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明容和程夫人尚在諸言居用朝食,忽聽得外麵傳來喊殺聲。


    二人對視一眼,放下碗筷,吳山行至外院查看。侯府的家將和一夥人刀劍相向,勢單力薄,漸落下風,那群人皆穿製式鎧甲,與那日同明容在劉衝營裏見到的相同,她心下了然,立刻迴報程夫人和明容。


    “阿娘,怕是劉衝終究謀反了,咱們今日難逃出去了。”明容蹙眉,嚴肅道。


    程夫人抿了下嘴,“侯府如今隻你我女流,沒有抵抗的能力,他們今日來,想必是欲挾持我們,挾製你父兄。”


    明容低下頭,不知外頭還能抵擋多久,情況緊急,不能再拖了。


    “夫人,姑娘,反賊欲從侯府正門破入,卑職已調集人手在正門抵抗,防範其餘側門,還請夫人和姑娘盡快撤離!”


    這時,一名頭領衝進來,一時也顧不得男女大防,跪在門口。


    “吳山,你們四人,帶著我母親走!”


    還沒等程夫人反應過來抓住她,明容已先一步跑到士兵身後,吳山幾人驚詫萬分,卻見她眼神中去意已決,不容置喙。


    “徐明容!”程夫人又驚又怒,竟口不擇言,“現在是什麽時候了!你難道有天大的本事!一個侯府的姑娘哪裏有半點該有的樣子,你去了又能怎麽樣,別以為自己這般無所不能,還知不知羞!”


    “劉衝要不了我的命。”明容不為所動,搖搖頭。


    即便她二人都乖乖束手就擒,劉衝都謀反了,難道還能放侯府剩下的人一命?還不如她去拖住叛軍,好叫其他人逃命。


    哪怕她今日死了,也好過看著自己的母親亡於眼前。


    程夫人還想指揮下人把明容抓迴來,明容先一步掏出出入宮禁的令牌,高舉眼前。


    “大梁先長寧長公主之孫、昭陽縣主在此,何人違抗!”


    一群人立刻不敢輕舉妄動了,眼睜睜看著她一人提著裙子跑出去。


    程夫人癱倒在地,忍著眼淚,不叫女兒的身影模糊在淚花裏。


    “誰人放肆!”


    聲音明亮有力,打鬥的人不約而同停下來,望向孤身一人的徐明容。


    為首的賊人提著刀,刀尖上往下滴血,他狠厲道:“劉將軍有請,請忠勇侯夫人與昭陽縣主入宮一敘。”


    “吾母年已不惑,吾不忍其受此折磨,且她不過一介女流,又有何能耐,吾受封爵位,出入宮禁,侍奉聖人左右,今願與汝同往,還請劉將軍放過吾母。”


    言罷,她微微屈膝行禮,侯府的家將滿臉焦急,卻不敢違背。那人聽著也有幾分道理,還欲爭辯,被明容打斷。


    “將軍亦有父母教養,應知慈母恩情,萬難償還,為何不肯成全吾孝心,今吾若有一死,來日也當結草銜環相報。”


    男人握緊了刀柄,臉上有些掛不住,半晌,還是頷首,兩名士兵走上來,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後,押著她上了馬車。


    直覺告訴她,劉衝的謀反,一定與晉王失利脫不開關係,也與康彤兒脫不開關係,否則為何在此時突然謀反。


    這條路她走過無數遍,今日卻極為漫長,令她意外的是,劉衝的士兵將她帶到了紫宸殿,皇帝披頭散發,隻在中衣外套了一件龍袍,坐在臥榻上,兩手撐著膝蓋,眼裏隱隱含有怒意。


    “其餘人等皆在後宮,劉將軍說了,縣主不比尋常人,故讓我等帶到此處。”


    士兵說完,嗤笑了一聲,帶人轉身離去,偌大的殿宇裏隻剩明容、皇帝和李監,一如往常。


    透過窗紙,看見外麵圍了一圈的士兵,他們是插翅難逃了。


    “聖人,咱們今日可真淒慘。”


    明容不想幹坐在死寂裏,自嘲地笑了笑,“希望我母親已逃出侯府,能幸免於難。”


    皇帝搖頭:“傾巢之下,安有完卵?”


    “還沒到時候呢,聖人,我不會下棋,可您教過我,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可一著巧妙,未必不能逆風翻盤。”


    “那你猜,吾等今日可有生機?”


