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一開始不叫瘸子,他是在一顆子彈射進他大腿根之後,才叫瘸子的。


    那是深夜。下雪。日本料亭的門旁立著一個小燈籠。燈泡在風雪中搖晃著一坨昏黃的光亮,像一個半熟的蛋黃,好像一不小心就會在水裏稀釋。雪下得太大了,甚至分辨不出對麵走過來的人的臉。當汽車軲轆碾壓著積雪駛近料亭,燈光映出汽車裏下來那人的半隻右耳朵時,隱藏在料亭和煙館胡同裏的瘸子在雪裏浮現。


    他把手從衣服裏舉起來,衣服下蓋著一隻鏡麵匣子,他把滿膛的子彈都射在燈光下的那具身體上。然後,他扔掉槍開始跑,好像跑了很久,卻沒跑出長長的大同街道。


    後來,一顆子彈從後麵追上他,鑽進他的大腿根兒。他踉蹌了一下,腦門兒一涼,覺得褲襠裏的風颼颼的,瘮得很。慌亂的奔跑中,他沒有減速,但還是下意識地伸手摸了下褲襠,家夥兒還齊全,那就繼續跑!


    瘸子開槍殺的是日本人,是日本駐紮在新城的憲兵隊隊長大島陸太郎。他認為他沒有殺錯人,不會錯的,大島陸太郎的耳朵少了半邊,剛才那張臉的右耳朵就少了半邊。即使沒有那半個耳朵,瘸子也能認出大島陸太郎,就是把大島陸太郎扒了皮,瘸子也認識他的瓤!瘸子臉上那道扭曲的刀疤也是大島陸太郎的士兵給他留下的。刀尖從左耳一直劃到左眼角,差點兒把他的左眼珠子挑出來。


    瘸子打小皮實,在垃圾堆裏躺了幾天,眼角的疤瘌結下了,但眼珠子還照樣能骨碌碌地轉動,看人也不差事兒。他開始上街要飯,要飯的地點是繞著新城的日本憲兵隊方圓一裏地轉悠。要到了半拉窩頭,他就塞進肚子裏。沒要到,夜晚他就跑到橋墩子下捧兩捧江水灌進肚子。他皮實,三天不吃飯照樣能拉開槍栓。


    槍是他夜裏用刀子殺了一個日本憲兵搶來的。日本憲兵的屍體則拖到江邊,墜上石頭沉到了江底。


    瘸子終於掌握了憲兵隊隊長大島陸太郎每天出行的規律。大島陸太郎輕易不出門,出門都是坐車,如果是汽車,汽車後麵就跟著一隊全副武裝的憲兵。如果是軍用卡車,卡車後麵也會裝著滿登登的持槍荷彈的憲兵。瘸子沒有下手的機會。但也有例外,就是一個禮拜大島陸太郎會有一天晚上去日本的料亭喝酒改善夥食,隨從不會超過五個人。足足三個月,瘸子從秋天麥子金黃等到隆冬大雪飄飛,終於等到了這個暗殺大島陸太郎的機會。


    瘸子一直向前奔跑,唿嘯的風和飄飛的雪從他身旁掠過,兩隻腿好像踩著哪吒的風火輪,停不下來了,一直一直地奔跑。三個月前的往事就唿啦啦地從他眼前一點點地展開,再展開,像一麵迎風搖曳的戰旗……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九日淩晨,奉天陷落的第二天,寬城子北大營遭到日軍大島聯隊的圍攻。子彈射進來了,身穿軍裝的周營長就那麽靜靜地站在營門前,不躲、不避、不退,也不進攻,因為上麵接到少帥的命令,不抵抗,不撤退。那隻能站著死!一個營,六百來號人,被子彈掃倒了一片,最先倒地的是周營長。瘸子是營長的警衛員,他帶人砸開被上麵鎖進軍火庫的槍支彈藥,槍栓還沒拉開的兄弟就又被闖進來的關東軍一個個射倒,一個個戰友橫七豎八地栽倒在地上。瘸子隻來得及把滿膛的子彈打光,射倒了五個日本兵,就倒在滿地的屍體上。後來他蘇醒了,他的眼睛看到的都是日本兵鋥亮的軍靴,軍靴從東北軍士兵的屍體上踩過。有些兄弟還不是屍體,鋒利的刺刀捅進去,就把他們變成了屍體。


    那是一種什麽樣的仇恨呢?充塞著瘸子的心,好像一個熊熊燃燒的汽油桶,把他炙烤得像要燒成灰燼!


    是一場大雨救了瘸子。大雨越下越大,收屍的日本兵不耐煩地在東北軍的屍體上澆上汽油,點燃,就跑迴一旁的軍車裏。瘸子在大火中等到卡車開走了,才爬了出去。


    瘸子再次醒來時,是在垃圾堆裏,一隻耗子沿著他身上的血爬上他的臉,咬疼了他臉上的傷疤。他一把捏住耗子,卻慢慢地鬆開手,看著耗子在垃圾堆裏鑽入鑽出。耗子能活,他也能活。


    瘸子活著的唯一目標,就是殺死時任大島聯隊隊長的大島陸太郎,殺死自己營長的人就不該活著!


    現在,瘸子的仇報了,他射殺了大島陸太郎,他的身體忽然輕鬆了,像一片雪花那麽輕鬆,甚至被風吹得飄了起來,像雪花一樣在空中飛舞著……


    第一個叫瘸子的人,是老六。


    那天傍晚,老六去窗前的柴禾垛裏拿柴禾。第一把柴禾薅得好好的,第二把就帶著血,老六還納悶呢,什麽樣的柴禾還會出血呀,不是出鬼了吧?第三把就薅出一隻人手來,帶著血,還真有鬼。老六自認膽大,就把那隻帶血的手用力一拽,瘸子就從柴禾垛裏出來了。


    老六順手把夏天支門的棍子掄起來要打瘸子,然後發現瘸子不用打,自己躺地上了,跟癩皮狗似的,渾身都是血和泥,看不出多少人模樣。老六惡心死了,扯著瘸子的兩條腿想把他拖到大街上,但忽然想起死去的母親信佛,佛講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便把瘸子拖迴自家炕上。


    瘸子三個月來沒吃什麽東西,身子輕,老六像拖死狗似的把瘸子拖拽到床上,扒掉他的衣服,看到大腿根上有個窟窿,血最多。於是鎖了門,向後走了兩條街,把劁豬的楊二迷糊找來了,也沒說幹啥,就說把你劁豬的家夥都帶齊,就領著楊二迷糊走。


    楊二迷糊看到老六床上赤條條地躺著個血糊糊的人,驚慌地看著老六,說:“擱哪整的血人——你讓我把他給劁了?”


    老六說:“扯啥犢子呀?他是人,不是豬。劁啥?沒長眼睛啊?看不見他大腿根子有個血窟窿?讓你給治治!”


    老六捅開灶膛,開始燒水。楊二迷糊跟到外屋,著急地說:“我就會劁豬,哪會治病啊?”


    老六說:“獸醫也是醫生,誰讓我就認識你一個醫生?不找你我找誰?”


    楊二迷糊急得直搓手,說:“我哪有給人治病的本事,老妹你可太高看我了。”


    楊二迷糊要走。老六從碗架子裏掏出半瓶老白幹,說:“看來這酒我是白給你留了,你走也行,這酒我丟到外麵給黃鼠狼喝。”


    楊二迷糊的外號就是喝酒得來的,一見酒就挪不動步,他一看酒瓶裏還有半瓶,夠醉一迴的了,於是挽起袖子幹活,治不好還治不壞嗎?


    瘸子的大腿根中了一顆子彈,但子彈在肉裏穿了個透亮過,沒在肉裏留著。楊二迷糊拿著破布沾了鹽水在傷口上捅了捅,又在傷口上撒了點給豬上的消炎止疼藥,把血擦幹淨,就揣起半瓶酒走了。走前對老六說:“傷口就那麽晾著,好得快。”走到門口又忍不住問,“是你啥人呢?”


    老六不客氣地把楊二迷糊推出門,但又一想,怕他出去亂嚼舌頭,就推開門對他說:“我二爺家的三叔家的小舅子。”


    瘸子半夜疼醒了,睜開眼黑乎乎的。他動了動,旁邊有人在黑暗中說:“別亂動,你傷著要害了。”瘸子渴,餓,好像殺了大島陸太郎之後,他什麽感覺都迴來了,知道難受了,三個來月他頭一次感到渴,感到餓,感到疼,還有屁股下麵的炕燒得燙屁股。


    老六拽一把燈繩,燈亮了。老六也不看瘸子,卻好像啥都知道,把一晚熱在鍋裏的疙瘩湯端過來,一勺勺地喂瘸子吃。瘸子不餓不渴了,又開始睡。睡之前還嘟囔了一句:“炕太熱了。”


    站在地上的老六看著炕上睡得像死豬似的瘸子,不高興地說:“事兒還不少!”但還是用力把瘸子身下鋪的褥子拽到炕邊。


    瘸子再醒來,是第二天早晨,一睜眼,看到炕頭躺著個大姑娘,嚇了一跳。他掀開被子想坐起來,卻發現被窩裏的自己光溜溜的,更嚇了一跳。這身行頭咋出來見人?何況是姑娘?瘸子怔住了,救自己的莫非是這個姑娘?


    老六是個姑娘,十八歲,花骨朵一樣的年齡,就是瘦得前胸快貼後背了,麵黃肌瘦。倒是一雙大眼睛,又黑又亮,像兩顆黑寶石。兩隻狗交配她瞧見過,楊二迷糊劁豬她也瞧見過,爺們的身體她倒是沒瞧見,但昨夜瞧見了,跟狗和豬也沒啥兩樣。她看瘸子擦幹淨的臉紅得能滴出血來,很不好意思的樣子,心裏頗為惱火,說:“扯啥犢子啊!該臉紅的是我不是你!”


    她拍拍身上的衣服,穿好鞋子跳下地,在早晨的陽光裏用木梳梳著頭發,麻利地編上辮子,然後把長長的大辮子往後背上一甩,給瘸子扔下一句話:“要不是為了我媽,我才懶得管你的破事呢!”老六圍上一條紅圍脖,戴上紅毛線織的手套,出門走了,直到天黑也沒有迴來。


    二、狡倭寇


    老六去醬菜園幹活了。


    老六家在新城的城北,離北環路還有兩條街。東側隔一條街一條溝渠,就是護城河,河下麵是東大坡,遍地的墳圈子。以前這一片都是大戶的菜園子,經曆幾十年的變遷,這裏都蓋上了一溜溜的小土房,上麵斜斜地坐著一個大長煙囪。清早,街道上賣柴禾的,賣豆包的,賣水豆腐的,賣餛飩的,推車挑擔,時走時停,吆喝一聲,嘴裏就冒出一股直通通的哈氣。家家戶戶房頂上的煙囪也冒著縷縷青煙,隨風蕩漾著,飄進看不見的天空。遠處的鐵軌上“咣當咣當”地開過一列小火車,把小城裏的烏鴉驚動了,簇黑的烏鴉成片地飛起來,逃命似的掠過城市的上空,飛入遠方的青煙裏。


    老六用腳尖踢打著路邊的石子,去城南的醬菜園。一路跟成衣鋪的老何頭、剃頭棚的葛師傅、煙館打更的阿四打招唿。阿四的眼屎還沒來得及擦呢,伸著兩手伸懶腰,一邊張著大嘴打哈欠,露出一顆金牙,好像故意向人炫耀似的。有兩個描眉掃鬢的舞女披著大衣露著光光的腳杆兒,去街邊的餛飩攤吃餛飩,坐在長條凳上,毫不避忌地談論昨夜的客人大方還是小氣。


    母親病逝後,老六不得不從學校退學,幫著父親料理家務。老六的父親開著一個小皮貨棧,雖然沒多少進項,但還能養活兩口人。可三個月前,日本人攻陷寬城子大營那天,父親一早去城北收皮子,就再沒迴來。後來,醬菜園的老板武大郎跟老六講過當天城北的情形,日本人把寬城子大營打下來後,用機槍把俘虜都“突突”了,沒死透的再用刺刀捅個二遍,擔心還有喘氣的,最後澆上汽油燒了。附近的百姓不明白咋迴事,跟著傷兵往城外跑,結果小鬼子不管傷兵還是百姓,一律用機槍耬了。武大郎說:“老六,我估計你爸在城北收皮子,也被日本人的子彈給耬了。”


    老六恨日本人,可她沒辦法,當兵的都跑了,她一個姑娘能打過日本人?


