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的目的地,既不是繁華商場,也不是觀光景點——而是一片公墓區。


    將車子停好,愛子從後座拿出那束梔子花,表情肅穆地將花束小心翼翼捧在懷中。


    墓園建在半山腰上,要順著人工開拓出來的石階路走大約十分鍾。兩人順著灰白色的石階拾級而上,愛子腳下的木屐踩在地麵上發出清脆的“嘎嗒嘎嗒”聲,很是好聽。尹孟希跟在她身後,從她的角度往上看去,隻看見愛子的背脊挺得筆直,一節雪白的細長脖頸從繡滿紋飾的後衿伸出,明晃晃的很是奪目。


    愛子為什麽要帶她來這裏?


    尹孟希舔了舔被山風吹得發澀的嘴唇,猶豫再三,終究還是將那些不合時宜的疑問重新咽迴肚子裏去。然而就這麽一會兒分神的功夫,就已經落後了三五米,她忙不迭地跟上去。


    越往上走,山風越盛,這個時間少見有人來祭拜,周遭四野一片寂靜,兩耳被唿唿的風聲灌滿。


    愛子走到在一半便不再往前,轉身折了進去,她輕車熟路地穿過一排排密集林立的墓碑,那些墓碑仿佛是在等待檢閱的士兵,沉靜且巋然不動。


    忽而,她在一座墓碑前站定,隨後彎腰將花束放在碑前,她重新站直身子,閉上眼雙手合十,表情虔誠且悲涼。許久,那雙緊閉的眼睛才緩緩睜開,她望向尹孟希,輕聲道:“希醬,這裏就是我丈夫安息的地方。”


    尹孟希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打量著這座墓碑,上麵確是鑲著一名年輕男子的相片,那男子被嵌在石碑裏,正溫和地對著她們微笑。滿碑的日文裏,在右下角不起眼的角落卻用花體英文刻了一句——「love will never fade」。


    這座墳墓修葺得著實簡陋了一些,連碑柱都沒有,隻一個光禿禿的碑板。山崎是日本顯赫的大家族,必定有專屬的家族墳地,那為何山崎哲人卻孤零零地擠在這片公墓區裏?


    愛子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緩緩道:“哲人君和別人不一樣,他不喜歡參與家族事務,畢生最大的夢想就是做一個自由自在的音樂家,如果不是兄長出車禍意外離世,他絕不會違背自己的意願做這些事。”她重重歎了口氣,伸手輕輕地摩挲著他的相片,一如昔日撫摸他溫暖的臉頰,繼續道:“爸爸曾經答應過哲人君,等陽太長大,就會將整個家族交給他,作為迴報,哲人君可以獲得終生的自由,山崎家族絕對不再幹涉,可是……”


    下麵的話她沒有說完,然而尹孟希聽著聽著就迴過味兒來了,她口中的“爸爸”,並不是本鄉弘一,而是她的公公——山崎薰!那麽“陽太”自然就是她的小叔子、山崎哲人的親弟弟了。


    她暗暗咋舌,原來還有這麽個緣故,山崎家族的三個繼承人——大兒子英年早逝,小兒子年幼無知,唯一能挑起擔子的山崎哲人卻偏偏是個追求浪漫主義的藝術家,老頭子好不容易說服他暫時掌事,好為小兒子的繼任留出充裕的時間,可誰知道這位藝術家還是被人噶了!


    著實悲催。


    尹孟希一時不知如何接話,這時候就連道一句“節哀”都顯得多餘。


    她想了想,默默走過去,學著愛子剛才的樣子,雙手合十、低頭在心裏默默禱告:“大兄弟,很遺憾用這種方式認識你……愛子現在很好,你不用擔心,安息吧!”


    愛子看著她閉眼認真禱告的樣子,因悲傷而微微蹙起的眉放鬆了些,她風輕雲淡地說:“我執意不讓哲人君進入山崎家的墓園,爸爸怕我抑鬱症惡化隻好答應了,這也是媽媽為什麽這麽恨我的緣故。他生前隻想安靜自由地過一輩子,現在也一定不願意讓別人打擾……”她頓了頓,望著尹孟希的眼睛誠懇地說道:“我從來沒有帶過朋友來這裏,你是第一個。”


    雖然覺得有些冒犯,尹孟希還是鼓起勇氣問道:“為什麽是我?”


