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獾,你想不想知道,以後的娘子長什麽樣呀?”


    鄭皇後摟著趙叔元,坐在葡萄架子下,黑夜如練,銀河灑落。打扇的小宮女犯困了,趴在榻邊一下一下點著頭。


    “娘子是什麽?”


    五歲的趙叔元趴在母親膝頭,晃著兩隻光腳丫,襪子方才已在池邊濕了,他非要下去捉魚,險些整個人掉進去,幸虧皇帝眼疾手快撈住了。


    “娘子,娘子就是你日後會最最愛護敬重的女子。”皇帝笑著摸了一下他的頭。


    大掌有些沒輕沒重地按下去,把趙叔元的脖子都按短了幾寸。


    小孩子不舒服地搖頭晃腦,鄭皇後嗤嗤笑起來,把皇帝的手拿開。


    “我最喜歡阿娘。”


    “不一樣的,阿獾,你的小娘子伶俐可愛,到時候,你就懂了。”


    ……


    平日裏一到點就眼淚汪汪要迴家的路平,今日難得在宮裏多待,趙叔元覺得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明日那侯府家的三姑娘就要來和咱們一起上學了,殿下,那可是你以後的娘子呢!”


    路平豁著個門牙,笑得臉頰鼓鼓的。


    “非禮勿言,非禮勿言!”趙叔元連連擺手。原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非禮勿言是什麽意思?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凡說及內宅之事,那些士人們總愛說這種話。


    剛跨進屋裏,趙叔元就覺得什麽東西明晃晃的,趙懷玉邊上有個陌生姑娘,不知是她皮膚太白,還是身上的珍珠被太陽照的發亮。


    路平不停地拿手肘懟他,低聲地笑,不知怎的,趙叔元就是不肯看,臉頰發酸,脖子梗著。


    終於沒有忍住,經過趙懷玉邊上時,趙叔元自以為隱蔽地偷偷瞟了一眼,然後臉立刻燒得慌,差點同手同腳走到位置上。


    那節課太傅講了什麽?他忘了。


    他以後的娘子,真好看。


    ……


    趙叔元近日有些提不起興致了,與二哥打馬球也心不在焉,險些被球正中腦門兒,還是路平拿月杖攔了一下。


    趙叔慈打馬過來,在他邊上停下。


    “你今兒個是怎麽了,瞧你憂心忡忡的,陳太傅不是剛誇過你文章做的好嗎?”


    都被陳太傅誇獎了,肯定還要得父母誇讚,不至於被捉著訓斥,還有什麽可不高興的?趙叔慈不明白。


    等等。


    他看見一個滿頭發辮的少年站在球場邊上,身邊還站著兩個嘰嘰喳喳的小姑娘。


    趙叔慈眼珠子一轉,立刻眉開眼笑了。


    “原來三弟有心事了,也是有小娘子的人了,不像你哥哥我。”


    “二哥休得胡言。”趙叔元蹙著眉,掃了一眼場邊的幾個人,沉著臉,一騎上前,隔著半場,一杆將球打進球門。


    母親說娘子是他日後最愛重的人,可為何他的娘子隻盯著別人呢?


    “你若不樂意,二哥替你去捉弄一番阿史那,如何?”趙叔慈打馬過來,笑著問。


    趙叔元不理會,隻是手裏的馬鞭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馬鞍。


    ……


    “原來那家酒肆是明容開的。”趙叔元低頭看著字條上的幾行字,碎發擋著,看不清臉色。


    路平笑道:“那殿下可要多請弟兄們去吃幾頓飯,也當是給縣主捧場了。”


    宣明酒肆剛開沒多久便賓客盈門,聽聞菜式新奇,口味獨特,多少有名的老餮都為之折服,名聲都傳到宮裏去了,有一次趙懷玨還問他,能不能偷偷帶她出宮去吃一次。


    他也是一時興起,讓人去查查這酒肆,沒想到順藤摸瓜摸出了徐明容……也怪他自己,這些年盯著徐明容的事情也不少,線索一多,自然比旁人更容易查出她。


    “你說,雖說各家明裏暗裏掌握的店鋪產業也不算少,不過縣主怎麽會想起來要開一家酒肆的,忠勇侯府以前從沒這麽幹過。”