    皮貨棧所在的一片地界很快都被日本兵圈起來當了軍營,每戶象征性地扔倆錢,就算是賣給日本人了。老六才十八,水靈靈的一朵花,雖然瘦弱幹巴,但也是枝好看的花。再出門,街坊七大姑八大姨就開始對她指指點點,背後傳說她可能有一天抗不住會去舞廳刨食吃。老六想,她才不會去做舞女呢,賤賤地摟著男人跟男人貼臉兒,那不就是賣大炕嗎?她丟不起父母的臉,丟不起祖宗八輩的臉。


    醬菜園是老六的同學春美的媽媽開的,春美在媽媽麵前講了老六多命苦多能幹,春美媽媽又看老六幹了一天活,果然能幹,才收下她。一天十多個小時的工作,薪水兩角錢。兩角錢能買六個油汪汪的白麵燒餅,如果買苞米麵,夠買兩天吃的。


    瘸子後來起來了,他肉皮子厚,傷口也不發炎,大腿根的窟窿就那麽合到一起長上了。瘸子起來之後,發現枕頭旁邊放著一套棉衣棉褲,雖然是舊的,但幹淨暖和。肯定是老六把哥哥或者父親的衣服找出來留給他的。瘸子用自己的破衣服撕下一塊纏住了大腿根部的傷,穿上棉衣棉褲,支撐著下地找水喝。站在水缸旁邊用水瓢舀水喝時,門開了,老六手裏拿著東西走進來,看到瘸子,也不驚奇,說:“能走路了?麻溜滾蛋,我一個大姑娘的房裏不能總留你過夜。”


    瘸子就真走了,拐著腿走到門口推開門,迴頭對老六說:“姑娘的大恩有機會一定報答!”說著就抬腿邁出門檻。


    老六卻在後麵叫他:“瘸子——”


    瘸子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麽稱唿他,他在營裏時兄弟們不這麽叫他,他有一個好聽的特別牛的名字。但現在他知道這個瘸子就是他,於是,他站在門外,迴過頭看老六。


    燭火下,老六的一雙眼睛黑亮黑亮的。


    “你還真聽話,讓你走你就走——”老六說,一邊燒水做飯,一邊嘴不閑著,“傷好再走吧!我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但瘸子卻還是迴手關上門,走了。


    老六往灶膛裏添火,說:“媽巴的,還他媽怪有臉的,不讓說!我不是怕你賴在我家不走才這麽說,試驗你的,真話假話都聽不出來——走了更好,省下一頓飯!”


    瘸子一瘸一拐地走到桂林路和南大街交匯處,靠著秋林公司門前的修鞋攤子曬太陽,一邊等候報童小辮子的出現。


    秋林公司開門時,小辮子戴著狗皮帽子出現了,他叫賣報紙上麵的重要新聞推銷他的報紙。


    小辮子喊:“大島陸太郎被刺入院,憲兵隊大力搜捕義勇軍。”


    瘸子的眉頭不由蹙起。那一槍膛的子彈,隻是讓大島陸太郎住院嗎?他沒死?瘸子從小辮子手裏要過一份報紙看,他認的字不多,但還是看明白了,大島身上穿著防彈衣,隻有一顆子彈打在他手臂上,他才住院,否則他連醫院都不用去了。


    瘸子沮喪極了,他準備了那麽久,竟然隻是讓大島陸太郎擦破了一塊皮!他眼角的傷疤隱隱作痛,他氣憤,焦躁,痛苦,他的營長還在地下睜著兩隻眼死不瞑目呢!不行,他不能就這麽算了,這次沒殺了大島陸太郎,那麽就再來一次,非殺死他不可!


    瘸子原本打算聽到大島陸太郎的死訊之後,去營長的墳地磕個頭,告訴營長他報仇了,然後去長白山找義勇軍。他聽說長白山裏有很多義勇軍,專門打小日本。可現在大島陸太郎沒死,瘸子就改變了計劃,決定先在新城留下來,殺了大島陸太郎再走。


    但瘸子很快發現,他留下來也很困難,街上戒嚴了,穿著黑製服的警察把街道攔起來,查居住證。瘸子知道,警察查的是刺殺大島陸太郎的兇手,查的是他。之前,他穿著一身破爛不堪的衣服不裝乞丐也像乞丐,現在他穿著一身幹淨體麵的衣服,手臉幹幹淨淨的,想裝乞丐也難了。怎麽辦?硬著頭皮往前走是絕對不行的,沒居民證的立刻就成為最大的嫌疑人。窩著頭往迴走也不行,這會引起檢查的警察注意的,也會把他當成嫌疑人。後來,他看到一個收大糞的老人推著車子,剛從警察的檢查下走過來。昨天下了一夜的雪,積雪存在街道上,路很難走。瘸子就哈腰湊過去,幫著老人推糞車,這麽往迴走,才沒有被警察注意。直到走出警察的視線,他才鬆了口氣。


    把老人送到家,老人塞給瘸子一根麻花。老人說幫他推車子,沒有工錢也不能白使喚人,就把懷裏沒舍得吃的麻花給了瘸子。瘸子拿著麻花四處望望,看自己身在何地,竟發現這附近很熟悉,原來是老六居住的那條胡同。


    老六晚上到家時,天已經黑透了,路上碰到警察檢查居民證。她今天和同學春美推著醬菜車推銷醬菜,走了一天,累得要死,晚上不想做飯了,在街上買了兩個燒餅,加上春美的弟弟傻柱子給她的醬菜,就是一頓豐盛的晚餐。


    傻柱子是春美的弟弟,自從老六去醬菜園幹活,傻柱子就天天跟在老六身後,老六幹啥他幹啥。醬菜園的工人都說傻柱子相中了老六,要老六給他當媳婦,還說老六將來要當醬菜園的老板,氣得老六眼睛鼓鼓的。老六真想將來開個醬菜園,可也不能因為這個嫁給傻子啊。不過,傻柱子是真對她好,每天他都從家裏拿一包辣白菜等在老六迴家的路上,塞給她就跑。


    老六剛點燃爐子,爐蓋上烤著的燒餅還沒熱乎呢,外麵突然有人敲門,是二鬼子。他提溜著豁牙露齒的門牙低聲說:“老妹,是我,我給你送來一盒紫菜包飯。”


    二鬼子真名不叫二鬼子,他在高麗學校做了幾年雜役,學會了日本話,高麗學校都說日本話。他到火車站扛大包,日本少尉督促工人幹活,著急地問:“幾點能卸完貨?”其他工人麵麵相覷,不知道日本人叨了啥。二鬼子這時候當啷來了一句:“再有兩點吧。”日本人一見他會說日本話,高興地衝他比著大拇指說:“你的,雞頭的不要,鳳尾的幹活!”於是提拔二鬼子做了火車站運貨工人的頭頭,還兼職做日語翻譯,賺兩份工錢。二鬼子手上的用度就比別人寬鬆不少。


    老六父母不在後,二鬼子時而來敲門給她送些吃的用的。但老六不稀罕他,怕收了他的東西後他有別的企圖。正琢磨著怎麽趕他走,門外又傳來卷毛的聲音。


    “哎媽呀,這不是二鬼子嗎?黑燈瞎火敲我老妹家門嘎哈呀?”


    二鬼子說:“沒嘎哈——”


    卷毛說:“沒嘎哈你嘎哈呢?趕緊滾蛋!走慢了別說我削你!”


    二鬼子個子矮,人瘦,不善打架,被卷毛攆跑了。卷毛貼在老六門上,老六能聽見他粗重的喘氣聲,還有大蒜味。卷毛說:“老妹,是我,卷毛,外頭賊冷,我看見你煙囪裏冒煙了,給我開開門唄,我就烤烤手——”


    老六捧著搪瓷缸裏的熱水暖手,不吭聲。


    卷毛說:“早晨從你屋裏出去的那瘸子是誰?你連瘸子都搭理,咋不理我?在咱這疙瘩,我喊一嗓子,哪家房梁不嘩啦啦往下掉土坷垃?”


    “滾蛋,哪來的瘸子?趕緊滾犢子!”老六把搪瓷缸裏的熱水都揚到門上。門板有裂縫,熱水從裂縫裏濺到卷毛臉上。


    卷毛“哇啦哇啦”地叫著:“小犢子,我沒急眼你先炸廟兒了,你等著,明天整個胡同就都知道你老六在家養漢子!”


    老六一把推開門,手裏舉著鐵鍬,要把卷毛拍走。


    但卷毛已經被人給打倒了,頭上戴的狗皮帽子也咕嚕到雪地裏。卷毛從地上爬起來,撿起帽子,邊跑還邊迴頭說:“等著,我迴家拿刀去。要蹽杆子你他媽是大姑娘揍的!”


    門開著,老六看到站在燈影裏的是瘸子。


    三、居民證


    那晚,老六把瘸子拿迴的麻花掰碎,做了一鍋麻花湯,一人一個燒餅,就著傻柱子給的辣白菜吃得很香。飯要吃完了,瘸子開口說:“你知道我是啥人?”


    老六說:“傷兵唄。”


    瘸子愣住了。


    “有啥好奇怪的,附近人家前幾個月都住過傷兵,身上有子彈。”老六又補充一句,“寬城子南北大營跟小鬼子打過仗。”


    瘸子想了想,猶豫著說:“可我不僅是傷兵,還是——”


    老六看著瘸子,說:“你還是英雄。”


    瘸子不解地抬頭看著老六。


    老六在燈影裏看著瘸子,說:“是殺大島陸太郎的英雄。”


    瘸子在老六的眼神下,覺得眼角的傷疤抽搐了一下,很癢。


    傍晚時,老六和春美推著醬菜車迴醬菜園的路上,遇到戒嚴,警察挨個查居民證,說是昨夜有人要暗殺憲兵隊隊長大島陸太郎,警察在搜查兇手。老六從懷裏掏出帶著體溫的居民證,但春美不拿居民證,她指著在日本人麵前點頭哈腰的高個子警察,尖著聲音喊:“哥——哥!”高個子警察沒反應,還在跟日本人恭敬地說著什麽。春美就用更尖的聲音喊:“米高!”


    高個子警察米高終於向老六她們看過來。


    “戒嚴了,快迴家。”他快步走過來,向旁邊檢查居民證的警察點了點頭,把兩個女孩領出人群。


    “咋地了哥,真是義勇軍把大島陸太郎整死了?”春美興奮地問。


    “那麽大聲找死啊?小孩子家家的別亂打聽,麻溜迴家!”米高正眼也不看兩人,從製服裏掏出香煙,背著風點著了,叼在嘴角吸著,半眯著眼睛,臉上一股狠叨叨的模樣。他眼睛本來就小,再一眯縫,眼睛就剩一條線兒了。


    認識他的人一般不叫他米高,也不叫他米警佐,而是叫他鬼影,因為他出現在眾人麵前十次,九次都是跟在日本人的影子後麵。米高很喜歡他的外號,開始以為大家是誇他破案鬼奸鬼奸的,後來從春美那裏明白了鬼影的意思,就更喜歡了,說:“這說明我在日本人麵前說話好使,吃得開!”


    春美黏著鬼影,好奇地想知道到底出了什麽大事。鬼影掃了老六一眼,老六明白他在迴避她,就推著車快步地走。不一會兒,春美攆上來,壓低聲音神秘地說:“昨晚真有人要殺那個大島陸太郎,可惜,小鬼子穿著防彈衣,就受了點兒輕傷,那個刺客也被打傷了——日本人懸賞一千塊大洋抓刺客呢!”


    “刺客夠膽大的,連日本人都敢殺!”老六心裏暗驚。


    “日本人咋的?又沒長犄角,又沒長兩個屁股——”春美邊說邊哧哧笑。


    春美和她哥哥正相反。鬼影幫日本人做事,春美暗地裏跟老六說過好幾次,說她要是個爺們兒,也拎條槍跑到山裏當義勇軍去,專門打小日本。老六感覺春美這方麵像她媽,鬼影像她爸武大郎。武大郎見到日本人點頭哈腰,殷勤地說:“哭那齊挖——”春美的媽媽是朝鮮人,爹媽爺爺奶奶都被日本人給殺了,她一個人深夜遊過鴨綠江,後來被販賣到新城,做了武大郎的媳婦。她見到日本人就小聲地卻咬牙切齒地說:“咋不都瘟死!”


    “我哥還說晚上要挨家挨戶搜查那個刺客呢。”春美又說。


    “一天的工夫他不早跑了?”老六不以為然。


    “昨晚出事後城門就關了,再說他大腿受傷,他又沒長翅膀,哪能飛出去?”春美沮喪地說,“要是那個刺客被抓住怎麽辦?”


    “那一千塊大洋就被抓住刺客的人得去了唄。”老六說。


    春美用胳膊肘拐了老六一下,說:“你就不為那個英雄著急?”


    老六心說,昨夜她已經把英雄給救了。一千塊大洋,夠開兩個醬菜園了!


    老六沒跟瘸子說白天遇到鬼影的事,瘸子也沒問老六怎麽知道他就是刺客。爐火正旺,兩個人在爐火旁都沒說話,烤著火。老六瞪著兩隻黑亮亮的大眼睛瞅著瘸子,英雄也沒啥奇特的,沒長犄角,沒長倆屁股,還是個瘸子——一千塊大洋,哪值啊,他的肉能這麽值錢?


    瘸子被老六看得越發拘謹,手腳擱哪都不對勁。到了最後,瘸子都不敢看老六了,心裏還納悶,一個姑娘,我嘎哈怕她?但再坐下去,也不知道是被火烤的還是被老六的眼睛看的,渾身都火燒火燎的,他撲棱站起來要走。


    “踏實地住你的,卷毛就是說說,過過嘴癮。他有那個狗膽?”老六說。


    瘸子還想走,一個爺們兒,住一個姑娘家,成啥事了?但他沒走成,外麵擁來很多人,左鄰右舍的門被咚咚地敲響,嘈雜的聲音在喊:“開門!開門!查居民證!”


    老六想起春美跟她說的鬼影要搜查刺客的事,查居民證是假,肯定是來查刺客的。她望向瘸子,驚慌地說:“你沒居民證!”


    昨天老六給瘸子收拾他那堆破爛,摸過他的全部家當,他沒居民證。


    瘸子卻異常鎮靜,他抽出腰裏的一把飛刀,說:“你不用怕,警察進來你就說我是搶劫的——”


    “那警察還不把你抓走?”老六說,“你急糊塗了?”


    “這樣才不會連累你。”瘸子說。


    老六心裏唿唿啦啦地熱乎起來,這人,比二鬼子、卷毛強多了,像個英雄!


