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夫人進宮看望徐寶嫻時,她正坐在樹底下乘涼,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灑在她的身上,襯得年輕姑娘麵容更加光彩嬌嫩。


    “姑母來了。”


    徐寶嫻站起來同程夫人行禮,拉著程夫人在另一邊坐下。


    “聖人新賞的明前龍井,我不懂其中的好處,姑母嚐嚐可喝的慣?”


    她給程夫人倒上一杯,程夫人笑著接過,“聖人賞的,必然是好的。”


    “我雖久居深宮,卻也聽聞家中二位哥哥的煩心事,反正無事可幹,姑母可說來與我聽聽,看侄女可否幫上忙?”


    她看著程夫人喝下,見她臉色不錯,想來這茶合她心意。


    “都是些小事,說出來還怕昭儀笑話。”程夫人似乎不願多提。


    徐寶嫻隻是一笑,“都是自家哥哥,我也是關心一二,承蒙聖人寵愛,興許能說上幾句話呢?”


    “左右光艫不能越過他兄長去,否則失了規矩倒不好,多謝昭儀掛念,妾也都會留心的。”


    “倒是昭儀,身子可好些了?天氣熱了,也不可貪涼。”她望向徐寶嫻,見她穿的有些單薄,麵色倒還紅潤,“皇嗣……也總會有的,你還年輕,千萬注意保養身體。”


    “也是我運氣好,隻盼著日後能像姑母一樣多子多福,也不枉聖人厚愛,叔父和姑母栽培了。”


    徐寶嫻像是想起來什麽,道:“今日皇後邀請功臣新貴的家眷進宮,姑母難道沒去麽?”


    “也說是新貴,妾去湊什麽熱鬧,不過來時問過皇後安好了。明容和淑婉去了,也算搭個伴。”


    徐寶嫻忽然別過臉,目光有些冷下來,嘴角一抹譏笑:“想我當日失了孩兒,那般痛苦不堪,皇後竟能全身而退,今日又這等風光,前朝後宮漸漸的都沒人說她的不好來,若非聖人還惦念我,這日子真是難過!”


    “切不可說這樣的胡話,若叫有心人聽去了,聖人和皇後要怪罪昭儀。”程夫人忙道。


    徐寶嫻笑了笑:“這裏除我之外,便隻有我宮裏的人,姐姐撥給我的,還有姑母您了,沒人會說的。”


    “姐姐今日進宮,我原該去見一見她,隻可惜我實在不想看見郭氏那張臉,還望姑母迴去替我轉告了,並非我有意失禮的。”


    程夫人走後,徐寶嫻讓人做了碗甜湯,帶著去找趙叔文,趙叔文剛處理完公務,帶著佟監在殿外看幾個雜耍藝人。


    “聖人今天這般好興致?”


    趙叔文聽見她的聲音,笑著招了招手。


    “過些時日皇後千秋,朕在這兒先物色一番。”


    見徐寶嫻麵色不好,他擺擺手,讓雜耍藝人先都退下,伸手攬過徐寶嫻。


    “給朕帶了什麽好吃的?”


    徐寶嫻撅著小嘴,沒好氣道:“原是給聖人帶來的,可惜聖人心裏想著別人,妾這就帶迴去。”


    說著推開趙叔文,帶著宮人要走,被趙叔文笑著拉住。


    “好了,朕現在陪著你,不好嗎?朕不去做別的事了。”


    兩人進到殿內,宮女將甜湯奉上,趙叔文端著一勺一勺喝。


    “你宮裏的手藝大有長進,比尚食局的還精巧些。”


    徐寶嫻趴在他肩膀上,聞言低低道:“都是為著聖人喜歡,否則妾才沒那麽挑剔呢。”


    “你嫌朕挑剔?”趙叔文偏過頭,瞟了一眼徐寶嫻。


    徐寶嫻點點頭,“聖人就是挑剔,所以隻願意叫妾陪著,對不對?”