    “要在長安經營,自然要消息靈通,酒肆魚龍混雜,來往人多,又不會惹人耳目,還能賺點錢,有何不可?”趙叔元忽然笑起來,站起身走了兩步,迴頭看向路平。


    路平無奈地搖了搖頭,“都說官不與民爭利,且從商低賤,你怎麽還挺為縣主驕傲的。”


    “我為何要為她驕傲,我又不是她阿爺。”趙叔元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況且,上下疏通、各處門路皆要銅錢,徐侯是個隻知道吃死俸祿的,雖說阿爺年年賞賜多少金子布帛,可也沒見他多敢花,底下兒女自然更管得嚴,不可能收受賄賂,她養著那麽些人,不找點營生賺錢,是要都餓死麽?”


    趙叔元難得滔滔不絕說這麽多話,路平被他噎了一下,抓耳撓腮地走了。


    趙叔元望著窗外瀟瀟而落的竹葉,愈發覺得心情好,阿史那奧古孜不在長安已久,如今明容的事情,他知道得越來越多,而阿史那奧古孜……還在當年停滯不前。


    他並不反感徐明容的謀算和野心,甚至還覺得頗有意思,她走的路子是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且不說能不能成,但看她那一腔熱血,趙叔元便覺得,很有必要幫她一把。


    ……


    趙叔元以為他追上了,追上了自己還是小屁孩兒那幾年落下的進程,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是阿史那奧古孜忽然就迴來了,比從前更頻繁地在徐明容身邊打轉,更氣人的是這些年的長安的事情他知道得一點也不少,不必猜都知道是誰說的。


    這個碧眼兒一迴來,徐明容就像丟了魂一樣,一雙眼睛恨不得黏在他身上,這小子不僅在侯府周圍轉悠,還趕巧救了徐明容一命,兩人在京郊別業說了什麽,趙叔元好幾個晚上輾轉反側,想得幾乎要發瘋。


    潮濕的心意在無數個夜晚像雨後春筍一樣肆意瘋長,春日的萌芽終於到了夏日裏戳破天際。


    趙叔元坐在營帳裏,任由禦醫為他上藥,血浸濕了床單,也絲毫沒有皺一下眉頭,連鄭皇後都在一旁滿眼不忍。


    刀刃劃過敵人皮肉傳來的觸感仍在指尖虎口傳播著餘韻,他眼裏一遍一遍過去的,都是眼中熠熠的少女和高大俊美的青年,雙雙浴血。趙叔元背著父皇,看他們二人策馬而去。


    如果露一點破綻給她,她會不會就多看自己一眼了,你看,我都為了你,把自己的親哥哥推進火坑。


    可是看著眼前人驚恐顫抖的模樣,趙叔元又後悔了,沉默許久,歎了口氣。這個人,是他的娘子啊。


    他一直都覺得,明容的眼裏,好像在下一場太陽雨,那麽明亮的光線,卻總是陰雲不散。


    她總是在不安,是嗎?


    可是你不要不安了,你看,大哥也是仁厚之人,我也不會害你。


    “同心同德。”


    趙叔元又在心裏迴味了一遍,覺得自己表達得一定很好。同德為同路,同心則夫妻。


    “趙叔元,你是男子,又是皇子,你怎麽會懂得呢?”


    可她原來想要的是自由。


    她不自由嗎?趙叔元有些不明白。宴會、跑馬、打球……長安高門女眷們玩的,徐侯和程夫人從不曾禁過她,甚至時常帶她去大營裏練習弓馬,再說她手底下那麽多探子,她不自由嗎?


    我不會讓皇權禁錮住你的。趙叔元心想。


    可是為什麽她口口聲聲說阿史那奧古孜也給不了她自由,卻還是選擇了改與他一紙婚書。


    她那麽謹慎小心,為什麽這個時候就不怕別人說侯府有異心,說侯府功高蓋主?她多聰明的一個人,為什麽察覺不到一個侯府嫡女嫁給異族王子這件事有多荒謬,多不可理喻?