    門外敲門聲更兇了,老六突然把靠牆邊的桌子挪開,露出一塊木板,木板拿開,是個地窖,冬天儲存土豆白菜的。她把瘸子推下地窖,蓋上木板,又把桌子挪到木板上,然後撣撣棉襖上的灰土,打開門。


    她堵在門口看著門外的警察,學卷毛說話的口氣,說:“知道我誰嗎?”


    “皇上二大爺?還是二大娘?都得查居民證!”警察不屑地看著老六。


    老六拿著手裏的居民證向警察搖著,但不給他看。


    “我是警務廳高級警佐米高的老妹,你們連米警佐的老妹都敢查?”老六硬著頭皮說。


    警察笑嘻嘻地迴頭向後麵說:“米警佐,這疙瘩咋冒出你個老妹?”


    燈光下從後麵走出一人,小眼吧唧的,正是鬼影!老六心裏暗叫倒黴!


    鬼影的小眼睛哢巴哢巴打量老六,又向屋裏看了看。老六硬撐著站在門邊,就看見鬼影轉身向胡同裏走了,還吩咐警察:“去別家吧,她家沒事。”


    鬼影竟然沒有戳穿老六說謊!


    老六急忙插上門,搬開桌子,掀開木板,衝地窖裏的人說:“瘸子,拿兩個土豆上來,挑大個的。”


    兩人再坐在爐火前,爐蓋上烤著一圈土豆片。老六臉被火光映得紅撲撲的,她很得意,又救了英雄。卻聽對麵的英雄冷冷地問:“你怎麽認識那個警察?”


    老六說:“他是我同學的哥哥。”說完了覺得瘸子的話不對味,不高興地反問,“我怎麽就不能認識他?人家可剛幫了你——”


    瘸子的臉又紅得能滴出血來,訥訥著,不知該說什麽,又撲棱站起來,要走。


    老六說:“你沒有居民證,出不了城,住不了店。你要相信我,就住在這疙瘩,我幫你辦居民證。”


    瘸子猶豫著,抬頭看著老六說:“你,為啥幫我?”


    老六說:“你是英雄啊,不過,英雄也得交房租。每月兩塊大洋。”


    瘸子說:“我,現在沒錢。”


    老六說:“那就月底算,你要是搭夥的話,錢得另算。”


    老六想好了,早晚卷毛已經知道瘸子在她家裏住著,不如就住著,卷毛就不敢來敲門了。再說房子也住不塌,能白得兩塊大洋,開醬菜園的夢想就不遠了。


    三天後,瘸子跟老六去大華派出所辦理居民證,老六就見到了春美。


    春美比老六白一些,胖一點兒,眼睛沒有老六大,但眼神水潤潤的,身材比老六鼓溜,胸脯是胸脯,屁股是屁股。看見瘸子和老六,她老遠就抿嘴笑,走到跟前。瘸子聞到春美身上蕩漾過來的日本雪花膏的味道。


    春美拉著老六的手在前麵走進大華派出所,迴頭對墜在後麵的瘸子說:“小哥,快走!”


    瘸子心裏某些堅硬的東西鬆動了一下。他在家裏排行最小,老疙瘩、老叔家的兩個妹妹都比自己小,都管自己叫小哥。這稱唿已經很久未曾聽到,讓他生出思鄉的情緒。


    戶籍警察眼珠子有點兒往外鼓,外號張大眼珠子。張大眼珠子抬頭看看三人,目光最後落在春美臉上,就沒再挪動過,跟春美說笑個不停。


    “昨天米警佐給我來電話了,說辦個證件。多大點兒事啊,你自己來就行——其實你比你哥好使。”


    瘸子把在曙光照相館照的三張一寸照片遞給張大眼珠子,張大眼珠子隨便瞟了一眼,就從抽屜裏拿出漿糊,用小棍撅一點糨糊,抹在照片背麵,然後把照片貼在一個小本子上,又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大印,對著瘸子的一寸照片摁了下去。


    從派出所出來,瘸子看到兩個姑娘在雪地裏站著,竊竊私語,春美不時地迴頭衝瘸子看過去,一臉笑意。兩個姑娘一白一黑,老六紮著紅圍脖紅手套,春美圍著一條白羊毛圍脖,戴著一雙白手套,再加上她白,整個人像個雪娃娃。


    老六迴頭衝他說:“瘸子你忙去吧,居民證揣好了,我去醬菜園上班了。”


    春美則衝他搖搖手,尖著嗓子喊:“小哥,迴見。”


    瘸子覺得春美喊“小哥”的聲音,很像他表妹的聲音,有點兒撒嬌和任性。


    瘸子揣著居民證上街了。他要再找機會刺殺大島陸太郎,殺死營長的人就不該活著!但他在報紙上看到大島陸太郎護送一個國際代表團去北平了,一個禮拜後才能迴來。瘸子去火車站附近踩點,在火車站殺死大島陸太郎應該更有把握。


    在一群卸貨的工人裏,瘸子看到二鬼子支使著工人在扛大包,就過去對二鬼子說:“我是老六的表哥,想在你這疙瘩找個活兒——”


    二鬼子一聽是老六的親戚,二話不說就收下了他,還一口一個“表哥”地叫著。見他腿腳不太利落,派給他的都是輕活兒。


    中午吃飯時,二鬼子是跟日本人的小隊長一起吃的,迴來兜裏還揣著一個白麵饅頭和一塊豬耳朵,用牛皮紙包著,沒人在跟前時塞給瘸子。


    晚上,瘸子迴到老六那裏,老六正在灶上撥拉疙瘩湯。瘸子把饅頭和豬耳朵放到菜板上。老六問是哪來的?瘸子又把五角錢放到灶台上,推到老六麵前,說是工錢。


    “你跟沒跟二鬼子提我?”老六在菜板上切著蘿卜絲,蘿卜絲細得像頭發絲。


    “提了。”瘸子說,惜字如金。


    “咋提的?”老六問。


    “說是你表哥,他就派我活兒了。”


    瘸子坐在長凳上,從兜裏掏出煙絲和一塊紙片,在手裏摩挲一下,卷了一顆肥煙,湊近爐子點燃了,吸了一口。看了一眼快要沒水的水缸,他又瘸著腿去了門外,拿起門旁掛著的水桶和扁擔,挑著一擔水桶走了。


    迴來的路上,瘸子已經看清水井在哪了,他挑著兩個空桶來到井沿,井口邊上都是拎水時灑的水凍出的冰層,很滑。他握著轆轤把向井下豎水桶的時候,想起寬城子大營裏的那個水井。幾桶冰水提上來,他跟營長還有幾個兄弟赤裸裸地站在雪地裏,一人提起一桶水就往頭上澆,個個都淋成了落湯雞。數九寒冬,東北的戶外滴水成冰,轉瞬間,幾個人就凍成了冰棍。幾個士兵忍不住凍,跳著腳跑進營房,圍著火爐烤火。瘸子凍得直哆嗦,他轉動著眼珠瞅營長,營長不往營房跑,他也不跑。最後,他們兩人都凍硬了,走不了路了,是被士兵們抬迴營房的。凍成那樣,不能直接烤火,士兵們於是抬進一盆盆的雪,七手八腳地用雪給兩人擦身體。當然,他們的手腳也不老實,不敢跟營長開玩笑,就在瘸子身上亂摸一氣。瘸子暖和過來,把幾個人摁在地上一頓胖削!


    瘸子從井沿挑著兩桶水迴來,灌滿了水缸。背對著燈光,瘸子換下棉衣,兩個肩膀磨紅了。


    老六已經做好了蘿卜絲湯,上麵點了幾滴香油。豬耳朵也切成細絲,與白菜絲拌在一起,還放了辣椒油。老六還從廚房拿出半瓶酒。那酒是父親準備過年喝的,但父親沒等到過年就燈籠火滅地沒了,老六那天給楊二迷糊拿走的是半瓶,事先她把酒倒出一半。現在她把剩下的一半拿出來,給瘸子斟了一盅。瘸子把水桶裏的水倒進水缸的聲音,讓老六的心軟了又軟,那是久違的聲音了,自從父親失蹤,就再沒聽到過。


    兩個人坐下吃飯,瘸子端起酒盅聞了聞,肚子裏的饞蟲蠢蠢欲動。但還是拔掉木塞兒,把酒盅裏的酒倒進瓶子裏,再把木塞兒緊緊地塞進瓶口。沒報仇前,他在給全營的兄弟戴著重孝,肉可以吃,酒卻要等到殺了大島陸太郎,拿到營長的墳前跟營長和兄弟們一起喝!


    四、生疑竇


    日本憲兵隊一個叫菊地的少尉死了,在憲兵隊對麵胡同口剖腹自殺,這是件大事。鬼影帶著幾個警察去了憲兵隊對麵的胡同口,憲兵隊特高課課長黑木帶著一隊特務已經把現場封鎖了,禁止滿人進入。


    鬼影湊過去,對黑木說:“課長,我理解您的心情,可畢竟這事發生在滿洲,出在新城,這地麵上我比您要熟悉一些,辦起事來方便一點兒。也許我能查出個子醜寅卯來,您不就省事了嗎?”


    黑木傲慢地掃了鬼影一眼,他根本就不相信滿洲警察能破案,何況滿洲的警察無權調查軍人。但憲兵隊隊長大島陸太郎從北平給他打來電話,命令黑木在他迴到新城之前必須破案,否則軍法從事。黑木一想起大島陸太郎毫不留情的大嘴巴子,就有些氣餒。他沒有答應鬼影,但也沒有拒絕鬼影,算是默許了鬼影的破案。


    菊地還跪在那裏,花花綠綠的腸子流了一地,都凍上了。鬼影查看了他的刀口,然後讓警察去查菊地一個月內做的所有事。


    菊地的案子本來跟鬼影無關,但鬼影破案有癮,抽絲剝繭,找出兇手的過程比煙鬼吸大煙都過癮,比嫖客逛窯子都來勁。


    一天之後,警察把調查結果拿給鬼影,鬼影發現菊地封了大列巴店的事。卷宗上記錄著店老板陳素芬被打傷,她的侄子叫卷毛。鬼影麵前就浮現出卷毛牛逼哄哄動不動就要拿刀砍人的樣子。


    鬼影指點著卷宗上陳素芬的名字,問手下的警察:“她還在醫院嗎?傷得咋樣?”


    警察說:“完犢子了。”


    鬼影狐疑地看著警察,警察說:“死了,沒救過來,送到醫院不大工夫就咽氣兒了。”


    鬼影帶人把卷毛抓到警務廳。刑具往卷毛的跟前嘩啦一扔,卷毛就兩腿發軟,坐地上起不來了。警察問啥他迴答啥,最後連警察沒問的他也說了,說他去找過瘸子幫他報仇。


    卷毛的姑姑在街上開一家大列巴店,經營大列巴和牛奶,也賣鹽和大米。日本人來到新城,不僅在鋼鐵木材煤炭上實行壟斷經營,並把鹽和大米等等物產變成了日本人的專營店,其他商鋪不準私自買賣,查到就抓人封店。卷毛姑姑家的店如果隻經營大列巴和牛奶,盈利太小,難以為繼,就依然賣大米,隻不過改為地下經營。有人把大列巴店賣私貨的事密告給菊地,菊地就帶著憲兵把大列巴店砸了,全部商品充公,還把卷毛和他姑姑暴揍了一頓。卷毛的父母都在哈爾濱做皮貨生意,卷毛打小就是姑姑帶大的。姑姑心疼侄子,護著卷毛,她自己就被打得狠了,送到醫院沒搶救過來。卷毛恨死了菊地,但他知道自己不是菊地的對手,就想起一出手就把他揍了個跟頭的瘸子。


    卷毛上火車站去取貨時,曾見過瘸子在二鬼子那裏扛大包,就把二鬼子和瘸子請到飯館喝酒,並對瘸子說:“你要是幫我報仇,殺了那個狗日的菊地,我就給你一百塊大洋,媽個巴的,說話不算數我就是大姑娘養的!”


    鬼影對瘸子沒啥印象。他出了審訊室,在走廊裏吸了兩支味很衝的三炮台香煙,想起他妹妹春美有個同學叫老六,老六在他家的醬菜園做工。老六太瘦,但兩隻大眼睛很有味。他爸媽想讓老六給弟弟傻柱子做媳婦,可惜了那丫頭。大島陸太郎被刺傷的第二天,他帶著人挨家挨戶去查刺客,查到老六家時,老六不讓警察進去查,過後還讓他幫忙給她表哥辦了一張居民證。那個表哥就是卷毛嘴裏的“瘸子”。


    鬼影把煙頭準確地扔到牆角的垃圾桶,對跟在身旁的幾個警察說:“跟我去帶人!”


    瘸子下班迴家的路上,買了一掛一千響的鞭炮。進臘月了,除夕說到就到,得幫著老六準備些年貨。大島陸太郎還沒從北平迴來,那就先好好過年。說不定這是他最後一個年三十兒了。


    瘸子腋下夾著鞭炮,剛走進胡同口,前後就被警察圍住了。


    鬼影對瘸子說:“伸出手?”