    趙叔文被她逗得發笑,搖了搖頭,繼續喝湯。


    “皇後今日請了些功臣家眷進宮,靖王有功,王妃也在列,要不要一會兒讓她來陪你?”


    “姐姐是好,可如今妾有聖人在,當然隻好忍痛不要姐姐了。”徐寶嫻有一搭沒一搭的戳著趙叔文的肩膀,戳得他心裏發癢。


    “這是什麽?”徐寶嫻注意到桌上的一封折子,像是被趙叔文翻了又翻,紙都有些爛了,“聖人在為此煩心嗎?”


    “不是什麽大事。”趙叔文搖頭,“隻是渠國公遞上來的折子,他家不在受邀之列,想來也是急了,言語間希望朕念在他的功勞上,提拔世子。”


    “聖人別怪妾針對皇後,要說此事皇後也確實做得不對。”徐寶嫻從他肩膀上下來,跪坐道,“此前平叛國公府雖功勞不顯,可也是小王將軍青年才俊,風頭太顯,而非國公無功,再說世間少有常勝將軍,便是叔父也吃了敗仗,如何能因此冷了他家呢?”


    “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寶嫻以為,朕該如何呢?”趙叔文轉頭看著她。


    徐寶嫻摸著下巴,想了想,“可惜國公世子確實軍功太少,若隻因國公保舉而提拔,軍營中世家子弟不少,又最重功績,恐怕難以服眾。妾聽聞國公府三房如今還有個孤女,也算是一半養在國公夫人那裏,不如聖人給她指個好人家,就是給國公府的恩典了。”


    “國公府三房……”


    趙叔文想起來了,是個叫沈姮殷的。聽聞之前母親對她很是滿意,可選秀那日卻不知怎的花粉過敏,因而不得見人。這些日子卻聽說徐光艫一心一意要求娶她,二人情投意合,隻是礙著徐光舟那個單身漢。


    他當時便有想到,興許沈姑娘本不願進宮,他也不願勉強。今日一想,又或許是沈姮殷早已芳心暗許了徐光艫。


    眼瞧著沈潭溪不是行軍打仗的好料子,待渠國公百年後,勢必要依附於徐光舟,而國公府夫人又是徐侯的親姐姐,若是沈姮殷再嫁入徐家,渠國公府便越發如同侯府的附庸了。且另一頭還有個徐明容在,怕是日後徐家聲勢浩大,可與他這個皇帝叫板了。


    他不願胡亂猜忌徐家人,可也不願就此放任不管。


    況且慶寧長公主的賬,他還沒跟徐光艫算完呢。縱然知道這也是先帝遺詔,可誰說不是因為徐光艫在其中出了大力的?


    “……朕想起來,張都尉家獨子,尚未婚配,張家父子二人近來軍功顯赫,門第雖不顯,但日後憑借功名搏個萬戶侯也非毫無可能,配了沈姑娘,也不算辱沒了。”


    畢竟她也不是渠國公的親生女兒。


    “可……妾聽聞,二哥哥甚是鍾意她呢,寧拆一座橋,不毀一樁婚,聖人何不順水推舟做這人情?也好叫兩家都感念聖人的恩德。”徐寶嫻拉著趙叔文的袖子,撒嬌道。


    “你不必擔心,朕有朕的考量,不會錯的。”趙叔文拍了拍她的手,徐寶嫻便不再多話了。


    賜婚的旨意第二日便下來了,張夫人嚇得直奔侯府,找到程夫人,侯府那裏顯然已經聽聞了,徐光艫還未迴來,程夫人正憂心忡忡。


    “好姐姐,聖人如何下了這樣的旨意,這、這不是……”


    雖然徐光艫在外從不肯承認自己心悅於沈姮殷,沈家也毫無半點風聲。可外頭傳的那樣多,張家與徐家也素有來往,這其中真相,張夫人還是知道一點的,如今突然把沈姮殷許給張淳吾,棒打鴛鴦不說,豈非還要成一對怨偶?還要連累徐光艫與張家起了齟齬。


    “你家二郎可知曉了?”張夫人緊張道。


    程夫人歎氣,“他在禮部,怕是比我知道的還早。”


    “哎呀這、這可如何是好!”張夫人跌坐在椅子上,又猛的站起來,焦急地來迴踱步,“聖人真是糊塗了!我、我這就迴去,讓郎君進宮去退親!”


