微妃嬪生出的皇子之中。


    當時皇後選中有讖言負身的皇七子楚夢棲,容貌出眾,聰慧可人。


    楚夢棲七歲就被皇帝抱在膝蓋上學著批閱奏章,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隻要他讀過的奏章,能完整地當場複述出來,還能依據先賢說出自己的見解。連讀過聖賢書的官員都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大臣無不讚歎他的聰慧,說大遂中興有望。


    頓時朝堂內外都是對楚夢棲的稱讚,他的母妃隻是平民出身,因為生出這個樣神童皇子一舉成為青妃。


    可天不遂人願,隻是那年冬天,楚夢梧掉進冰窟,從此體弱多病。最後隻能送到玄天觀中養著,想沾點神仙的仙氣活下來。


    剩下唯一的選擇隻有自己,所以自始至終皇後並非真心疼愛自己,而是把自己當做上位的工具。


    就連向高家示好都是出於利用皇子身份拉攏武官的需求,沒有想到他與高翎兩人暗生情愫。


    皇後從來不允許自己忤逆她的意,小事上不可以,婚姻這種大事更不可以。


    這兩天差地別的聖旨,明明白白告訴他,要讓娶胡蘊,他就一定要娶。不然太子真的是隻是黃粱一夢而已。


    楚夢梧在皇後身邊的除了基本的衣食有所改觀,皇後對他的學業更加嚴苛。打手板比先生還要重、背不出來書餓肚子是家常便飯……人人都羨慕他一個在宮女肚子裏滾出來的皇子居然能夠得到皇後青眼養於身邊已是天大福分,可是其中艱辛隻有楚夢梧自己知道。


    為了活下去,為了給母妃爭口氣,他沒日沒夜地努力學習,比其他皇子更加努力,才能在人前得一句稱讚。


    唯一忤逆皇後的意,就是成親這件事。


    說到底,他喜歡高翎是真心實意,想借著平南侯之勢與皇後進行對立也是初衷。


    從涉政之初,父皇向他講起帝王製衡之術開始,他就清晰地明白,必須建立自己的勢力才能與皇後及她身後後族進行對抗。


    人前母後一口叫都得比一口親,人後心中詛咒一個比一個惡毒。


    朝堂上文官兩股勢力是後族胡氏一族與汪氏一族,那麽他隻有向武官尋求突破。軍功卓著的平南侯無疑是最好的選擇,平南侯在軍中威望無人能及。


    不能在婚姻之事上再受皇後的羈絆,他選擇高翎,那樣性格活潑張揚的一樣女子一定能替他擋開來自後宮的轄製。


    唯一沒有預計到的是,一不小心,付出自己的真心。


    楚夢梧恍然大悟,痛苦又無助地看向皇後,希望她能替自己說話。


    皇後嘴角輕笑,看著因為難過而害怕渾身顫抖的楚夢梧。內心並無一絲波動,反而有一絲成功後的喜悅。


    說好的母慈子孝,說穿了都不過是彼此利用。她用這種方式明明確確告訴楚夢梧,想要逃離她的掌控完全是癡人說夢。


    後族也不會讓他這個養子成為權力路上大患。


    一個少年簡單的心思怎麽能瞞得過混跡後宮與官場幾十年縝密的心思。


    楚夢梧渾身無力差點就倒在又冷又硬的地磚上。如果沒有心中不能認輸的那口氣支撐著,他早就癱到地上。


    即將成婚的喜悅在此刻消散得一幹二淨,內心都是心肺交錯的掙紮。


    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齒間的血腥味已經很明顯。


    血肉之痛可以驅趕腦海裏混亂的思緒。


    不,不能這樣認輸!楚夢梧緊緊地握緊雙手,緊繃的肌肉讓他不至於太過於難堪。


    他要成為主宰自己主宰天下之主,不然以前受過的苦都會白吃。


    那些漫長黑夜裏一個人的無助低泣,母妃臨死前充滿怨恨的眼神……


    乾元宮內安靜得連風吹動紗幔聲音都清晰可聞。


    皇帝躺著用微弱目光看著低頭的兒子,皇後臉上寫著誌在必得,林休依然彎著腰盤著聖旨,隻有楚夢梧跪在冰冷地板上。


    涼意從膝蓋蔓延到頭頂。


    皇帝咳嗽聲再起,皇後輕言:“陛下說了這會子話已經累了吧,躺下休息吧。梧兒已經是要娶親的大人,會體會陛下您的用心良苦的,他慢慢體會父母的用心。”