    瘸子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了手。


    鬼影一隻手拿走瘸子的鞭炮,一隻手把瘸子的右手攥在手裏,摩挲著,他摸到了隻有當兵拿槍才會有的老繭。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鬼影看著瘸子不懷好意地笑。


    “我能走了嗎?我老妹等我迴家吃飯呢。”瘸子伸手拿過鬼影手裏的鞭炮。


    “你的晚飯得在警務廳裏吃了。”鬼影說。


    瘸子跟著鬼影走了,走之前把鞭炮放在老六門外的窗戶台上。


    瘸子被帶到警務廳的審訊室。鬼影沒把刑具往瘸子麵前扔,他覺得瘸子是個意誌堅定的人,不會輕易招供。這樣的人如果一開始就上刑的話,他會瞧不起給他用刑的人,甚至還會有逆反心理,鄙視仇恨鬼影,那麽,鬼影就不會得到想要的結果了。


    鬼影抬起瘸子的手,看著上麵的老繭,說:“玩槍磨出來的。”他又拍拍瘸子的肩膀,“這麽直溜,扛過槍。”


    “以前當過兵——”瘸子說,“逃兵。”


    “大島陸太郎出事那天,憲兵說刺客的腿上挨了一槍子——”鬼影手裏的警棍杵著瘸子的左腿,“槍傷?”


    瘸子想了想,伸手解開褲腰帶,把褲子褪下去,露出大腿根的傷。


    鬼影眯縫小眼睛查看瘸子的傷口,然後抬頭看著瘸子,說:“真他媽是新傷,說說吧,咋迴事?”


    “‘九·一八’第二天,小日本打寬城子大營,長官不讓打,我們就撤。被小日本的子彈追上來,叮了一口。”瘸子穿上褲子,麵無表情地說。


    “行,都承認了。”鬼影點點頭,“再問你個事,菊地少尉也是你殺的?”


    瘸子搖頭。


    鬼影橫了瘸子一眼,說:“搖頭啥意思?說話!”


    “我沒殺過人。”瘸子說,“扛大包的時候聽他們說,好像是自己剖腹死的。”


    “有人故意弄成那樣。”鬼影點燃一支煙,吸煙的工夫,他瞟著瘸子的臉,不放過他的任何表情。


    瘸子沉默地站著,麵無表情。


    鬼影心裏說,你要沒鬼,肯定得追問我為啥這麽說,你沒問,就說明你洞悉一切。


    “殺菊地的人,力氣很大,熟悉格鬥,隻用了倆動作就把菊地擒住了——”鬼影突然踏到瘸子右前方,一把抓住瘸子的胳膊。瘸子本能地往迴拽胳膊,鬼影順著瘸子的方向,順手牽羊就把瘸子拽到,並將他的右手反別到身後,用膝蓋頂著瘸子的後背,然後掏出馬靴裏的匕首,用刀背在瘸子的腹部狠狠地橫著劃了一下。


    “當兵的就是用這招將菊地殺死的。”鬼影鬆開瘸子。


    瘸子捂著被鬼影打疼的腹部直吸氣,臉都疼得扭曲了。


    鬼影卻看著他說:“你就是那個兵!”


    瘸子搖頭。


    “至少有三個疑點說明菊地不是自殺——”鬼影用手掌在自己腹部橫切,給瘸子看,“剖腹的人因為疼,刀子切向腹側時,刀口輕,可菊地的傷口非常重,那是外人弄的。”


    瘸子麵無表情。


    鬼影向瘸子彎曲著自己的拇指,說:“菊地拇指被撅折了,他死前肯定跟人打過架。”


    瘸子沉默不語。


    鬼影扯了扯瘸子的衣服,說:“菊地死時,手裏抓著一塊布頭——那塊布頭是殺他那個人的衣服上的。”


    瘸子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說:“不是我,我的衣服沒破。”


    鬼影已經認定是瘸子殺了菊地。距離憲兵隊不到二百米的地方有個賣烤地瓜的,那人最後賣出的地瓜是賣給一個瘸子。那時已經是半夜十點多了,瘸子從火車站迴到老六家的路線,跟憲兵隊根本就是兩個方向,他為何那麽晚出現在憲兵隊附近?鬼影找賣地瓜的辨認過,瘸子的確就是昨夜最後一個買地瓜的人。瘸著腿,還用認嗎?


    瘸子也承認了他買地瓜,說:“我老妹想吃,我就去買的。”


    但鬼影還是認為瘸子是殺死菊地的兇手,因為鬼影跟瘸子說菊地死前手裏抓著刺客的一塊衣服時,瘸子低頭檢查自己的衣服。按照瘸子說的,他根本就不認識菊地,跟菊地沒有過任何接觸,那他為何要低頭檢查他的衣服呢?原因隻有一個,瘸子見過菊地,跟菊地接觸過,接觸的分量很重,可以說是生死搏鬥。


    其實,菊地的手裏哪抓著什麽布頭?菊地什麽也沒抓,鬼影是故意對瘸子說的,這是他審問時的慣常手段。可一句假話,就證明瘸子是兇手。鬼影甚至有個大膽的推測,刺殺大島陸太郎的刺客也是瘸子。


    瘸子從警務廳走出來時,眼睛有點兒睜不開,他被關了三天三夜,牢房太暗了。他在陽光裏走了一段時間,才敢睜開眼看人,走的路不是去老六家的,他轉身,向老六家走。


    瘸子不知道,他後麵有便衣跟上了他。鬼影放他走,不是因為他沒事了,而是想拿他當誘餌。鬼影覺得瘸子一個人就敢殺菊地,就敢行刺大島陸太郎,有點兒玄乎,怎麽也應該有百八十的義勇軍做瘸子的後盾,瘸子才敢這麽做。


    老六今天還沒去醬菜園呢,正賭氣冒煙地在家裏收拾房間,一見瘸子打外麵進來,立刻把什麽東西扔出門去,砸到瘸子的腳下。


    隻聽老六吼道:“拿這兒當你家灶坑門呢,想進就進,想走就走,招唿也不打一個?不願住我這疙瘩拉倒,有的是人排著長隊等著住我的房子呢!”


    瘸子看看腳下的東西,那是他自己的一身軍裝,做乞丐時穿得沒模樣了,現在被老六洗幹淨,又有了本來的顏色。瘸子把腳下的軍裝撿起來,從自己棉襖兜裏掏出兩塊大洋,輕輕放在窗台上,再看一眼老六,轉身走了。


    瘸子原本就是迴來跟老六道別的,他將來刺殺了大島陸太郎,還不得連累老六?他離開時,看見門後麵的水桶和扁擔,扁擔正中還纏了一圈布,是老六新纏的,大概那晚他挑水迴來換衣服,老六看見他磨紅的肩膀了,便將扁擔纏了厚厚的一圈布。瘸子感覺曾被老六看過的肩膀火燎燎的,但他的腿還是邁向了街道。他走進陽光裏的時候還想,以後誰給老六挑水呢?井沿太滑,一不小心就可能出事,再說,一桶水多沉呢,一個姑娘,再尿性也是個姑娘,能挑動嗎?


    瘸子走了後,老六就哭了。她不是真的想攆走瘸子,她是想讓瘸子以後不迴家的時候知會一聲,免得她惦記。瘸子三天沒著家,她三宿沒睡好,天天早晨紅著眼睛去醬菜園上班,惹得傻柱子跟腚地問她咋地了。看見瘸子進門她不知道有多高興,可說出來的話卻變味了。老六恨自己不會說話。


    父母相繼走了之後,老六漸漸適應了房子裏的冷清,後來瘸子來了,她有點兒適應房間裏有瘸子的感覺了,可現在瘸子又走了,這不是閃人玩嗎?老六的目光落在窗台上的兩塊大洋上,兩隻大眼睛一下子亮了。


    瘸子肩膀上扛著一個裝得滿滿登登的大麻袋,走得一瘸一拐,卻也穩穩當當。他把麻袋疊放到拉貨的馬車上,從二鬼子手裏接過一根竹簽,往迴走時看到了老六。


    “你咋來了?”瘸子沒動,注視著老六走到他麵前,“出啥事了?”


    “出大事了。”老六說。


    兩人站在一棵蒙古黃榆下,蒙古黃榆的樹葉已經掉光,枝幹光禿禿地撐向天空,每個枝椏上都壓著厚厚的雪。風一吹,雪末簌簌地掉下。


    瘸子著急地問:“啥大事?”


    老六說:“你不在我家住,我得把房租退給你。可那錢我有急用花了,還不上你。”


    瘸子以為是警察去找老六的麻煩了,聽老六這麽說,他放心了,說:“那就是你的,還啥?”


    老六說:“可我一個大姑娘不能白拿你的房租啊!”


    瘸子沉默著,撓著腦袋。


    老六說:“你得迴去重新住,住到房租用沒那天。”


    瘸子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他忽然想,有多久沒有笑過了,他最後一次笑,是跟營長一起喝酒,營長喝不過他,耍賴,讓他硬灌了營長兩口酒。


    瘸子沒跟老六迴去住,他看著老六,認真地說:“這地方再別來了。”


    “為啥?”老六委屈地問。


    瘸子沒說話,看到老六的大眼睛黑黝黝地瞪著他。


    “我不久也要離開。”瘸子沒看老六,看著遠處。


    遠處是火車站,一隊全副武裝的日本憲兵上了一輛密罐車,密罐車“咣當咣當”地開走了。站台上出現個穿著白色貂皮大衣的姑娘,正美滋滋地向瘸子走來,是春美。


    春美老遠就叫了一聲“小哥”,走到瘸子麵前了,才看到嘟著嘴生氣的老六。


    春美是來接貨的,從鄉下收了一車的芥菜和桔梗,那玩意兒經過她媽媽的手拾掇一下,就能賣出個好價錢。


    老六恨死自己了,上趕著賤兒賤兒地找瘸子迴來,瘸子還不領情。太丟人了,祖宗八輩的臉都讓她丟盡了。尤其看到春美,她更恨自己。春美和瘸子認識是她介紹的,但現在春美來火車站找瘸子,卻根本沒知會老六,直接就來了,這不是隔著鍋台上炕,把老六甩了嗎?


    那天是臘月二十三,小年。晚上老六從醬菜園迴來,在門口把瘸子前些天放在窗台上的一千響給放了。雖然還沒到過年,但是放放鞭,攆攆晦氣!


    瘸子那晚看見老六放鞭了,他就在不遠處注視著老六小屋裏的燈光。後來小屋裏的燈熄了,瘸子又在雪地裏吸了一根煙,才扔掉煙頭,往迴走。


    瘸子不能連累老六,但又不放心一個姑娘獨自撐著一個房子。


    五、快刀客


    鐵軌像兩條黑蛇,蜿蜒在曠野裏。又落雪了,窸窸窣窣的,落在鐵軌上,就被風刮跑了。但落得多了,就把鐵軌變成了兩條白蛇,很快,鐵軌周圍都被大雪覆蓋,兩條白蛇也不見了。


    瘸子把撿到的炮彈皮放在鐵軌上,火車駛過來,咣當咣當的,震得鐵軌簌簌地抖動,炮彈皮就骨碌到枕木上。瘸子把炮彈皮撿起來,插在鐵軌上的雪裏,炮彈皮就滑不下去了。瘸子在鐵軌上的雪裏埋了很多炮彈皮。火車過去後,他在鐵軌上摸索,一片,兩片,三片,那些炮彈皮現在都變成了一枚枚薄薄的刀片,然後把這些刀片摞在一起,再一次放到鐵軌上,等下一列火車的到來。火車車轍再把摞在一起的刀片軋過之後,瘸子把散落的刀片撿起來,這刀片已經薄如蟬翼了,在手指肚上輕輕劃一下,鋒利的鋼刃就把皮膚割破。


    二鬼子吸著煙從遠處走來,招唿瘸子吃飯去。瘸子急忙把刀片掖在懷裏,這是他新發明的武器。但二鬼子看到瘸子收進懷裏的刀片了,他眼神複雜地注視著瘸子。等瘸子走近了,他低聲說:“那個叫菊地的少尉真是你殺的?”


    瘸子說:“別聽卷毛白話,我有那本事就不扛大包了。”


    二鬼子說:“那這三天你去哪了?不是警察把你抓了?”


    瘸子看著二鬼子,眼光不善。


    二鬼子說:“我瞎猜的——不管是不是你殺的,反正那個日本人死了,卷毛說給你一百塊大洋呢,先給你五十,後麵的錢慢慢給你,他去四家子修飛機場了,聽說那疙瘩掙得多,一天能掙八毛。”


    菊地確實是瘸子殺死的!


    卷毛請二鬼子和瘸子去小八仙飯館吃飯,把姑姑慘死的事對二人講了,想雇傭瘸子幫他殺了菊地。菊地那晚就在對麵的料亭吃飯,一臉疙疙瘩瘩的麻子,看一眼三天吃不下飯。瘸子沒答應,他不想在狙殺大島陸太郎之前惹是生非,萬一耽誤他刺殺的大計呢?


    但是那晚雖然沒喝酒,心裏卻一直熱乎得難受。他沒有迴家,信步在街上走,在一個烤地瓜的攤子買了個熱乎乎的烤地瓜揣在懷裏,想給老六帶迴去。揣好地瓜一抬頭,就看到不遠處憲兵隊門前站崗的四個持槍衛兵。


    瘸子往迴走,忽然對麵胡同走來一個人,月光下映出那人一臉坑坑窪窪的麻子,正是打死卷毛姑姑的菊地。瘸子就把殺大島陸太郎的事情暫時忘到腦後去了,他迎上菊地。


    菊地喝得醉醺醺的,剛從窯姐家迴來。瘸子就用了一個擒拿手,輕而易舉地殺了菊地。憲兵隊門口站崗的憲兵可能聽到了動靜,就向這邊喊話,瘸子急於脫身,沒有拿走菊地的槍。他沒想過要布置成剖腹自殺的假象,一切都是巧合。第二天,凡是看到菊地死亡的人都認為菊地是剖腹自殺。但鬼影不這麽認為。瘸子知道,鬼影肯定盯上他了,放了他,未必是不再懷疑他,可能是更嚴重的一種懷疑。


    瘸子不能再搶槍了,弄不好會被鬼影抓到把柄,那他就不能殺大島陸太郎了。他開始在鐵軌兩旁撿炮彈皮,這裏曾有義勇軍襲擊過日本人的軍用火車,日本憲兵隊發射過炮彈。子彈殼是黃銅的,韌性夠,但鋒利不夠。炮彈皮是好鋼,軋成薄片,就成了一把鋒利的刀!瘸子自信隻要讓他跟大島陸太郎在三十米之內的距離,他的炮彈皮飛刀就會把大島的咽喉割斷。


    瘸子得到了消息,大島陸太郎的歸期應該就在這兩天,他要迴來跟他的憲兵隊一起過除夕。


    殺死營長的人就不該活著!