    “阿獾,你……不要為難明容。”


    鄭皇後拉著他的手,斟酌再三,言辭懇切。


    趙叔元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他已見過明容一麵了,也祝福她得償所願,可是十三歲的趙叔元突然滿心困惑,不是未來娘子的徐明容,為何還這樣讓他難過。


    “母親放心,此事沒有什麽孰是孰非,兒心裏知曉。”他隻得這樣迴答。


    趙叔元心裏怒其不爭,明明對明容最好的選擇,始終都是緊緊依附趙家。


    東宮的婚禮當晚出了事,被抓的還是摘星樓的人,趙叔元知曉明容不必做這樣的事,思忖片刻,還是出手救下了那個不知道檢查食物的笨蛋丫頭。


    阿史那奧古孜的手伸不進宮裏的暗牢,自己此舉,權當是為了以前的情誼罷了。


    趙叔元日複一日地在宮裏下棋,手底下的事情都交由路平去做,皇帝以為他還在為婚事耿耿於懷,坐在他對麵,盯得他有些不知道如何落子。


    “父親。”


    趙叔元無奈地放下棋子,抬頭看著皇帝,“您說要與兒子下棋,可您這樣目光灼灼,兒子實在不知道要如何下棋了。”


    “自己靜不下心,倒怪在我這個老父親頭上,無理取鬧!”皇帝故意“哼”了一聲,盤腿而坐。


    “還在想徐家三姑娘?”


    “……沒有。”


    “沒有怎麽猶豫了。”皇帝有些存心要逗這個平日裏沉默寡言的小兒子,“你若這麽不舍得,朕就收迴旨意,再將她許給你不就好了?”


    趙叔元頓時急了,眉頭一擰,“父親身為帝王,一言九鼎,怎可這般兒戲!”


    “那朕是帝王,也舍不得自己的兒子受委屈呀?”皇帝撫掌而笑,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趙叔元歎了口氣,看了眼仍舊裝傻的皇帝:“……阿爺愛護我,是父親一片護犢之心,可天下萬民,華夏夷狄,也事君如父,不能為兒子一人,而使萬千仰仗阿爺光輝的子女寒心。”


    “無趣。”皇帝撇了撇嘴,“盡學著你大哥說些冠冕堂皇的,既然如此,你也不要在宮裏躲懶了,滾去東宮給太子分分憂!”


    還不待他多為此分心,北方便傳來消息,峪倫部被契赫勒滅族,連阿史那奧古孜也不知所蹤。


    遊牧民族相互攻伐,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如果不是因為正好是峪倫部。


    趙叔元承認阿史那奧古孜的英武不凡,心底也有幾分惋惜,盼望著他最好還是活著,否則侯府那人,要不知形容枯槁到何時。


    他有一天夜裏悄悄翻了侯府的院牆進去——反正他也不是第一個這麽幹的人。屋頂的護衛認出他,訥了訥,剛猶豫要不要阻攔,趙叔元就沒了身影。隔著一扇窗戶,看燭火照出來的一抹黑影,都覺得徐明容消瘦憔悴了許多,也不知差人送來的補品究竟有沒有用。


    第二日朱雀大街上碰到徐光舟,被狠狠飛了個眼刀,若自己不是皇子,想必要被他用麻袋套進暗巷裏狠打一頓。不過徐光舟也不是肯吃啞巴虧的人,尤其這事兒涉及徐明容,暗戳戳去告訴了趙叔文,教趙叔元舉著盛滿水的大缸在殿門口罰站了兩刻鍾。


    阿史那雁行帶迴了奧古孜生還的消息,然而除夕宮宴上,徐明容這三個字還是像一串珍珠,從他手中滑落,在外頭滾了一大圈,最後又繞迴他麵前,他揣著手,滿心疑惑,突然不知該作何想法。