    皇帝順勢躺下,依然側身瞧著跪在那裏垂首掙紮糾結的兒子。


    他何嚐不想做一個兒子喜歡的好父皇,可是這天下不能交給一個心中隻有情愛的皇子手中。


    就像他教給兒子們那樣,作為一個帝王,最重要的就不要心軟,不要被自己個人情緒所控製。


    你若要兩情相悅,恩愛甜蜜,那就離開北都離開朝堂個人逍遙。


    你若要榮登高位,萬人膜拜,那就得身陷內心痛苦掙紮決絕。


    有得必有失。


    林休隻用他們兩人可聞的聲音提醒他:“五殿下還是趕緊做選擇吧,這可是皇後娘娘好不容易給您求來的恩典。”


    皇後娘娘求來的恩典?一切都了然。


    楚夢梧閉上眼睛,抬起雙手疊加及眉,遮掩兩行清淚。


    “兒臣願娶胡蘊為妻,望父皇母後成全!”


    整個上半身重重地叩下。掌心觸碰到冰冷的地麵,涼意蔓延至心間。


    明明是四月暖的天氣,明明殿內還燒著熱哄哄的炭盆。楚夢梧隻覺得渾身入墜冰窟。


    他終於體會到當年七弟掉入冰窟的恐懼感,無力掙紮,於事無補。


    皇後麵上鬆弛,剛才內心一直都緊繃著,隻能用笑意來掩飾。


    直到楚夢梧說出她想要的結果,壓在胸口的那口氣才緩緩唿出。


    “妾就說梧兒長大懂事,不會忤逆父母。”說完用欣慰的目光看著艱難直起腰的楚夢梧。


    這個麵上恭順,心底倔強的少年終於在權力麵前妥協。


    皇後心滿意足,她終於馴服這匹小野馬。


    皇帝用盡渾身的力氣微弱道:“林休,把那道聖旨給燒了吧。明日成婚大典上宣布封皇五子為太子的聖旨。”


    林休彎腰:“奴婢遵旨!”說完從容地拿起其中一隻黃色卷軸丟進炭盆之中。


    楚夢梧無神地看著嫋嫋升起的煙火,燒掉的不是僅僅是一道聖旨,更是他曾經渴求又可以觸摸的夢想。


    念想成癡想,一切都成灰。


    “太子殿下,這道聖旨您可拿好。”林休滿麵笑容地把另外一道聖旨奉上。


    楚夢梧有些失神,伸手就去拿聖旨。


    這是用高翎換來的太子之位,卷軸明明很輕,拿在手裏卻那樣的沉。甚至連打開的去看的勇氣都沒有。


    “兒臣叩謝父皇母後養育之恩!”楚夢梧雙手捧著聖旨再次叩拜。


    看到兒子已做出選擇,皇帝終於累得閉上眼,睡了過去。


    皇後給皇帝鋪好被角,眼神如同一個妻子那般溫柔。


    “梧兒,起來吧,不要吵著陛下休息。明日還有很多事要做,男子成婚曆來都是大事,馬虎不得。”皇後言語關愛,外人聽來情真意切。


    林休趁機拍馬屁帶笑:“皇後與太子殿下真是母子情深。”


    “兒臣告退。”楚夢梧掙紮著要起身,也不知是剛才受的打擊過大還是跪得太久,整個人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林休趕緊上前攙扶似笑非笑:“哎呦我的太子殿下,小心點呀……”


    楚夢梧終於在林休的攙扶下站起來,準備轉身離開乾元宮。


    “梧兒,本宮隻是讓你起來可沒讓你走啊。”皇後冷不丁來一句。


    楚夢梧腦子昏沉得厲害,聽不出她語氣的古怪:“母後還有何吩咐?”


    “你既然已是太子,得拿出點本事來以德服人。不然下麵那幫整日吵著要立長立夏王為太子的汪氏官員如何能服你這個新太子?”皇後扯了扯鳳袍,扶了扶鬢邊的鳳釵從榻上下來。


    楚夢梧沒有看到她臉上勝利者的傲慢。


    林休知趣地退開幾步,轉身又不知去拿什麽。再到楚夢梧跟前時,紫檀木描金的托盤上擺放一個髹漆的盒子。看樣子應該裝的是印璽,裝太子印的印盒。


    皇後沒有去看太子印,而是拿起在它傍邊的明黃色卷軸。嘴角含笑地遞給楚夢梧:“太子不看看你頒發的第一個太子令的內容是什麽嗎?”