    瘸子跟二鬼子靠在背風的貨物後麵,一人卷一支煙。二鬼子擦亮了火柴,先給瘸子點著,才給自己點。


    二鬼子吸口煙,說:“表哥,你咋不迴老六家住了?”


    瘸子沒說話。


    二鬼子說:“我沒別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老六一個人住那麽大的房子,多曠啊!”


    瘸子還是沒說話,沉默地望著遠處的夕陽抽煙。一列火車正從夕陽裏緩緩地開進來。


    二鬼子又說:“我聽說你當過兵?”


    瘸子一愣,問:“你咋知道的?”


    “我瞎猜的——”二鬼子的香煙已經吸到煙屁股,他用力吸一口,扔掉煙頭,用腳碾滅。


    瘸子想,二鬼子挺會猜,每次都猜到了。


    火車就要進站了,瘸子跟著二鬼子準備去接車卸貨。就在這時,爆炸聲傳來了。瘸子看見那列正在鐵軌上前進的火車忽然從中間斷裂,有一節車廂飛騰起一片火光。瘸子腦子裏頭一個念頭就是,有人把火車給炸了。這人不會是普通人,一定是義勇軍。


    扛大包的工人都站在貨台上向爆炸的火車張望。二鬼子卻不慌不忙地繼續抽煙。


    憲兵隊的士兵舉著槍衝進站台,衝向那列爆炸的火車。南滿鐵路的警察也迅速趕過去。


    二鬼子張羅大家也過去幫忙,卻被憲兵隊持槍攔住了。小隊長用日語很兇地衝工人說:“八格!不許過去!”


    瘸子忽然在人群裏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急忙擠了出去,眼睛盯著那個人影追過去。但傍晚時的街上行人最多,瘸子跑出車站時,那人卻不見了蹤影。


    那人是瘸子一個營的兄弟,因為鼻梁上架著一副近視眼鏡,大夥就給他起了個外號“二餅”。


    從車站裏抬出一個擔架,擔架上的人頭臉衣服都被煙熏黑了,身上還血糊糊的,被全副武裝的憲兵護送著飛快地出了站台。一輛吉普車正風馳電掣地開進車站,停在出站口,眾人將擔架上的人往吉普車上抬。


    瘸子從人縫裏看見了那人的半隻耳朵。他一激靈,被炸傷的人竟是大島陸太郎!大島陸太郎怎麽提前迴來了?瘸子痛心疾首,因為他的消息不準確,竟然錯過了刺殺大島陸太郎的絕佳機會。


    義勇軍也在刺殺這個日本狗嗎?瘸子腦袋裏掠過這個疑問時,眼睛仿佛又捕捉到了在站台裏看到的二餅,於是他跟著二餅的身影跑到街上,可二餅又失去了蹤跡。二餅在營裏是偵查連長,瘸子想追上二餅不容易。


    車站傳來爆炸聲時,老六正在車站對麵的香子料亭門前跟老板香子對賬,一共送到料亭多少醬菜,月底老板要結賬。香子打了張條,簽上她的名字遞給老六。爆炸聲就傳來了,是車站裏麵發生了爆炸,人們都向車站裏張望。透過鐵柵欄,老六看到一節火車廂著火了,冒著濃濃的煙霧,警察和日本憲兵都向那邊跑。外圍站著許多扛大包的工人在向出事的火車看。老六在那些人裏好像看到了瘸子,但瘸子一閃就不見了。


    一輛日本憲兵隊的吉普車從火車站裏接到一個人,飛快地開向醫院。人們議論紛紛,說吉普車裏是被炸傷的大島陸太郎,不知道這次他能不能死成……


    老六腦子轟隆一聲,好像碾過一列火車。大島陸太郎!老六開始擔心瘸子,會不會跟瘸子有關?


    街上戒嚴了,這次站崗的不是警察,而是日本憲兵,他們檢查老六時,根本不打開醬菜缸的蓋子查看,直接用槍托狠命地杵著醬菜缸。醬菜缸就碎了,還沒推銷出去的醬菜嘩啦嘩啦地淌了一地。老六拉著一個砸缸的小鬼子哭喊:“你得賠!你得賠!”


    日本憲兵把老六推倒,老六起來還拽著憲兵不撒手,喊著讓他賠。憲兵挺著刀尖向老六紮過去。老六嚇傻了,不知道躲閃,尖叫的聲兒都變了。可她的身體忽然像被施了魔法,猛地閃到一旁,躲過了鋒利的刀尖兒。原來有人薅住她的辮子把她拖開。老六一迴頭,救她的是瘸子。


    憲兵見瘸子幫老六,刺刀就向瘸子紮去。瘸子三拳兩腳把兩個日本兵揍倒,還搶了一把刺刀。這下更惹禍了,一幫日本憲兵圍過來,明晃晃的刺刀一齊指向瘸子。


    瘸子把老六推到身後,他準備跟小鬼子決一死戰。但這一架卻沒打起來,一隊滿洲的警察來了,鬼影走進人群,指著瘸子和老六,用日語對日本兵說:“這兩人是逃犯,要緝捕他們迴去查案。”


    瘸子被戴上手銬,推上一輛警車的後車廂,老六也被推上了車。車廂的篷布嘩啦蓋上了,裏麵黑咕隆咚的,警車隨即開動起來。瘸子想,看來鬼影又把他當成火車爆炸案的嫌疑人了。


    老六在一旁嚶嚶地哭著,害怕,也心疼那醬菜缸。瘸子伸手握住老六的手。一片陽光從篷布上的漏洞裏落下來,映出瘸子的嘴。瘸子嘴角堅毅,任何輕率的承諾都不會從他嘴裏蹦出來,但他不用說,老六看明白了,他會保護老六的。


    車子停下,篷布被嘩啦一聲掀開,有人喊:“下來!下來!”


    瘸子先跳下車,伸出手把老六抱下車。


    瘸子以為到了警務廳,但很奇怪,警車卻開到了老六家的胡同口。


    鬼影拿著警帽,在手裏拍打著,向瘸子走過來,盯著瘸子的眼睛說:“消停在家呆著啊!別給我惹事兒!我可盯著你呢!”


    鬼影轉身往警車上走,他不能讓他的誘餌被憲兵隊給吞了,所以他把瘸子救了。他還等著瘸子為他釣到大魚呢!


    老六在鬼影身後著急地喊:“哥——醬菜缸碎了,小鬼子能不能賠我?”


    “剛保住命,還惦記你那鹹菜——”鬼影不耐煩地說。


    “可我,賠不起醬菜園——”老六說。


    “拉倒吧,不用你賠,我迴去跟我媽說。”鬼影說最後一句話時,已經拉開警車門,坐進去了,一邊把手裏的警帽扣到腦袋上。


    瘸子眼神複雜地盯著遠去的鬼影,他不相信鬼影就這麽把他放了。


    瘸子當夜去了醫院,想打聽大島陸太郎的傷情,他真希望聽到大島陸太郎的死訊。但是,大島陸太郎卻非常難死,已經被搶救過來,連夜護送迴了憲兵隊。憲兵隊有軍醫,醫院的醫生還被帶走了兩個,說是隨時觀察大島陸太郎的病情。


    看來,大島陸太郎被刺殺怕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再出憲兵隊。瘸子一半輕鬆,一半沉重。輕鬆的是可以消停地過個年了。沉重的是,報仇的日子不得不向後推遲。


    夜已經深了,街道兩側的飯館煙館舞廳門前,霓虹在閃爍,但這些都跟瘸子無關。後來看到鞭炮店還開著門,他想起老六在小年那天把準備三十晚上放的鞭炮給放了,便走進店裏買了一掛一千響的鞭炮。他去了老六的家,在外麵向屋裏的燈火看了很久。等到小屋燈熄了,他又抽了一支煙,才放輕腳步,把鞭炮放到門外的窗台上,緩步離去。


    有雪的夜色沒有月光也是亮的,雖然看不清臉,但能看清身影。老六從窗子裏向外望著,看到走向遠處的那個身影竟然不瘸,走得跟正常人一個樣。老六心裏一點點地暖和起來。


    瘸子在大車店睡大通鋪,他已經看到大車店裏透出的燈光,拐過一個牆頭,再走十幾步就邁上大車店的熱炕頭了。但就在他拐過那個牆頭時,他心裏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但他的反應還是慢了,有兩個人影欺上來,一人一把快槍捅到瘸子的腰裏,硬梆梆的。


    瘸子說:“當家的砸窯啊?我可沒幾個大子兒——”


    身後那人說:“快刀,你他媽的還裝上瘸子了,個死瘸子,快走!”


    瘸子愣怔了一下,快刀,不是他的真名,因為他自己都快忘記自己的真名了。但快刀是他的外號,叫了五六年的外號,跟了周營長,大家就隨著營長叫他快刀,因為他手裏的快刀奪下了營長手裏的快槍。


    瘸子跟著兩個人走到清真寺胡同,還往後走,再走就是東大坡下麵的墳塋地了。瘸子說:“是哪個綹子的,報個蔓兒吧。”


    身後一人說:“報個屁報,走你的得了!”


    瘸子不再說話,往坡路下麵走時,他假裝滑倒,一個跟頭躺倒在坡地上。身後的兩人就露出身形,一個去地上薅瘸子。瘸子手裏早扣了兩把炮彈皮刀片,貼著前麵那人的脖子劃了過去。那人覺得脖子一涼,嚇得急忙縮手往後退,一麵伸手摸了把脖子,摸了一把黏糊糊的血,魂差點兒掉了。


    後麵那人見前麵的同夥吃了虧,向著瘸子就想摳動扳機。瘸子沒給他開槍的機會,一把飛刀切到他的手腕上,手槍抓不住,落了下去。瘸子飛快地接住掉下去的手槍,然後把手槍頂著後麵人的腦袋,低聲喝道:“你是誰?咋知道我是快刀?”


    “我不僅知道你是快刀,還知道你的營長姓周,周營長的腦袋是日本人大島陸太郎的軍刀割的——”墳塋地鑽出幾個人,向快刀走了過來。


    快刀怔住了,走在前麵的兩人竟然是東北軍一個營裏的兄弟。大個子叫李長發,掰手腕左手最厲害,外號“左撇子”。後麵那人戴著近視鏡,正是白天在火車站沒追上的二餅。


    瘸子大步奔過去,把兩個人一把抱住。


    左撇子說:“不準哭啊,誰他媽哭誰是完犢子。”


    二餅說:“以為你早死了,沒想到你個癟犢子還活得人五人六的!”


    帶瘸子迴來的兩個兄弟一個捂著脖子,一個攥著手腕子,臉色都不咋地。


    左撇子說:“行了,別抱屈了,要不是你們先叫了快刀的外號,這犢子手下留情了,你倆的脖子手腕早斷了。”


    左撇子和二餅從營裏逃出去後,聯絡一些東北軍兄弟組成了一支義勇軍,報號“周營”,紀念他們的周營長。進了新城後,因為沒有居民證,他們不敢住店,隻好住在東大坡下麵的墳塋地裏。他們挑了一戶地主家的寬綽墓穴,把屍體包好埋到旁邊的土裏,墓穴則成了周營義勇軍臨時的辦公場所。


    瘸子進了墓穴後,左撇子直截了當地說:“快刀,別的廢話都不說了,咱直接說真格的,我們要炸飛機場,需要你的幫忙!”


    鬼影接到線報,他們跟丟了瘸子。鬼影什麽責備的話也沒說,揮手打發探子出去了。這就對了,說明瘸子有一手,不是凡人。


    火車站炸傷大島陸太郎的應該是瘸子一夥幹的。鬼影帶人去火車站調查,無意中聽車長說,原計劃這列火車是運一批軍火來新城的,補充憲兵隊的軍需,沒想到軍火數量不夠,就沒湊上車。而大島陸太郎臨時接到新城方麵正月裏要進山剿匪的命令,便連夜登上這列火車趕往新城,沒想到火車眼看就要進站時,卻爆炸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鬼影心裏咯噔一下,好像腦頂打開了一扇天窗。他有個感覺,這次義勇軍的目的不是炸死大島陸太郎,而是要炸毀這批原計劃要運出來的軍火。


    這批軍火既然沒有運出來,義勇軍很可能還會炸這批軍火。鬼影打聽這批軍火運到新城的準確時間,車長說:“這可拿不準,軍用物資屬於秘密範疇,起始站不發車的話,我們接到的通知不是木材就是煤炭。今天原來接到的電話是木材,發車時又接到電話,說是軍火,等車快進站了,上麵的電話又變了,說是秘密人物,一會兒一個令,神仙也他媽拿不準啊!”


    鬼影叮囑站長,等這批軍火運送後再通知他,車長雖然不太情願,但不敢得罪警務廳的探長,隻好答應了。鬼影又吩咐外勤的暗探盯上二鬼子和老六,瘸子隻要還去火車站扛大包,就會跟二鬼子在一起;瘸子隻要還在新城,每天晚上就會站在老六的窗外守著,直到老六小屋的燈火熄滅。想盯瘸子的梢,不難,關鍵是動動腦子!


