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銀,為繁密森綠的林子鍍上層如雪的霜。


    樹林中毒瘴四起,白霧如綿雲般絲絲縷縷地貼著地麵飄蕩,灌木叢裏隱隱透出幾雙閃著幽綠色光芒的獸瞳,本能地讓人覺得不適。


    周遭原本一片靜謐,直到不知誰人的利劍出鞘,打破了現場詭譎寂靜的氣氛。


    鍾意晚手起劍落。


    伴隨著他抬手的動作,一顆至死仍帶著恐懼不甘的人頭骨碌碌落地。


    刹那間鮮血四濺,鍾意晚眉梢微動,手中捏了個法訣,將汙血隔在無形的屏障之外。


    那張昳麗豔絕的臉上無甚表情,點漆般的黑眸裏滿是漠然。


    係統道:【進入秘境的陽雀宗弟子統共有三十六位,這是最後一個。】


    鍾意晚低垂下眸子,懨懨地道了好。


    係統看出了他心情不佳,停在聊天對話框上的手一頓,轉而移去了穿書局連接給係統的端網。


    聊天框上許久沒有新的消息傳來,鍾意晚也沒多在意。


    他將驚闕劍擦洗幹淨後懸於腰間,隨後以淬了藥的帕子掩住口鼻,踩著滿地殘屍向林子深處走去。


    路過灌木叢時鍾意晚腳步一頓,眼神平靜地下移。


    頃刻間,屬於化神期的威壓將那幾隻窺視了他許久的低級饕焰獸碾為了血沫。


    衣擺上不可避免地沾到了些許殘渣,被他滿不在意地用清潔術清理幹淨。


    神識拓展開來,直至籠罩整片幽林。


    林子裏目前並不存在可能威脅到他的生物。


    探明情況後鍾意晚收迴了一部分放出去的神識,在心裏稍稍鬆了口氣。


    但他並沒有大意,警惕地往自己身上甩了十幾個隱匿氣息的陣法,繼而躍上古樹枝頭,疾步向林子邊緣掠去。


    他來到修真界已經有九個月了。


    初時他還懵懵懂懂,傻乎乎地以為修真界中的人都跟宗門裏的大家一樣都是些不記小節的好人。


    直到親身接觸某些人某些事。


    鍾意晚這才了解到什麽叫做弱肉強食。


    什麽又叫做實力為上。


    八月下旬時他聽聞鴻元大陸東南方有幾處秘境將要開啟。


    考慮到自己實戰經驗不足,鍾意晚便磨著燕逐塵他們獨自下山曆練。


    當時他隻有元嬰中期的修為。


    在這樣一個金丹多如狗,元嬰遍地走的修真界。


    這點修為著實算不上什麽。


    因此紀雲京和沈倦他們便想著跟在他身邊。


    一來是為了照顧和保護他,二來也是為了慢慢向他展示修真界的生存法則。


    但鍾意晚為了更好地磨練自己,最終還是選擇獨自出宗曆練。


    脫去繁複厚重的長老服,卸掉本屬於哥哥的響亮名頭。


    鍾意晚這才發現自己在廣袤無垠的修真界裏渺小的如同螻蟻一般。


    近些時候他一直以散修鍾熠自居,一人一劍闖了不知多少個秘境。


    目前所處的這方秘境喚做涿陽。


    因著他作一副無名無派的散修打扮,再加上前些天他從大能隕落之地得到了件不世神兵,於是就有一些眼紅他的修士結伴圍攻他。


    換作是三個月之前的他,他根本不會把刀劍對向同道修士。


    畢竟鍾意晚是一個在法治社會裏生活了十九年的人。


    獵殺妖獸勉強還行,但對人出手……他實在難以辦到。


    可他在短短三月內前後經曆了同伴背刺,栽贓陷害,追殺圍堵……


    盡管不願承認,但鍾意晚心中僅存的那點天真終究還是被修真界的遊戲規則所磨平了。


    不過這也是他自己的選擇。


    踩在樹枝上的腳步一頓,鍾意晚低頭看向肩胛骨處的血窟窿。


    那裏甚至能夠看見白骨,此時正不要錢似的往外冒著血。


    方才與陽雀宗弟子一戰,他也受了不輕的傷。


    鍾意晚蹙了蹙眉,猶豫過後還是運起靈力使用縮地千裏傳送走。


    林子裏都是毒瘴,不是現場療傷的好地方。


    而且這片林子大得離譜,就算禦劍,一時半會兒他也出不去,所以隻能使用縮地千裏。


    但說實話,他對於這個法訣的掌握程度算不得熟練,時常會傳送錯地方。


    撞上樹和陌生人都是輕的,要是不小心傳送到妖獸老巢裏那才算完蛋。


    屬於傳送法訣的白光消散的那一瞬間。