    李監在一旁聽著兩人打啞謎,一片雲裏霧裏,可瞧著二人緊張中又透露著一絲老神在在,說不出的詭異。


    劉衝在淩晨舉兵謀反,連成長龍的火把包圍了皇城,一待天明,便控製了各家武將和三省長官及其家眷,押送至清寧宮,其中也有寧死不屈者,當即被斬於府門口,殺雞儆猴。


    然而最耿直剛正的張浩然,卻沒有一頭熱血撞死在柱子上,而是吩咐家眷乖乖跟著反賊走,自己穿戴整齊,擺正頭冠,不卑不亢地走進宣政殿。


    能容納下文武百官的宣政殿,此刻隻有零星的十幾人,大殿裏迴蕩著腳步的迴音。


    劉衝將他們聚集在此處,不過是想要一紙詔書,所有人心知肚明。可這張詔書要冊立誰,他們猜不到。


    劉衝親自帶著人闖進東宮,東宮侍衛以為他照常來議事,並沒有阻攔,等反應過來時,躲在角落處的軍隊已趁著開門的時候蜂擁而入,殺了所有阻攔之人。


    劉衝徑直到了太子寢宮外,跪在台階下,高聲恭請太子殿下。


    等趙叔文提拉著鞋子,匆匆忙忙跑出殿外時,隻看見死了一地的宮人侍衛,台階下正中跪著的劉衝,以及兩排嚴陣以待的士兵。


    “你……你這是何意!”


    他氣急攻心,眼前一紅,趕緊捂住胸口舒氣,一手不停指著劉衝。


    “恭迎聖上!”劉衝伏在地上,再次高喊道。


    “你休想!吾斷不會助紂為虐,讓爾等得償所願……”


    忽然,一抹紅色的身影出現在他麵前。


    康彤兒不知什麽時候從封禁的宮中出來,手裏還抱著小皇孫,站定,陰影落在趙叔文的衣袍上。


    一時間,所有士兵一同跪下,山唿海嘯似的一片“恭迎聖上”。


    趙叔文終於明白了。他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難以置信地看著康彤兒,康彤兒緩緩轉身,悲憫的目光落在他臉上。


    “殿下,您最為仁善,若無您憐惜,彤兒萬萬沒有今日,彤兒是天子母,必不會叫他們害你的。”


    “康彤兒你……”趙叔文目眥欲裂,顫抖的手指無法在她身上聚焦,良久,忽然爆發出一股力量,伸手將康彤兒推下高台。


    隨著康彤兒的一聲驚叫,劉衝隻來得及緊急起身,便隻看到康彤兒從台階上滾落在地,昏死過去,鮮血從腦後蔓延開,懷裏緊緊抱著哭嚎的小皇孫。


    劉衝趕緊抱過皇孫,伸出一指試探,見康彤兒仍有一息尚存,連忙讓人抬走。


    而趙叔文依著慣性摔倒在地,捂著胸口咳得肺都快要出來了,雙眼猩紅。


    劉衝將孩子交給副將,提著那把寶劍緩緩走上台階。


    ……


    摘星樓和侯府眾人護送著程夫人從後門離開坊區,途中遇上追兵,折損了過半的人,一個個頭矮小的婦人在前麵帶路,微微弓著背,身量輕巧地像梁上的燕子,帶著眾人在坊區間七拐八拐,繞開圍追堵截,將程夫人等人裝進送菜的車裏,幾個菜農打扮的人推著車順利出了城。


    不知行了多久,板車才“吱呀”一聲停下,矮小的婦人把程夫人扶下車,程夫人整理一下衣裙,望見那婦人和一個燒炭竿子一樣的男人,正是經常在這片坊區送瓜果蔬菜的人。


    “你們……”她指了指他們,腦袋懵懵的,一時說不出話來。


    “夫人有所不知,他們也是摘星樓的人。”蘇元禾解釋道。


    程夫人看向蘇元禾,訥訥道:“也是明容她……?”蘇元禾點頭。


    程夫人四下張望,陌生的村落,周圍舉目無親,隻有一眾仆婦丫鬟,和一群眼熟又不那麽眼熟的菜農,忽然失聲痛哭。


    “夫人,夫人,姑娘也是為了夫人的安危,我們一定會照顧好夫人的!”


    月憐手足無措地上前,想要安慰幾句卻不知從何說起。到底還是吳山上前,和鍾媽媽一起扶住程夫人,婦人會意,領著她們進了一處農院。


    “你們在此照顧夫人,我和月憐去周圍看看。”


    安頓完畢,蘇元禾把吳山叫到院子裏。


    “我都知曉,有勞蘇姑娘。”吳山微微行禮。


    “不必了。”蘇元禾扶住她,頓了頓,終於還是鬆開了手。


    不知前路幾何,但她總覺得想對吳山說些什麽,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迴去。


    “我先走……”


    一陣風聲,蘇元禾的身體已率先做出反應,一下將吳山撲倒在地,肩膀上隨後傳來劇痛。


    “快跑!”


    她捂著肩膀艱難起身,一把將站起來想彎腰扶她的吳山推開,“帶夫人走!”