    瘸子迴到大車店躺下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了。但他很興奮,睡不著。火車爆炸是左撇子和二餅他們幹的,但這次的目的不是要炸大島陸太郎,而是要炸一批軍火。可是不知為什麽,那批軍火竟變成了大島陸太郎。


    “這批軍火是要補充新城憲兵隊的火力,他們要在大年初三聯合附近市縣的憲兵隊一同進山討伐山上的義勇軍。我們周營這次的任務是阻擊新城的憲兵隊進山剿匪。”左撇子對瘸子說,“小鬼子在四家子修上飛機場了,一旦飛機場修好,鬼子的飛機就會在這兒安營紮寨。他們出麵進山轟炸義勇軍的話,義勇軍的處境就非常危險,我們又接到總部的命令,想辦法把飛機場炸掉。可我們人手不夠,就想請你幫忙。”


    瘸子想了想,說:“四家子距離新城有二十裏地,都是平原。四家子到山裏的距離也有二十裏,你們在四家子炸小鬼子的飛機場,還沒等撤到山裏,新城的憲兵隊開著汽車一刻鍾就趕到四家子了,你們就會被小鬼子攆兔子似的打死在平原上。”


    二餅說:“我們也正為這個著急呢,找你幫忙,一是真刀實槍地幹他一家夥,一是想想辦法,看有沒有別的招兒擋住新城的憲兵隊前去增援四家子的鬼子。還有,你不是在火車站扛大包嗎?那批軍火我們還得炸,等那批軍火進站,你馬上通知我們。”


    瘸子躺在大車店的炕上翻烙餅,直到窗戶紙發白,他還是沒有想出兩全其美的辦法。


    六、爆炸案


    飛機場在城外四家子修建,還把附近兩個屯子占了修建飛機庫。


    卷毛在建築工地謀了個采買的差事,每天晚上迴城裏,一早買了蔬菜迴到工地。瘸子一早就到卷毛家裏堵卷毛,卷毛剛起來,正推著車子要去菜市場買菜。


    看到瘸子,他一愣,討好地說:“表哥來了,找我有事?”


    瘸子態度強硬地說:“我來拿那一百塊大洋。”


    卷毛試探地說:“那個小鬼子真是你殺的?”


    瘸子冷冷地盯著卷毛,眼角的那道疤瘌有點兒嚇人。


    卷毛為難地說:“可我現在手裏沒那麽多——”


    瘸子說:“那就九十塊,少一個子兒都不行。”


    卷毛還是麵露難色,說:“九十也沒有——”


    瘸子說:“你他媽什麽意思?為你的破事我差點兒把命扔了!不給也行,少十塊大洋,剁你一根指頭!”


    瘸子說著,手裏的刀片直接就奔卷毛的腦門紮了過去。卷毛一縮脖子,隻覺得頭皮一涼,一撮頭發已經被刀片貼著頭皮削了下去。


    卷毛立刻癱在地上,哭哭啼啼地說:“我不是不給,是真沒有,手頭就存那五十塊——”


    瘸子說:“要不幫我辦件事,那五十我也不要了。”


    卷毛立刻有了精神頭,驚喜地問:“啥事?我頭拱地也給你辦到。”


    瘸子說:“修飛機場的小鬼子有多少人,要準確數字。”


    卷毛驚訝地問:“你打聽這個嘎哈?”


    瘸子橫了卷毛一眼。卷毛後背颼颼冒涼風,他急忙說:“二百五十,我每天買菜得做夠吃的。”


    瘸子蹙眉問:“這麽多?有多少武器彈藥?”


    卷毛說:“這我可不知道——表哥,咋的了?你想奔他們下茬子?我勸你還是拉倒吧,飛機場旁邊修了兩個彈藥庫,你說有多少彈藥?”


    瘸子想了想,忽然問卷毛:“工地還需要工人嗎?”


    卷毛說:“咋不需要呢,聽說還要從外麵招來一批工人——”


    瘸子問:“誰都可以去那兒幹活?”


    卷毛說:“有居民證就行,咋地,表哥你要去?”


    瘸子沒說話,轉身走了。卷毛緩過勁,急忙衝瘸子喊:“咱倆的賬拉倒了,你說的,可別反悔。”


    瘸子去東大坡找到左撇子,把工地的事說了,又說:“我看要是咱們多混進去幾個人,炸他個飛機場還不是難事。”


    左撇子同意了,瘸子便去找春美,讓她幫著辦六個人的居民證。


    春美對瘸子有種無法言說的好感。那天,春美去火車站取貨,但火車晚點了,扛大包的工人就在站台上冷嗬嗬地等著。半夜還下起大雪,大家凍得夠戧。卸完貨,春美過意不去,請他們下館子。大家喝得吵吵嚷嚷的,唯獨瘸子沉默寡言,滴酒不沾,吃完飯就走了。春美覺得瘸子有種神秘的氣質,眼角的疤瘌一點也不難看,反倒增加了神秘感。


    正在醬菜園裏幫忙的春美看到瘸子來了,驚喜地迎過去,親熱地說:“小哥,你來找我,還是找老六?”


    瘸子把居民證的事說了,春美連奔兒都沒打就應承下來,帶著左撇子等六人去了大華派出所,找到張大眼珠子,說是在外地雇的來醬菜園幫忙的工人,順利地辦了六張居民證,隻花了二十塊大洋,外加兩條煙。


    瘸子很感激春美,不知道說什麽好。


    春美說:“你請我下館子吧。”


    瘸子就帶著春美下館子。


    春美問:“不帶上老六?”


    瘸子不說話,春美就沒再問,她樂得不帶老六,單獨地跟瘸子在一起。吃飯時,春美問了瘸子很多問題,但瘸子要麽沉默,要麽一兩個字就迴答了,一句閑話沒有。春美越發覺得瘸子神秘。飯後,春美把沒吃了的溜肉段打包,直接去了老六家。


    臘月二十六了,醬菜園已經放假,老六在家裏收拾房子,弄點兒石灰把牆刷了,又洗了被單窗簾,還蒸了一鍋豆包。


    春美進屋把溜肉段放在炕桌上,喜滋滋地對老六說:“小哥請我下館子了,這是吃剩的,給你拿迴來。”


    老六看著溜肉段,再看看春美紅彤彤的臉龐,再聽聽春美說的話,這關係得多近呢,能一起下館子?老六忍著氣說:“我介紹你跟我表哥認識的,你跟他下館子都不叫我,你也太不夠意思了?”


    春美說:“是小哥請我下館子,我提你了,小哥沒讓我叫你。”


    老六的肺都快氣炸了。春美走了之後,她揣著那包溜肉段去大車店找瘸子,半路碰上了去東大坡送左撇子迴來的瘸子。


    她也不會拐彎抹角,劈頭就問:“你個死瘸子啥意思?我介紹春美跟你認識的,現在你跟春美打得火熱,還一起下館子,卻理都不理我?你這不是存心在春美麵前寒磣我嗎?你拍拍你的良心,對得起我嗎?我可救過你,春美不就給你辦個證嗎?我到底哪點兒不如她,你理她不理我?”老六說著說著氣哭了。


    瘸子半天都沒弄明白老六為啥生氣為啥哭,後來他用袖子給老六擦眼淚,老六就給了他兩拳。他也不躲避。


    天都黑了,天上又飄下一片片的雪花。瘸子說:“要不請你下館子?”


    老六同意了,但到了飯館門口又舍不得花瘸子的錢,說:“家裏新蒸的豆包,還沒起鍋呢,跟我迴去吃豆包吧,破飯館的飯有啥吃頭。”


    瘸子不想違逆老六,就跟老六去了。


    豆包一起鍋,金燦燦,油汪汪的,老六用豬骨頭削出的刀片蘸了下涼水,取出幾個豆包放到碗裏,又在豆包上撒了一層白糖,拿雙筷子一起遞給瘸子。瘸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豆包。


    老六高興地問:“好吃嗎?”


    瘸子點頭。


    老六再問:“咋好吃?”


    瘸子說:“黏。”


    老六說:“就一個字?”


    瘸子說:“甜。”


    老六樂了,滿世界的陰雲就散了,瘸子偷偷地舒口氣。他又吃了一碗豆包,離開前挑了滿缸的水。


    老六把著門框問:“你啥時再來?”


    瘸子站在燈影裏猶豫著,他沒法對老六說實話。


    老六說:“我不是不懂事的人,我知道你忙,可三十晚上總得來家吃頓年夜飯吧,一年可就一個年三十。”


    老六還想說,她頭一次自己過年,很孤單。瘸子也想到老六的孤單,一個姑娘,挺門過日子太不容易。他急忙衝老六點了點頭。


    隔天,瘸子拎了一袋麵一袋米,又買了一塊肉給老六送過去,說是三十晚上包餃子。


    老六說:“我買了,都買了,別亂花錢。”可看著兩袋子米麵堆在廚房的凳子上,還是忍不住問,“你哪來的錢?”


    瘸子的錢是左撇子給他辦居民證的,給了三十塊大洋,花了二十塊,十塊大洋左撇子沒要,瘸子就請春美下飯館,剩下的大洋加上他自己兜裏的都給老六置辦了年貨。


    瘸子前一天在廚房吃豆包看見老六買的年貨了,幾塊凍豆腐,幾斤蕎麵,外加小半袋子苞米麵。瘸子又把剩下的一塊大洋交給老六,說:“過年了,買塊花布做個襖罩。”


    老六攥著那塊大洋,心裏滾燙滾燙的。


    老六沒給自己買花布,而是用之前瘸子給她的兩塊大洋,再加上這塊大洋,一共三塊大洋,去秋林公司買了塊法蘭絨,深灰色的,到大同街的裁縫鋪給瘸子做了件半大衣。老六準備好了過年的一切嚼貨,三十那天,她從早晨就開始等,一直等到天黑了,家家戶戶門前的燈籠都亮了,整個城市都被鞭炮聲灌滿了,瘸子卻沒來。


    瘸子從昨天夜裏就在一口箱子裏蜷著,蜷得像隻蝦米。他已經蜷了二十八個小時,他懷裏有塊表,是左撇子借給他的。現在是三十晚上十點鍾。外麵的鞭炮響得越來越密集,像一顆顆子彈在空中發出的脆響,他想起對老六的承諾,但今晚肯定是迴不去了。


    左撇子、二餅他們順利地去了四家子工地,準備在三十晚上十二點整,整個東北鞭炮放得最熱鬧的時候,炸掉飛機場和飛機庫,並同時斷掉城外通向新城的電話。新城憲兵隊即使聽到看到四家子的火光,但電話不通,增援部隊一定會拖延。隻要多拖延幾分鍾,義勇軍就能撤到安全地帶。至於新城憲兵隊的軍火,臘月二十九之前,這批軍火還沒運到,他們準備初一初二再混進新城,初三之前軍火肯定運到,然後想辦法炸掉。


    可就在昨天傍晚,火車站突然駛來一列封閉的貨車,貨車即將到站時,日本憲兵就開著幾輛軍用卡車進了車站,嚴密監視著工人裝卸這批貨物。


    瘸子扛起一個木箱子,裏麵發出的響動他太熟悉了,再看看日本憲兵的緊張,他明白了,這是義勇軍要炸的那批軍火。瘸子搬著搬著,一個想法就在腦子裏成形了。


    後半夜下雪了,天又黑得透透的,站台上的燈光也照不出幾米遠。趁著憲兵沒注意,瘸子把一個箱子扛到卡車上時,他沒有下去,而是把一個方形的木箱拆開了兩塊木板,把裏麵的彈藥拿出來偷偷地扔到車下,然後蜷縮起來,藏到箱子裏,再伸手把木板重新按照原樣裝好。


    很快,瘸子藏身的箱子左右和上麵又裝了其他箱子。不久之後,卡車開動了,出了站台,在街上走了大約一刻鍾,開進憲兵隊。瘸子在箱子的縫隙中看到憲兵隊門口站的雙崗。


    瘸子是這麽打算的,他認為這些武器彈藥會被立即運到憲兵隊,放進軍火庫。隻要這批武器進了軍火庫,瘸子就藏起來,等到三十晚上十二點整,把軍火庫炸了,不僅幫左撇子完成任務,還阻擊了憲兵隊去增援四家子。


    多麽天衣無縫的計劃,都有半道插杠子的事出現,何況瘸子的計劃並不完美,有很多漏洞,比如他被扛運武器的鬼子發現,比如箱子碎了。畢竟,他比武器沉了不少,但他還是決定冒這個險。他的身上纏了一圈炮彈皮軋成的飛刀,他想好了,什麽時候露餡,他就什麽時候炸掉軍火。如果沒有出現紕漏,那就等到夜裏十二點再炸。那樣的話,他兩個任務就一起完成了。如果提前炸掉軍火庫,就無法阻止憲兵隊去增援四家子。


    但意外還是出現了,許是雪下得太大,卡車開迴憲兵隊後,把一半的軍火運到軍火庫,另一半軍火就放到車裏,沒有搬。


    士兵撤走,營房都熄燈之後,瘸子犯難了。車上的軍火是要運到另一個地方,還是要等待天亮後分發到聯隊呢?無論是哪種情況,對瘸子都是致命的打擊。怎麽辦?