    鍾意晚壓低眉峰,並未受傷的右手搭在了腰間的驚闕劍上,準備隨時應對可能出現的危險情況。


    與此同時,他將神識向外擴散開來,很輕易便將方圓百裏內的風吹草動盡收眼底。


    傳送陣的白光徹底消失不見,出現在鍾意晚眼前的是一個穿著灰撲撲的道袍,臉上髒兮兮的小少年。


    少年是健康的小麥色皮膚,頭發卷曲,有著一雙碧綠的、清澈靈動的鹿兒眼,手裏還拿著條形狀奇奇怪怪,有著四條健壯小腿的烤魚。


    鍾意晚的眼神從少年瞪大了的鹿兒眼上移開,落在了那條在篝火上烤著的……魚身上。


    這魚怎麽跟喝了核汙水一樣?


    尖嘴獠牙,還長著四條腿?


    鍾意晚沉默了。


    少年卻會錯了意,隻見他不舍地咽了下口水,動作緩慢且極不情願地將手裏醜了吧唧的魚遞了出去。


    一雙碧綠剔透的小鹿眼不安地亂瞟,怯生生道:“好漢,涿日魚給你,求你留我一條小命……”


    他的鼻子可靈光著呢!


    麵前這個盯著烤魚移不開眼的黑衣人渾身都是血腥味,肯定剛殺過人!


    魚不魚的無所謂,雖然確實很香嗚嗚嗚……但是苟命要緊!


    眼見著那條魚都要懟自己臉上來了,鍾意晚嫌棄地向後撤了撤身子,道:“把你的魚收好,我隻是路過。”


    他並不想跟人廢話。


    外放的神識感知到某處傳來的異樣,鍾意晚眼神一冷,幹脆利落地轉身,朝著某個方向而去。


    雙手舉著魚的少年怔愣在原地,待鍾意晚的氣息完全消失在原地以後才緩過神來,不太聰明地喃喃道:“不是衝著魚來的啊。”


    “涿日魚可是能淬體凝髓的,我還以為……”


    少年小聲嘀咕了一會兒,睜著雙清澈的大眼睛捧著魚吧唧吧唧地啃了起來。


    離他不過二十丈遠的地方,鍾意晚麵無表情地手起劍落,將幾個暗中窺伺了少年許久的修士斬於劍下。


    其中一位是元嬰期的修士。


    肉體已毀,那隻元嬰果斷舍棄肉身向外逃竄。


    鍾意晚滿眼平靜,不緊不慢地抬手,指尖凝出一縷暴虐肅殺的劍意,追著元嬰而去,不過一個唿吸間便其徹底碾作了飛灰。


    屬於魂體碎片的光點飄落在陰暗昏黑的夜空,漂亮易碎,如同煙花燃盡之後散落一地的火星。


    綻放於夜空,又消殞於夜空。


    鍾意晚懨懨地收迴目光,垂在身側的手指蜷了蜷。


    他不習慣殺人,也不願斬草除根。


    可卻不得不如此。


    兩月前,被他反殺的那名道修竟然墮落為了鬼修,一時大意之下鍾意晚險些著了那鬼修的道。


    最後若不是沈倦送他的小雪人為他擋了一擊,鍾意晚怕是早就折在了先前那處秘境裏。


    想到沈倦,鍾意晚心虛地摸了下鼻尖。


    之前他一意孤行地要下山曆練,沈倦說什麽也要跟著他。


    但鍾意晚鐵了心的要靠自己去實戰曆練,所以便自己背著劍下山了。


    沈倦一向拿他沒辦法,無奈之下就派了傅敖等一眾龍驍衛在暗中跟著他,隻有遇到鍾意晚解決不了問題時他們才會出麵幫扶。


    算是給鍾意晚留了足夠的自我發揮空間。


    但鍾意晚這個倒黴催的,進了現在的涿陽秘境後接連碰上幾波混戰,導致傅敖跟丟了他。


    再加上近來沈倦忙著處理魔族和鬼界的事情,有些顧不及他。


    鍾意晚不想讓沈倦分神,便沒把自己得了秘寶後遭遇多方追殺的事情說出去。


    他不自覺地摩挲上頸間的螺貝。


    肩胛骨處傳來陣陣灼燒般的刺痛,這才喚迴了他的神智。


    鍾意晚搖頭甩去腦中各種想法,跨過滿地紅白之物,循著水聲來到一處小溪邊。


    確認周圍沒有異樣後他才安心盤腿坐在地上,神識保持外放。


    鍾意晚撩起衣袍,從腿環上係著的皮質方袋裏取出一柄小刀叼在口中。


    撚了火訣為小刀簡單地消過毒後,鍾意晚叼起刀柄,忍著疼痛將上衣褪至臂彎處。


    清冷的月光泄了滿地,將他裸露在外的冷白肌膚映得發亮。


    襯得肩胛骨處那個血窟窿愈發礙眼。


    鍾意晚忍著劇痛,動作熟練地剔除傷處附近的爛肉。


    因為劇痛難耐,他的額頭不免滲出些細密汗珠,唇色也在刹那間變得慘白。


    腦海中的係統默了默,幫他將痛覺感知度調到了最低。


    察覺到此的鍾意晚勉強從嘴角扯出抹笑:“謝謝。”