    “那不是違抗聖旨?!”程夫人道。


    “聖旨聖旨,聖旨也沒有逼著臣子嫁人娶妻的道理。”張夫人差一點要急得口不擇言,氣唿唿地又迴去坐下。


    “如此,可怎麽辦?”


    程夫人眉頭緊鎖,她早上聽聞時光顧著震驚,還沒來得及細想。


    可她家哪怕比張家好了千倍萬倍,如今國公府勢微,沈家夫婦二人,絕不肯為了沈姮殷的意願去違拗聖意的。那就隻能盼著徐家了。


    她是知道這兩個兒子的性子,認定的事情都不肯迴頭。徐光艫圓滑,於這些事上卻不如他哥哥迂迴老道,千萬不要一時衝動,做錯了事才好。


    另一邊,徐光艫卻並沒有像程夫人擔心的那般,他確實也更早知道聖旨的內容,一整日頂著同僚們或嘲諷或同情的目光,兢兢業業完成了工作,一到點,就先直奔靖王府。


    親戚一場,他也知道這時候渠國公府靠不住,這也怪不了他們。


    一聽徐光艫來了,趙叔元和明容便都猜到他的來意了,二人在廳裏等他到來,徐光艫將官帽放在一旁,先坐下喝了口水,他一口氣趕過來,正是口幹舌燥。


    原以為沈姮殷這樣不被人注意到,程夫人又尊重他心意,隻是要他等徐光舟成親再說,二人之間是絕無阻礙的,可外頭已經傳成那樣了,皇帝卻還是將沈姮殷指給了張淳吾,他多半猜到了皇帝的意思。


    “當真是,無法了麽?”徐光艫抬頭看著妹妹和妹夫,眼裏滿是難過和困惑。


    如今隻能希望明容能求動鄭太後,讓皇帝撤迴旨意了。


    “看來,隻能讓聖人去樊川走走了。”明容道。


    “樊川?太皇太後那裏?”徐光艫詫異道。


    明容點點頭,“小皇孫如今養在那裏,聖人不大願意見他,年後也還未曾去過樊川。”


    徐光艫不解:“可太皇太後神誌不清,如何能勸動聖上?”


    趙叔元倒是有些猜到明容的意思了,趙儇因為康彤兒的緣故,不得趙叔文寵愛,卻也正是一對怨偶的結晶,若趙叔文見了趙儇,興許能心軟下來,主動撤迴旨意。


    畢竟鄭太後不理朝政,除了上次郭皇後的事情,基本避世不出,如今貿然去找皇帝,想也不用想是明容在當中做了說客。


    趙叔元:“婚期落實還要半年,光艫兄不必緊張,過兩日郭皇後千秋,此前帝後必去樊川祈福,到時候,必定避不開去看望太皇太後。”


    徐光艫走後,明容歎了口氣,她如何不知道皇帝的意思,想必其中還有為趙懷玉的緣故,皇帝也不想讓徐光艫這般得償所願。


    “兄長到底還是忌憚徐家,畢竟婚姻事關兩個家族,也絕非小事。”趙叔元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如今豈不是拆了侯府和渠國公府,還膈應了二哥和張家?”