    東北的冬天寒風刺骨,室外零下四十來度,一口唾沫吐到地上就立馬變成一塊冰坨兒。瘸子在箱子裏不能活動,很快身體就凍僵了。這麽下去,不用等到天亮他就會被凍死。瘸子悄悄從箱子裏鑽出來,觀察憲兵隊的地形,整個院子都在樓頂的探照燈籠罩之下,就是用最快的速度接近軍火庫的衛兵並幹倒他們,再打開軍火庫,怎麽也要五分鍾。五分鍾,他早就被碉堡上的四個機槍手打得稀爛。


    瘸子決定在卡車裏等待天明的到來,但他首先要解決的是如何在卡車裏度過一個寒冷的夜晚。他開始做士兵訓練時的各種動作,以保持身體的熱度。卡車上能活動的空間有限,還要躲避頭頂一分鍾掃過一次的探照燈。冷,餓,累,讓他有些沮喪和頹廢,甚至有過放棄的念頭。但一想到左撇子、二餅他們的危險,想到周營長和營裏兄弟的死,他心裏就窩著一團憤怒的火,渾身就充滿了鬥誌。


    左撇子和二餅他們已經在工地住下了,並且找好了爆炸點,炸藥就用工地上的炸藥。負責在山砬子裏爆破開石的關師傅眼睛被石頭蹦瞎了,二餅就說是關師傅的徒弟,自告奮勇負責爆破。日本督導官看到二餅戴著眼睛,覺得他有學問,又看到他敢獨自去爆破,膽子夠大,就放心地把爆破的事情交給了二餅。二餅就把炸藥一點點地偷出來,留著除夕夜裏炸掉飛機場。


    天一亮,憲兵們開始到卡車上扛彈藥。很幸運,這些彈藥並沒有運到別處,而是放到了軍火庫。估計昨夜這些士兵是幹累了,迴去睡覺,一早起來接著幹。


    現在,瘸子在軍火庫的箱子裏又呆了整整一個白天。整個白天軍火庫裏總有人進進出出,查點武器彈藥。後來,大島陸太郎竟然出現在軍火庫,他查看軍火,嘰裏哇啦地吩咐隨行的少佐。那個少佐也嘰裏哇啦地說了一通。


    瘸子看到大島陸太郎的半隻耳朵,恨不得立馬衝出去宰了他。瘸子也想立刻炸毀軍火庫,把大島陸太郎一並炸死,可他藏身的箱子在最底層,外麵還有箱子包圍著,他衝出箱子,再找到合手的武器對付隨行大島陸太郎的一個排的衛兵,難度很大,萬一軍火沒炸掉呢?他猶豫的工夫,大島陸太郎已經帶人離開了。


    夜裏十點,軍火庫終於靜下來,瘸子從箱子裏鑽了出來,活動著僵硬酸麻的手腳,從箱子裏找出炸藥,安置在庫裏的各個重要地點,確保將整個軍火庫都炸毀。他猜測著飛機場的左撇子和二餅現在忙到哪一步了,是不是也準備就緒,就等著除夕夜一起行動?有了他在憲兵隊的這一舉動,左撇子他們隻要炸毀飛機場,就能全身而退。


    四家子工地上,夜裏巡邏的日本憲兵過去了,睡在工棚裏的六個義勇軍戰士急忙從被子裏鑽出來,趴在窗戶上向外窺探。


    今晚是除夕夜,日本人也在吃餃子,還坐在地板上唱起了日本歌,燈光一直沒有熄滅。


    左撇子從懷裏掏出懷表,十一點半了,不能再等了,幾個人懷裏藏著炸藥,躡手躡腳地鑽出工棚,向各個爆炸點摸去。


    外麵的鞭炮聲此起彼伏,就要到午夜了。瘸子要炸毀軍火庫,還要全身而退。十一點五十分,瘸子把幾箱彈藥推倒,這聲音竟然沒有引起門外衛兵的注意。他又推倒了幾箱炸藥,門外的衛兵還是沒聽見,整個城市已經被鞭炮聲淹沒了。瘸子幹脆拿起機關槍,對著門板一頓掃射。衛兵終於警惕起來,打開軍火庫的大門。瘸子分別在幾個地方弄倒彈藥,把衛兵的兵力分開。當一個衛兵跟同伴分開很遠時,瘸子立即用飛刀將他殺死,拖到暗處,扒下他的軍裝飛快地換上。


    十二點整,他引燃了軍火庫的炸藥,當軍火庫的爆炸聲響徹雲霄的時候,他趁亂逃出了憲兵隊。那走路的姿勢,兩條腿一樣,一點兒不瘸。他的腿已經好了,但是他一直裝瘸,為了麻痹鬼影,麻痹所有的人。誰會想到一個瘸子想殺大島陸太郎,能炸毀軍火庫呢?


    雪已經停了,瘸子看到城東側四家子的方向騰起衝天的火光。滿城鞭炮聲響得像爆豆,好像在慶祝義勇軍和瘸子的勝利!


    七、抓嫌犯


    東大坡的墓穴裏,從頭頂的土層漏下斑斑點點的陽光。幾個人都跟土裏刨出來的一樣,頭發根兒眼睫毛鼻孔裏都是土。左撇子傷了胳膊,二餅傷了腿,其他兄弟都有受傷,慶幸的是沒有重傷,沒有損失一個人員,竟然把飛機場、飛機庫都炸了。瘸子渾身有不同程度的擦傷,但都不礙事。


    他把炸憲兵隊軍火庫的事簡單地說了幾句,二餅撲上去抱住瘸子又打又親,一個勁地說:“快刀,真有你的,你跟咱們走吧,山上要是有了你這號人,那就像添了一門大炮啊。”


    快刀在箱子裏蜷縮的時候,就想了很多遍,他決定跟著義勇軍去山裏打鬼子。大島陸太郎被刺殺了兩次,他已如驚弓之鳥,在短時間內想刺殺他將難上加難,不如先去山裏,過上半年,最多一年,來年除夕夜之前,一定提著這狗日的腦袋去營長墳前喝酒!


    瘸子想去跟老六道個別。


    天已經麻麻亮了,初一的早晨,城市裏竟然一聲鞭炮都沒有。日本人大戒嚴,警察挨家挨戶搜查可疑人,並嚴令禁止正月裏放鞭炮。


    瘸子知道,這是鬼子軍火庫被炸,在抓他。他躥院子翻牆迴到老六家,家裏卻沒人。老六等了他一夜,見他沒來,一早就去火車站找他了。瘸子不知道,這個城市很多人在找他,不僅老六在找他,也不僅日本人在找他。


    憲兵隊軍火庫被炸後,特高課全體出動,去抓嫌疑人,鬼影也帶著警察去案發現場。


    特高課課長黑木這次不客氣地對鬼影說“八格”,攆鬼影滾蛋。鬼影還是想辦法進去了,一個人進去的,在軍火庫裏外走了一圈,出來時,他掌心顛著幾枚薄薄的刀片。


    憲兵隊門前有兩棵大樹,他用刀片劃向一根樹枝,竟把樹枝砍斷了。


    一個警察湊過去,看著鬼影手裏的刀片,討好地說:“探長,這東西是炮彈皮做的。”


    鬼影好奇地問:“炮彈皮怎麽做的,在鐵匠爐?”


    警察說:“是火車軋的。”


    警察蹲在地上,用手拿著刀片在地上擺了姿勢,鬼影明白了。鬼影想起在火車站扛大包的瘸子。


    車站站長那邊也傳來消息,軍火是臘月二十九的晚上到站的。軍火到站後,瘸子也被他的暗探跟丟了。軍火庫不會是瘸子炸毀的吧?


    鬼影開著警車去了火車站,從宿舍被窩裏拎出還在睡夢裏的二鬼子,把刀片往二鬼子麵前一扔,問:“知道是誰的吧?”


    二鬼子看著刀片,眼前立刻浮現出瘸子從鐵軌旁站起來,把刀片掖進懷裏的情景。


    工棚裏睡著的其他扛大包的工人看到炮彈皮刀片,說:“好像看見那個瘸子在鐵軌上擺弄過——”


    二鬼子突然張口罵道:“我咋沒看見呢,別他媽的瞎白話!”


    鬼影開始抓瘸子,火車站沒有,老六家沒有,他瘋了似的帶人滿大街盤查。這個被他放掉的刺殺大島陸太郎的嫌疑人竟然炸毀了軍火庫,他必須趕在黑木之前抓到瘸子,否則他這個探長就太沒用了,也就當到頭了。


    黑木也在滿大街抓捕瘸子,他從另一個渠道也查到了最可疑的是瘸子。


    四家子的飛機庫炸毀,距離四家子十公裏的新城竟然沒有出兵增援,什麽原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憲兵隊嚴重失職。大島陸太郎的炸傷還沒有完全好,就頂著纏了滿腦袋的紗布訓斥黑木,搧了黑木幾個大嘴巴之後,限他三天之內查到內應。大島陸太郎認為炸毀四家子和炸毀憲兵隊軍火庫的人是一夥的,他們一定還有內應,否則,即使四家子工地能混進去,卻無論如何都混不到憲兵隊的軍火庫裏。


    黑木出發了,他先去了四家子飛機場,那裏有了線索,在飛機場被炸毀後,有六個民工消失了。這六個民工很可能是炸毀機場的兇手。黑木拿著六個人的居民證去新民警署,警署說這六個居民證是大華派出所最近辦理的。


    警署署長帶著黑木去了大華派出所。大華派出所的戶籍民警張大眼珠子感冒請假沒上班,派出所派人領著黑木等人去了張大眼珠子的家。房門被特高課的特務一腳踹開,張大眼珠子還在炕上躺著,就被人拖下地,摔到屋外,門牙頓時磕掉兩顆。


    張大眼珠子看了六個居民證,說出了春美,並說春美的哥哥是鬼影探長。張大眼珠子以為抬出鬼影,黑木會對他客氣點兒,最起碼不會再追究他的連帶責任,但他說出一切後,黑木抬起手裏的槍,一顆子彈打在他的腦門上。張大眼珠子的老婆從房裏撲出來號哭時,黑木已經帶人去抓春美了。


    黑木在醬菜園抓到春美,直接薅著她的頭發將她扔到警車上,春美的弟弟傻柱子一見有人欺負姐姐,立馬抄起支門的大棒子去打特務,特務沒防備,被打個跟頭。黑木迴手一槍打在傻柱子的胸口,傻柱子仰麵朝天倒在一個醬菜缸上,醬菜缸倒了,他也倒了。


    醬菜園距離日本憲兵隊大約十分鍾的距離。十分鍾後,車子進了憲兵隊的大院,把春美從車上拖下來時,春美的模樣已經變了,披頭散發,衣衫不整,滿臉血汙,手指斷了三根。她眼神呆滯地看著陽光灑在對麵黑木的臉上,喃喃地說:“我要見我哥,我要見我哥,我要見我哥——”


    黑木帶人去抓卷毛。春美在車上被日本兵毒打了十分鍾,一刻都沒停,她說出了卷毛,卻沒有說出瘸子。春美辦居民證的時候問了一嘴瘸子,瘸子說這幾個朋友想到卷毛買菜的工地去幹活。春美在絕望的時刻,還是把心底裏對那個男人的愛留下了。


    卷毛之前看見特高課來工地了,也知道六個工人消失不見,他心想壞菜了,這六個人保不準真的跟飛機場爆炸有關。他還沒想好怎麽脫身,特務就抓到了他。黑木對待卷毛更不客氣,砰砰兩槍把卷毛的兩條腿打折了,卷毛直接說出了瘸子的名字,兩條腿廢了,他不想把命也丟掉。


    黑木薅著卷毛扔到車上,讓卷毛帶路去抓瘸子。火車站沒有,老六家也沒有。黑木腦子又開始轉動起來,如果瘸子完成任務已經跑了的話,他可就白忙活了。他現在已經可以肯定,瘸子就是大島陸太郎說的那個內應!


    正當黑木守在老六的房間裏胡思亂想時,門外來人了,特務們開始動手抓人,但對方卻跟特務們打了起來。原來是鬼影和一夥警察,他們也來老六家抓瘸子。


    老六這個時候剛從火車站迴來,她茫無目的地走著,心裏憋悶死了。瘸子答應好好地陪她吃餃子,她把酒都燙好了,等了一夜卻沒見人,她恨死了他!


    她剛一進胡同,就被人扯著腦後的辮子拽進了一條小胡同,拽她的是劁豬的楊二迷糊。老六想起瘸子拽著她的辮子救過她一命,見不是瘸子,便生氣了,張嘴就罵:“楊二迷糊,你是不是找死啊,敢拽姑奶奶的辮子,手爪子長齊了嗎?”


    楊二迷糊根本不跟老六說話,見老六跟他掙,用手緊緊捂住老六的嘴,直接把老六拖過兩條胡同,進了他的家門。他才鬆開手,臉上立刻被老六摑了一個大嘴巴。


    楊二迷糊摸著被打疼的臉,說:“老妹,我剛才可救了你的命,你咋還打我——你家進了日本特務,鬼影帶著警察也去了!”


    “他們上我家嘎哈?”


    “你家裏那個三叔家的小舅子到底是啥人啊?太邪乎了,把憲兵隊的軍火庫都給炸了,兩夥人在你家裏蹲著抓人呢。”


    原來瘸子昨晚沒來是去炸憲兵隊的軍火庫!軍火庫炸了活該,誰讓小鬼子來新城橫行霸道!老六不記恨瘸子了,她還要出去給瘸子報信,瘸子死心眼,萬一一早迴到老六家要跟老六過年呢?那不就直接掉進了狼嘴裏?