    係統別扭道:【不用。】


    他家宿主經曆了很多,性格也變了很多。


    非要形容的話……宿主就像是在緩慢地被這個弱肉強食的修真界給同化掉。


    雖說宿主比以前堅強了不少,勉勉強強也能獨當一麵,可那些思維上的改變也不知究竟是好是壞。


    鍾意晚自然不知係統所想,取了溪水將傷口清洗幹淨後,他把頂好的傷藥敷在了患處,隨後在係統商城裏買了捆幹淨的紗布。


    鍾意晚強忍著傷處那裏如萬蟻啃噬般的劇痛,用紗布將那隻猙獰可怖的血窟窿包紮好。


    做好一切後他隻覺得全身的氣力都已經散盡了,累的眼皮子直打架。


    鍾意晚強打精神,咬牙將身上的衣袍攏好,剛要起身就注意到了身後不遠處的異動。


    他微微蹙眉,將小刀收迴腿環上掛好,隨後裝作若無其事地撿起一顆小石子。


    在手裏上下拋了兩下掂量過重量後,鍾意晚的眼底閃過一抹惡劣的光芒,毫無征兆地將那顆小石子丟向了身後不遠處的矮木叢。


    “嗷——”


    鍾意晚好整以暇地抱臂看向抱頭大叫的鹿兒眼少年。


    偷看被發現,少年從耳根紅到了整張臉,原本小麥色的皮膚跟被煮熟了似的,磕磕巴巴道:“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鍾意晚握上腰間的驚闕劍,淡淡道:“跟過來做什麽?”


    灰袍少年慫兮兮道:“附近就這一條河,我想洗把臉。”


    鍾意晚眯了眯眼,也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


    少年被他看的挺直了脊背,連唿吸都帶著小心翼翼的意味。


    鍾意晚深深地瞧了他一眼,下一瞬整個人如同離弦的箭一般直奔傻愣在原地的少年而去。


    驚闕劍出鞘,冷月劃過劍身。


    少年還未反應過來之前,意欲撲向他的那隻齧卯獸便被削為了兩半。


    鍾意晚沒有放鬆警惕,他像拎小雞崽一樣拎著少年的衣領後撤。


    剛一落地便看見兩人先前站的地方被射了幾十根毒針。


    鍾意晚眸光一沉,手中的少年早就被嚇傻了,阿巴阿巴地連個話都說不利索。


    “他在這裏!”


    “是那個奪了勘天鑒的人!快!給其他人放信號!”


    “他要跑了!快追!”


    鍾意晚輕“嘖”一聲,扛麻袋似的將少年扛在肩頭。


    煙花彈被放出的下一秒,鍾意晚帶著人接連運起十餘個縮地千裏。


    盡管逃出了千裏遠,但兩人身上仍然黏著三道高階修士的神識探測。


    這個秘境待不下去了。


    得快些找到出口出去,然後聯係宗門。


    鍾意晚正兀自思索著,愕然發現肩上的重量沉了不少。


    他眼皮一跳,連忙將手裏的人甩了出去。


    他這一下用了三成的力道,灰袍少年瘦弱薄削的身子狠狠撞在了地麵,在地上砸出了個人形大坑。


    鍾意晚眼神冰冷地持劍落在艱難爬起的少年麵前,冷冷道:“竊玉香?”


    灰袍少年還想裝一下無辜,鹿兒眼眨巴眨巴的,要多清蠢有多清蠢。


    鍾意晚嫌棄地皺眉:“西域大統領塔依汗,你的年齡比兩個我加起來都大,就別在這裏愚弄小輩了。”


    塔依汗表情一僵,上下打量過他,沉下臉道:“你怎麽知道?”


    “竊玉香為西域獨有,還有,你的眼底有蠍形暗紋。”鍾意晚淡淡地掃了他一眼,轉移話題道:“落在我們身上的神識分別屬於三個合體期大能。”


    “你若不能應對便自己找個地方待好。”


    鍾意晚看得出,塔依汗肯定服下了某種能夠洗經易髓的天材地寶。


    現在他正處於經脈重組的關鍵時期,估計連平日裏三分之一的實力都發揮不出。


    完全就是個累贅。


    塔依汗顧不上擦去額頭冷汗,勉強扯了扯唇角:“你一個化神期打三個合體期?”