    愛子用手指抵著下顎,苦思冥想了一陣,道:“好像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如果非要說的話,大概是我希望有一個見證者吧……曾經那麽狼狽懦弱的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能變成今天的樣子……你能看到,我就覺得哲人君好像也能看到似的……”


    尹孟希無比堅定地說:“我相信山崎先生一定會看到的! 他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所以他一定希望你能夠好好生活。”


    愛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從腰帶裏摸出一隻巴掌大小的盒子,把它和花束並排放在一起,那是一個花花綠綠的鐵盒,上麵印著帶著露水的水果,她低下頭盯著照片,道:“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他這樣愛吃糖果的男人,創作的時候如果沒有靈感就會嚼一根甘草糖,煩悶的時候含一顆薄荷糖,心情好的時候就吃水果糖……我想,他今天的心情應該不錯吧。”言語間盡是帶著無奈的寵溺,倘若真心愛一個人,他的一切小怪癖都會顯得可愛吧。


    說話間,太陽也從密密的雲層裏鑽出來,山上的霧氣散去,溫度逐漸升高,尹孟希的鼻頭上滲出一層薄薄的汗。


    愛子挽上她的手臂,道:“走吧,我們去吃好吃的點心。”


    下山沒花多長時間,離開墓園後,她們開了不到十分鍾的車程,來到一家古樸的點心店。


    門頭掛著一個有些掉漆的招牌——“桜屋”。


    她們走進店裏,客人還不少,幾乎把這個不算大的店坐滿了,店裏無論是裝潢還是擺設的桌椅都帶著一種曆經漫長歲月的陳舊感。


    店主是一名年過七十、滿頭白發的老奶奶,她傴僂著瘦小的身子迎接她們:“歡迎光臨,兩位小姐,請問要吃點什麽?”


    愛子連菜單也沒看,脫口而出道:“奶奶,兩份奶油蛋糕,兩份櫻餅。”她轉頭看向尹孟希,“希醬,你喝點什麽?”


    尹孟希仔細辨認著牆上掛著的牌子,勉強認出幾個她認識的日語詞匯,她絞盡腦汁地迴憶五十音圖,““オ……オ……レンジジュース?”她有些懊惱,真是白瞎了大學上了一年的選修課!


    愛子笑了笑,轉頭對老奶奶說:“還有一杯橙汁和一杯烏龍茶,謝謝。”


    老奶奶在本子上記下她們點的單,然後和藹地招唿道:“點心馬上就好,請隨意坐。”


    她們挑了一處靠窗的角落坐下,光線好,也方便交談。


    愛子端起桌上的水壺,給兩人各倒了一杯冰水,“你別看這家店好像不怎麽起眼,初代店主可曾經是天皇的料理師呢!他們做的奶油蛋糕很特別,你嚐過一定會喜歡的。”


    尹孟希口渴得很,她一口氣喝光杯子裏的冰水,然後重重哈出一口氣,隨口問道:“你經常來嗎?”


    愛子垂下眼睛,眸中似有淚光盈盈,她低下頭把玩著手裏的玻璃杯,輕聲說道:“以前和哲人君偶然來吃過一次,他很喜歡。然後我們路過剛剛的墓園,他就說等他以後死了,要和我一起埋在這裏,這樣就沒有人會來打擾我們了,而且還能吃到奶油蛋糕。當時我還笑話他,死了還怎麽吃蛋糕?他就說,如果埋在山上,烤蛋糕的香味會順著風吹過來,能聞一聞味道也是好的。”


    沒想到又觸及她的傷心處,尹孟希頗有些不忍,便安慰道:“你還年輕,往後的路還很長,如果有什麽需要我們都會幫助你的。”


    “我知道,你和遠君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吸了吸鼻子,重新整理好情緒,然後似乎想起什麽,她從精致小巧的手袋裏拿出一樣東西放到桌麵上,用手指壓著它慢慢推到尹孟希麵前。


    尹孟希打量著這個毫不起眼的細長物件,疑惑道:“這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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