    楚夢梧愣住:“太子令?”


    “看看吧。”


    楚夢梧接過卷軸,緩緩地打開卷軸。


    皇後很是滿意,朝另外一個方向輕移幾步。


    她實在是想笑,想放聲大笑。可是又不能在楚夢梧跟前顯露出來,隻能轉身走幾步釋放自己內心的激動。


    皇後之位一定要是胡氏的,本支中已無適齡女子,隻能從旁支挑選。不能太漂亮不能太能幹性格不能太要強,不利於後麵掌控。


    胡蘊出身旁支,家世很是一般,進宮後隻能倚仗自己。性格軟弱,以後後宮還是自己說了算。


    想到這裏皇後很是開心,忍不住欣賞紗幔上暗花,真是精美。


    若是不注意細看還看不出來啊,紗幔後的笑臉不要太猖狂。


    楚夢梧的唿吸變得清晰,她可以想像楚夢梧看到卷軸內容臉上的表情,隻覺得內心很是開心。


    元宵宮宴上一支七寶鳳釵就試探出高翎是個沒什麽心機的小女子,高家也是一時被富貴迷了眼,他們跟她鬥還太嫩了些。


    當初既然能當上皇後,也能當上太後。


    皇後手指幹幹淨淨,指甲潔白修長,潔白朦朧的紗幔都要遜色幾分。


    林休偷瞄著楚夢梧,隻見他的瞳孔逐漸放大,唿吸急促。先是震驚再是驚恐,卷軸完全展開,楚夢梧的雙手已拿不住卷軸。


    剛才好像聽到了雷聲,整個腦袋裏都是被雷轟鳴過的嗡嗡聲。


    卷軸掉在地下,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林休彎腰拾起卷軸,小心收好:“殿下小心,這可是太子令。”


    楚夢梧跪下,不顧林休在場,一步一步朝皇後膝行而去。


    每一步都那麽沉重,如負千斤。


    林休看著太子如此卑微,傅厚粉的臉上有一絲絲的動容,微微蹙眉。


    但這不是他能夠幹涉的,隻能安靜地當個柱子。


    楚夢梧哀痛悲憤之聲迴蕩在空曠的大殿內:“母後,兒臣已經同意娶胡蘊,還請母後放過平南侯府。侯爺渾身傷痛難以再上戰場,無憂因為身有殘疾連馬都上不了,高翎又隻是一個女兒身,他們已經沒有任何威脅。懇請母後不要趕盡殺絕!”


    楚夢梧又重重地磕頭,一下又一下,額頭撞擊地麵發出悶響。


    皇後轉身,用翹頭履墊在他額頭下緩和衝擊。要是把額頭磕破了明日怎麽見人。皇後冷冷地俯瞰看著養子:“你再替他們救情,信不信本宮要你誅高家九族。通敵叛國、謀反可是誅九族的大罪,他家哪一條都是夠夠的。”


    楚夢梧從來沒明著有自己如此卑微,拉扯著皇後的衣角帶著哭腔懇求:“母後,以後我會好好地做個聽話的太子。求求您放過高翎放過高家放過平南侯吧。”


    皇後抬手,林休趕緊遞上那卷卷軸。皇後打開看著內容無奈道:“本宮乃後宮一婦人,怎敢幹涉前朝政事。你難道沒看到這是汪禦史上奏朝廷說高均在離州與百象將領私甚交好,百象助他立軍功封侯。他給百象大量軍餉以換取表麵的退讓,這可是通敵叛國大罪啊。且高均吃空餉之事證據確鑿,不處置高家難以平軍心啊。你也不想自己剛坐上太子之位軍隊就產生嘩變吧?夏王可在西蜀之地虎視眈眈呢。”


    楚夢梧低頭搖頭,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裏做錯,為什麽他做了違心的選擇還要受這樣的折磨。


    如果他選擇如離王,是不是就不會如中煎熬?


    一想到自己當上太子第一件事就是滅了高家,誅平亂功臣、毀傾心女子、殺至交好友……楚夢梧痛苦得無法唿吸,五髒六腑都在被撕裂撕裂。


    “林總管,把太子印拿來吧,讓太子蓋上。禁軍統領蘇幸蘇將軍還在宮外等著太子令捉拿反賊呢。”皇後說得風輕雲淡,“出其不意才能事半功倍。這會子高家還沉浸在成為皇親國戚的興奮中吧,讓他們在幸福死去也算是一件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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