    “他們可比你高一整個大境界,你根本撐不住半招。”


    “所以呢,我就在原地等死?”鍾意晚冷嗤一聲。


    他來修真界已經有段時間了,對於各界的情況算得上有了些許了解。


    追根溯源的話,今日的西域各部族其實是魔界三位高階魔神的分支。


    其中以蠍子作為部族圖騰的便是瓦爾羅部族。


    也就是西域大統領塔依汗的母族。


    塔依汗便是先前援助犬桑城城主的那個人。


    犬桑城城主歸順於沈倦所屬的勢力以後,塔依汗便轉頭與七星樓做起了生意。


    鍾意晚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內情。


    塔依汗幼時在前任周皇那裏做質子,被奸人傷到了經脈。


    幾十年過去了,一些痼病暗傷仍未完全康複,這也導致他的修為一直停在合體期大圓滿的境界,遲遲突破不了渡劫期。


    涿陽秘境為古神隕落遺址,其中自然有無數機緣,不止是塔依汗,許多高階修士都饞上了這塊肥肉。


    就在鍾意晚抬腳要走時,塔依汗忍著經脈重塑的劇痛從地上爬起,少年的身形抽條似的生長,很快就撐破了道袍。


    鍾意晚木著臉後退幾步,脖頸上的螺貝不巧地傳來沈倦的聲音。


    “……睡了?”


    在塔依汗的注視下,原本寒著張臉,看上去冷酷無情的黑衣青年神色緩和,眼神也從無機質的冰冷無光變作了清亮柔和。


    鍾意晚聲線歡快:“沒睡,我找到了一件法寶,等我出去了給你看看。”


    外放的神識探測到那三位合體期修士在向這邊靠近。


    鍾意晚在心裏歎了口氣。


    他在自己身上甩了那麽多隱匿陣法,竟然連半刻鍾都沒拖住。


    他疲憊地捏了下山根,從須彌戒裏取出幾件法寶,就地卜算一番。


    確認過離自己最近的秘境出口後,鍾意晚看也不看地一把撈起塔依汗,腳下禦劍,朝著秘境的東南方飛去。


    耳邊唿嘯的風聲模糊了沈倦的聲音,鍾意晚想了想後還是道:“那個……五天前我不小心跟傅敖他們走散了。”


    “你別氣我瞞著你。我現在被人盯上了,得快些從秘境裏出去。”


    “我知道。”沈倦並不覺得驚訝,冷靜道:“你現在在秘境的哪個地方?身邊都有誰?”


    鍾意晚看了眼飛劍之下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湖泊,道:“在三千鏡,我正準備去秘境東南方的出口。身邊隻有一個塔依汗。”


    被他念到名字的人幽幽道:“小少主,你家道侶挺兇的。”


    鍾意晚踢了他一腳,眼中暗含警告,再次拿起螺貝時就聽沈倦說:“別去東南方,陳諶算到那裏有大禍將至。”


    “掉頭,傅敖跟我說他在向你靠近。”


    鍾意晚一頓,果斷掉頭往迴走,還不忘道:“傅敖他們沒事吧?”


    螺貝中傳來的聲音莫名含著些不爽:“沒什麽大礙,前些日子他們在找你的路上遇到了一群不知死活的畜生,被絆住了腳,沒能及時找到你。”


    鍾意晚想起剛入秘境時遇到的獸潮,還有他曾聽到的龍吟,忍不住嘴角抽搐。


    那種程度的獸潮,就算是半龍之軀的傅敖也很難應對吧。


    似乎跟他在一起的人都會倒黴。


    除了原著的氣運之子沈倦。


    這樣想著,十餘道流光自遠處而來,目標準確地向鍾意晚而去。


    飛箭流矢擦著臉側飛過,鍾意晚一臉沉靜地躲過了射向自己的各種暗器,跟沈倦低聲說了幾句話後便將螺貝收到了衣領裏壓好。


    他倒是躲過了各種暗器,但手裏撈著的塔依汗則不然。


    塔依汗吃了那條涿日魚,現在正處於經脈重組的關鍵時刻。


    可以說他連抬手都費勁,更別說躲開暗器了。


    原本身材薄削瘦弱的少年早已變作了身形高大的壯漢,可謂是個頂好的大靶子。


    鍾意晚皺了皺眉,將站都站不直的青年一把扛在肩頭。


    不巧的是對麵某位修士恰在此時射來了幾道銀針,鍾意晚倒是躲開了,但剩下幾道針全部紮在了塔依汗的……


    屁股上。


    鍾意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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