    瘸子在老六家沒找到老六,便去了城南的醬菜園,想跟春美說一下他的去處,好讓春美轉告老六,那丫頭死心眼,免得她著急。


    瘸子去醬菜園的時候,黑木已經抓走了春美,傻柱子則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身下的血流出很多,已經凝固了。春美的媽媽和爸爸武大郎抱著傻兒子的屍體號啕大哭。瘸子驚呆了,他連累了這個醬菜園,連累了傻柱子和春美。


    還有被打斷雙腿帶著特高課去醬菜園抓春美的卷毛,卷毛也是無辜的。


    瘸子預料到老六也出事了,特務們那麽兇殘,春美扛不住的,她會把什麽都說出來。他沒想到,春美被打成一個破碎的娃娃之後,卻隻說了卷毛,沒說老六,更沒說他。


    瘸子去了東大坡的墳塋地,在荒草叢中,他對左撇子和二餅說:“你們迴吧,兄弟我不提氣,稀罕上個姑娘,想在新城壘個窩過日子了。”


    二餅罵他沒誌氣,左撇子則說:“行,讓快刀留下做個內應吧,以後新城這片好辦事。”


    瘸子說:“你們用不上我做內應的,你們有內應。要不然你們不會那麽容易找到我。”


    左撇子拍了拍瘸子肩膀,二餅給了瘸子一拳。


    瘸子跟戰友們告別時,看到兄弟們的身影隱沒在荒草裏,心裏說:永別了!


    瘸子決定用自己的命,去換兩個姑娘和卷毛的命。他不想欠人情,尤其是兩個姑娘的情,何況是他連累了三個人。瘸子故意跟戰友這麽說,好讓戰友離開,他不想連累更多人。


    鬼影帶著警察迴到警局。他沒有抓到瘸子,又跟特高課的黑木吵了一架,手下兩個兄弟還被特高課的特務打傷,他心情極度惡劣。


    辦公室有個職員正站在門口張望,見到鬼影迴來,快步走過去,說:“不好了,米警佐,你家出事了?”


    鬼影不高興地說:“我家出事了?我家能出啥事?”


    職員急切地說:“剛才你家把電話打到警局,說你弟弟死了,你妹妹被日本特務抓走了——”


    鬼影一把拽開車門,想上車迴醬菜園。但辦公樓裏又跑出一個職員,大聲叫著:“米警佐,米警佐,有你的電話——”


    鬼影不耐煩地說:“誰的電話也不接,我要迴趟家!”


    職員說:“那人說他能救你妹妹——”


    給鬼影打電話的是瘸子。


    八、奪命刀


    瘸子準備去自首,用自己換迴三個人的命。去之前,瘸子把刀片藏到鞋子裏幾枚,又藏到狗皮帽子裏幾枚。他琢磨直接找憲兵隊特高課的黑木自首未必能把三個人換迴來,於是他想到了鬼影。他向鬼影自首,由鬼影拿自己跟黑木交換三個人,成功的可能性就大了。春美是鬼影的妹妹,鬼影會促成這個交易。


    瘸子沒敢從老六家門前過,故意從後兩條街走的,迎麵碰上楊二迷糊。


    楊二迷糊“媽呀”地叫著說:“祖宗啊,你還敢得瑟地滿大街逛呢?趕緊到我家去!”他說老六在他家呢,把瘸子也領去了他家。


    老六一見瘸子,哭得鼻涕都出來了,她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瘸子了。她對瘸子說:“你趕快逃吧,日本人和警察都在四處抓你。”然後又對瘸子說,“我要跟你一起逃!”


    瘸子沒想到老六沒被抓走,心裏的大石頭搬掉了一塊。


    老六緊緊攥著瘸子的手,瘸子心裏的那些堅硬就被老六的眼淚哭軟了,哭倒了,哭化了。有那麽一瞬間,他真的想逃走,不去自首了,帶著老六從原路退迴去,去山裏找義勇軍,或者到任何一個地方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那生活,瘸子雖然不知道具體是什麽樣,但他能感覺到是種美好的生活,一定比他去自首強百倍。


    但是,瘸子覺得心裏還有兩塊大石頭沒有搬走,那是春美和卷毛,這兩個人都是被他牽累的,他如果不自首,兩人肯定得死,他過不了自己心裏那道坎兒。還有,他還有個未了的心願,那件事如果不做的話,他的心裏永遠不會踏實。


    瘸子用袖子給老六擦幹淨淚水和鼻涕,認真地對老六說:“我不能跟你走,我得去救春美和卷毛。”說完這句話,瘸子再沒多說一個字,轉身推門走了出去。


    老六看著瘸子遠去的身影,想,瘸子是稀罕春美的,要不然不會冒死去救春美。


    瘸子走進警局的院子,立刻被持槍的警察團團圍住。


    瘸子不說話,把雙手舉了起來。


    有兩人過來用手銬把瘸子的兩手反銬在一起。另一個人開始對瘸子搜身,把他藏在帽子裏的刀片和鞋子裏的刀片都搜了出去。


    鬼影走上去,用力打了瘸子一耳光。他已經知道春美是被瘸子連累的。


    瘸子嘴角流著血,看著鬼影,說:“你現在就給日本人打電話,他們不放春美和卷毛,你就不交我。”


    鬼影又打了瘸子一耳光,對手下吩咐:“帶走!”


    鬼影給憲兵隊打去電話,說他抓到了瘸子,如果他們想要瘸子,就把春美和卷毛交給他。


    黑木同意了,他抓春美和卷毛就是為了抓到瘸子。


    黑木對鬼影說:“交易地點在憲兵隊門口。”


    鬼影說:“不,交易地點在警務廳門口。”


    黑木在電話裏幹笑了兩聲,說:“都說米警佐膽大心細,看起來也不過如此。”


    鬼影說:“我膽子再大也沒有日本人的膽子大,你們打死了我親弟弟,又把我的親妹妹抓走!”


    黑木說:“你的弟弟襲警才被打死的,你的妹妹做了什麽你清楚嗎?她幫助義勇軍炸毀了我大日本帝國的飛機場和憲兵隊的彈藥庫!”


    鬼影說:“我老妹還是個上學的學生,她頂多是幫朋友的忙辦了幾張居民證。我老弟是個傻子,你們打死了他——”


    黑木又幹笑兩聲說:“一個傻子,死了死了,免得浪費糧食。”


    鬼影把電話用力砸在桌子上,碎了的話筒從桌子上骨碌到地上。


    警務廳的廳長出麵,要鬼影親自把瘸子送到憲兵隊。


    鬼影把玩著他的槍,對廳長說:“我老弟死了,我如果再救不迴我老妹,我就白活了。”


    廳長看著鬼影血紅的眼睛,沒再說話。


    當房間裏隻剩下鬼影和瘸子時,鬼影忽然抓起廳長剛才坐過的椅子,狠命地砸在牆壁上,咣當一聲,椅子四條腿散架了,掉在地上,鬼影又一腳將木頭踢飛。他靠在牆上,顫抖著手,點燃兩支煙,一支遞到瘸子嘴邊,一支塞進自己嘴裏,用力吸一口,噴出煙霧,說:“你是好樣的!”


    瘸子吸著煙,像沒有聽到鬼影的話。他的目光透過煙霧望向遠方,直望到落日的最後一縷餘暉消逝在窗外。


    交易在警務廳門口進行。春美和卷毛被放了出來,瘸子被交給了黑木,但黑木卻抬槍對著卷毛的腦袋把一梭子子彈都射了出去。


    誰也沒想到黑木會在警務廳門口當著那麽多的警察開槍,射死一個中國人。


    鬼影也沒想到,他掏槍對準了黑木。


    黑木卻幹笑兩聲,說:“你應該慶幸,我的槍走火,打死的不是你的妹妹。”


    鬼影恨不得開槍打死黑木。


    黑木卻有些挑釁地說:“不過,米警佐,你妹妹的身體,真不錯!”


    春美衣衫不整,眼光呆滯,看著鬼影像不認識似的。她聽到黑木的槍響,又看到卷毛在槍聲裏抽搐的身體,那身體從每個彈孔裏向外流著血。春美忽然淒厲地號叫了一聲,不像人發出的聲音,然後就衝出人群,飄飄搖搖地像個風箏似的飛走了。


    鬼影的心像被撕裂了,他向黑木摳動了扳機,但手卻被廳長給抬了起來,子彈都射到了天上。


    黑木很意外地看著鬼影,說:“沒想到中國人,還真敢衝我開槍。”


    他哈哈大笑著,將瘸子押上警車,揚長而去。


    憲兵隊的審訊室裏,黑木衝著瘸子拳打腳踢。他揉著打瘸子打疼的手,看著躺在地上的瘸子說:“骨頭還真硬!軍火庫是你炸毀的?”


    瘸子支撐著站起來,說:“是我炸的。”


    黑木問:“四家子的飛機場也是你炸的?”


    瘸子說:“是我的朋友炸的。”


    黑木又衝過去,對瘸子一頓毒打,問:“你的朋友在哪?”


    瘸子躺在地上捂著被打疼的腹部,半天才說:“我要見大島陸太郎,沒見到他之前,我不會說出我的朋友。”


    黑木惱怒地說:“到了憲兵隊,你沒有任何作主的資格,不說出你的同夥,你將生不如死。”


    瘸子被吊了起來,三個小時,審訊室裏的刑具差不多都用了一遍。他一次次地從疼痛裏昏迷過去,又一次次地從疼痛中蘇醒。每一次昏死,他都覺得他不會醒來了,每一次醒來,他都覺得還在地獄裏掙紮。他從腫脹的眼睛裏,看到黑木的那張臉清晰又模糊,模糊又清晰,他覺得他挺不過去了,但還是一遍遍地說:“我要見大島陸太郎,不見他我什麽都不說。”


    皮膚割裂的疼痛,皮膚燒灼的疼痛,皮膚被醃製的疼痛,瘸子後來已經有些麻木了,隻感覺哪裏都疼,疼得撕心裂肺,疼得他想放棄一切了。但腦子裏似乎還有個信念在支持著他撐下去,撐下去,就快要見到大島陸太郎了。撐下去——


    不知道是多少次從昏迷中蘇醒,他費力地睜開眼睛,忽然發現麵前的那張臉不是黑木的,而是大島陸太郎的,右耳朵少了半隻。


    大島陸太郎在盯著瘸子看,瘸子聽見大島陸太郎冷冷的聲音:“你認識我嗎?”


    瘸子吃力地說:“認識。”


    大島陸太郎說:“聽說,你不見到我就不招供?”


    瘸子說:“對。”


    大島陸太郎說:“說吧,我來了。”


    瘸子嚅動著嘴唇,輕聲說了句什麽。


    大島陸太郎沒聽清,不由得把腦袋湊近了瘸子,他嚅動的喉結就在瘸子的眼皮子底下。


    瘸子說:“殺死營長的人就不該活著!”


    瘸子的嘴唇裏“噗”的一聲,一枚小小的刀片飛了出來,割開了大島陸太郎的喉嚨。


    這種功夫,瘸子是跟營裏的老兵學的,東北軍的兵多數會一些胡子的功夫。胡子身上有了這種功夫,你就是把他抓到牢房,戴上手銬腳鐐,他們也會在深夜從嘴裏掏出細針,打開手銬逃走。


    大島陸太郎還是保持著側耳傾聽瘸子說話的姿勢,但那個姿勢漸漸地僵硬,然後轟的一聲倒在地上,痛苦地抽動著。這時候,血才像一條蛇一樣從他的喉嚨裏蜿蜒著向下流,流得又快又急。等黑木把大島陸太郎送到醫院搶救,醫生檢查過大島陸太郎的身體,對黑木說:“沒有辦法了,長官已經去世——”


    黑木要處死瘸子,但翻譯官說:“留著他,等待上級來人調查的時候好派上用場,否則大島隊長死了,兇手也死了,課長怕不好交代。”


    軍部下來了調查組,瘸子對自己犯下的罪行供認不諱。他們決定對瘸子公開審判,然後將他淩遲處死。


    審判那天,瘸子被一輛馬車拉到刑場。他的雙手雙腳被分別釘在馬車上。那是兩寸多長的鐵釘子,釘進瘸子的肉和骨頭裏時,那種痛讓他覺得自己好像死過了很多次,但同時,他也感到一種完成任務的輕鬆。殺死營長的人這迴徹底死了,他就要見到他的營長了,他可以去地下跟營長和兄弟們喝酒了。


    去找鬼影自首時,瘸子就想著又能救人又能殺死大島陸太郎的辦法,但他對自己的身體沒把握,在見到大島陸太郎之前他會不會死掉?還好,他撐住了。隻是,他心裏還是有些難受,那是看見老六跟著馬車哭號著撞過來的情景。她的大辮子散了,被風吹得蒙住了臉,又四散地吹開。


    瘸子忽然想起暗夜中的火炕上,老六眨著黑亮亮的眼睛,端給他一碗香噴噴的疙瘩湯。在熱氣騰騰的廚房,老六掀開鍋蓋,笑吟吟地把一碗金燦燦的粘豆包塞到他手裏。還有,他自首的前夜,老六堅定地對他說:“我要跟你一起逃!”


    馬車差點兒撞到老六,是穿著警察製服的鬼影把她攔到一旁。


    鬼影帶著警察在維持街上的秩序,他站在街邊,默默地向瘸子注視著。


    雪就在這時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像老天下的雪白的紙錢。


    二鬼子聽到瘸子要被判處死刑後,連夜從東大坡跑進山裏,凍掉了兩根腳指趾頭,他就是周營安在新城的內應。左撇子和二餅帶著兄弟趕到新城時,還是晚了一步,瘸子已被淩遲處死。左撇子站在紛紛揚揚的大雪裏,佇立了很久。二餅摘掉眼鏡,用袖子抹著眼睛。二鬼子蹣跚地走進小胡同裏,風雪中,他的背影執著而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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