    徐家、沈家、張家和王家,武將裏的勳貴和新秀抱團取暖,這是哪個皇帝都不願看到的事,別說先帝了,設身處地想,就是趙叔文也忍不了。


    “要聖人允了婚事,隻能讓他看見二哥和沈姑娘的真情實意,日後……再給二哥謀個外放,離開長安避避風頭也好。”


    四月底,帝後往樊川祈福,寧王和靖王府也在列,上香後,明容便說要去看望太皇太後。


    “祖母清修在此,也應該去看看。”趙叔慈道。


    趙叔文本不願去,可看郭皇後的意思,似乎也是來都來了,不去看過太皇太後,於理不合,隻好點頭同意了。


    怕擾了太皇太後的清靜,一行人屏退隨從,入了院子。別處的櫻花都已落盡,這裏的卻還來得正好,也能牽強附會一句“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了。


    太皇太後在屋裏,嬤嬤帶著趙儇在外麵玩。


    一行人動靜不小,嬤嬤趕緊牽著趙儇過來叩拜。領著人進去見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低著頭念念有詞,背對著他們,手裏在繡小孩肚兜,一看便不是趙儇的大小。


    “祖母上了年紀,怎麽還做這樣的精細活?”趙叔文問道。


    嬤嬤歎了口氣,“打發時間也好,左右奴婢看著娘娘,不叫太過勞累了。”


    太皇太後顯然此時發著癡病,男子們見禮後便出到院子裏,明容和郭皇後在裏麵陪著太皇太後,嬤嬤也留下侍奉。


    明容在太皇太後身邊坐下,拍了拍她,輕聲道:“娘娘在做什麽?”


    太皇太後迴過頭,立刻笑開了花,“聽聞你家媳婦要生了,我給做個肚兜,瞧你,還這般年輕,不像我。”


    郭皇後微微訝異,嬤嬤小聲提醒,說太皇太後不清醒時,一直把徐明容當成先長寧大長公主。


    明容垂眸,徐光舟生下沒兩年,老侯爺便戰死了,先長寧大長公主不久也思念過度,追隨而去。


    外麵三個男人圍著一個豆丁大的趙儇,除了趙叔元,都有些手足無措。


    趙叔元頗有深意地望了一眼趙叔慈,在趙儇身邊蹲下,招手道:“二哥這個做叔叔的也從不來看望侄子,這時候不帶著些,日後怎麽辦?”


    他說的含糊不清,可趙叔慈心裏有鬼,立刻就聽出來了,摸了摸鼻子,偷偷瞧了一眼趙叔文,見他毫無反應,暗罵了一句,強忍著笑著走過來,趁趙叔文沒看見給,趙叔元後背上來了一巴掌。


    趙叔元笑了笑,也不在意。


    趙叔文一直不是很會應付這個孩子,看著趙叔元遊刃有餘地陪著他玩,心裏一時有些複雜。


    說來,康彤兒雖罪大惡極,可這孩子身上也流著他的血,若他一點也無心,康彤兒又怎麽可能能夠生下趙儇。


    可他就是……他就是無法跨越這道坎。


    趙儇的眉眼間總讓他想起來康彤兒,他便要想起來先帝,想起來先帝早早撒手人寰,留下母親一夜白頭,若先帝還在世,一定也不會急著將懷玉嫁出去,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三叔,什麽時候帶黑尾來玩?”


    趙儇現在大了,知道趙叔元不是他的父親,可趙叔文看著冷漠疏離,不能靠近,他隻是遠遠瞧著,然後拉著趙叔元奶聲奶氣說話。


    “過幾日,過幾日三叔和你叔母一起帶它來,好不好?”


    “‘黑尾’?”趙叔慈問道。


    趙叔元解釋:“先前在這裏撿到的狸奴,我和明容帶迴去養了。”


    其實明容確實不大會照顧貓,隻是陪著玩一玩,其餘的吃喝拉撒都是翠盈和朱潤在圍著轉,兩個小丫頭正是貪玩的年紀。


    “趙儇,過來。”


    趙叔文背著手,立在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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