    直到在雪地裏一把接住向後傾倒的姑娘,被馨香撲了滿懷,趙叔元不動聲色地掂量了一下懷裏的重量,數年前崇文殿初見時丟了的魂魄才似歸了位,這一迴,他千萬不能再放手了。


    此後,無論崇山峻嶺,江河湖海,鐵甲寒光和屍山血海裏抬起頭的趙叔元,一雙眼都迫切地透過層層霧靄,企圖能看見長安宮闕裏那個愁眉不展,又身影堅毅的女子,他的妻子。趙家江山不會因此一難而傾覆,他也要平安地迴到她身邊才是,哪怕帶著他王叔的人頭。


    把晉王的腦袋當聘禮。這話從任何一個女子嘴裏說出來都太過驚世駭俗,但那人是徐明容,便覺得很對味了。但趙叔元沒機會去漠北,自從在戰場上驚鴻一瞥閩王的麵容,他連做夢都是那顆頭顱捧在自己手上。


    可惜閩王退守建安,他隨軍北上勤王,又失了這個機會。那個沒麵過聖的小子激動得手都有些抖,把晉王的頭顱呈現給皇帝,趙叔元站在一旁,目不轉睛望著闊別已久的心上人,那人滿身賊人的血汙,卻平添一抹豔麗,顯得容貌愈發美得驚心動魄。


    美中不足是,他並沒有等來一個普天同慶,燈花千裏的婚儀——他覺得配得上徐明容,理應是如此的,哪怕有些僭越。雖說也是十裏紅妝,但為了父親衝喜,又實在倉促而可笑,他知道父親向來不相信這些說法,隻是擔心自己命不久矣,遲則生變。


    他低頭看著衣襟裏露出來的一截玄色的繩子,徐照樸在進入毒障前強行套在自己脖子上,笑得大咧咧,說自己武功高強,又早已娶妻生子,沒什麽所謂,倒是靖王,要是毀了容貌,徐明容肯定就不要了。


    徐照樸瞎了一隻眼,新帝繼位後,功臣的光輝又漸漸淡去,有人呈上折子說,忠勇侯麵容殘損,不宜出入朝堂,理應乞骸骨。許多人看不下去,為徐照樸說話,徐照樸雖沒有與人爭執,臉色卻很是難看。


    趙叔元默默不語,迴去便和徐明容搜刮了樁樁件件指那官員貪贓枉法的證據,使其罷免歸鄉。隻是趙叔元暗中找人埋伏,一箭射瞎了那人的眼睛,這事兒徐明容卻不知道。


    他看著雙眼緊閉,眼圈嫣紅的娘子躺在偏殿臥榻上,看著一粒突厥形製的黃金紐扣掉在地上。紐扣反射殘陽的光暈,好像那人仍舊在籠罩在頭頂的餘熱,諷刺又戲謔。


    是不是隻有成為了說一不二,再無人敢忤逆的帝王,徐明容才會像當初麵對先帝一樣時,不敢有二心,不敢說二話?


    可是他們二人不應是如此的。


    在軍營裏住了幾日,趙叔元終於迴到王府,特意不讓下人通報,頂著一身寒風鑽進屋裏,抓住他狡猾又像泥鰍一樣總是溜走的娘子,這形容似乎有點不美,但趙叔元覺得此時此刻正是貼切。


    ……再給她一點時間吧。


    趙叔元歎著氣。


    夏日裏悶熱,明容一早上起來就有些沒胃口,趙叔元見她神情懨懨的,不動聲色地將羊肉餅之類的推遠了些,把清粥小菜放在跟前。


    “一會兒叫她們弄點冰鎮楊梅吧,你這幾日是不是能吃了?”


    是呢……明容的筷子突然頓在半空中,趙叔元不明所以地看向她,然後也愣住了。


    “你……”他嗓子有些發緊,聲音都隱隱有些顫抖。


    明容緊緊捏著筷子不說話,一個念頭像炸雷一樣在腦子裏爆裂開。


    靖王府連發了幾封帖子去宮裏請禦醫,人數之多以至於迴宮的禦醫都能在宮道上碰見出宮去靖王府的,把興慶宮都給驚動了。


    午後,消息便傳開了,靖王妃有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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