    村口烏壓壓一片賊兵騎馬飛至,側邊一人已再度拉弓瞄準——


    還沒等月憐將蘇元禾拽起來,弓手的頭突然已一種奇異的方式和力度像後仰去,然後緩緩從馬上滑落,失去騎手的馬向前狂奔一段後失去了方向。


    另一邊,一名青年策馬一躍而上,銀槍生生刺下為首之人的頭顱,身後的騎兵們收到鼓舞,胯下玄色的烈馬踏著風以摧枯拉朽之勢將敵軍擊潰。


    蘇元禾捂著肩膀,幾乎忘了洇著血的傷口,看著英武不凡的青年在院子裏停下,翻身下馬,然後慢慢行至她麵前。


    “你可無妨?”


    徐光舟蹲下來,低頭看著蘇元禾肩膀上的傷口,看了她一眼,伸手將箭杆折斷。


    “嘶……”


    蘇元禾疼得倒吸一口涼氣,徐光舟迴頭招了招手,一名士兵小跑過來,齜牙笑道:“蘇姑娘,還得先麻煩你自己了,隊伍裏的大夫還沒到。”


    他丟給蘇元禾一包藥粉,蘇元禾低聲謝過,月憐扶著她給徐光舟讓路。


    “我去看看母親。”


    徐光舟留下一句話,便徑自往內走,程夫人方才聽見動靜已被人架著又要逃,突然大門被人推開,闊別已久的長子如天神下凡一般出現在眼前。


    “光舟!我的孩兒!”


    程夫人撲到徐光舟跟前,拉住他的手,放在眼前細細摩挲,見上麵布滿傷疤,又抬頭看見兒子粗糙泛紅的麵龐,登時潸然淚下。


    “你受苦了……”


    “兒子無礙,還請母親稍等,兒子仍有要事。”


    徐光舟溫和地笑了笑,輕輕握了一下程夫人的肩膀,見她點頭,方才轉身離去,提著槍跨上馬背,一聲令下,不知從何處來的一支隊伍又消失在了煙塵裏。


    宮中,劉衝帶著小皇孫和軍隊,押著一群文臣,推開紫宸殿的門,要皇帝寫傳位詔書。


    “昭陽縣主,那日一見真是令某佩服,後來才知是忠勇侯的千金,果然虎父無犬女。”劉衝似笑非笑地看著明容。


    明容瞥見他手中寶劍,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劉將軍謬讚。”


    劉衝神色微變,冷哼一聲,轉向皇帝:“聖人無德,致使天下揭竿而起,皇孫應運而生,理應繼承大統。大家,請吧?”


    他抬手示意身旁一人捧著的空白詔書和筆墨。皇帝看著他,張浩然等人俱捏了一把汗,緊張地看著天子慢慢走到案前坐下,接過詔書落筆。明容站到他身旁,發出一陣環佩之聲,劉衝很是嘲笑。


    他寫得很慢,以至於劉衝不耐煩地想要出聲斥責,卻被皇帝一個眼神嚇退,訕訕地搓了搓手,引來大臣們的一陣哼哼聲。


    寫完,劉衝立即拿過詔書細細端詳,片刻,又扔迴桌上,“玉璽呢?”


    “玉璽?”明容出聲,劉衝皺眉看向她,“不忠不義之人,何敢問探玉璽——”


    銀光一閃,一把匕首插進劉衝的喉嚨,他吐出幾口血,往前撲倒在地,血染紅了詔書。


    變故來得太快,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便看見昭陽縣主一身血,握著匕首站在原地。


    士兵立即提著刀要上前,竟被一群看著文弱的文官死死攔住,搶下了小皇孫,還有人伸著白花花的胳膊就上前與其搏鬥,真把人搏倒在地。


    一時大殿裏亂成一團,又聽見殿外喊殺聲響,其中不知是誰高喊“晉王伏誅,亂臣賊子速速投降!”


    殿內的人亂了陣腳,想要衝出大殿,立刻被幾十支羽箭射成了刺蝟。明容立刻衝上去,奪了死人的弓箭,站在高台上射殺殿外的叛賊。


    一人欲近身製服她,被明容先跳到身上壓倒在地,手起刀落,幾乎將他的脖子生生割斷。她順著動作一抬眼,看見站在人群中提著槍的趙叔元,他的表情極為古怪,症結卻似乎不在此處。


    等到動亂平息,兩名年輕的將軍提著一個包裹,鎧靴踏在地上,步入殿內,朝皇帝重重一拜。


    “臣王茂鹹叩見聖人,躬問聖安!”


    “兒趙叔元拜見父親!”


    “老三起來吧,愛卿,你也平身。”皇帝抬手。


    王茂鹹騰的起身,發出盔甲摩擦的聲音,又彎腰雙手奉上包裹,“逆王頭顱在此,敬獻聖人。”


    趙叔元瞟了一眼那顆頭顱,望向站在一邊的徐明容,而當事人正低著頭把匕首上的血擦在裙子上。


    皇帝微微一愣,讓他把布包放在桌上,凝視許久,才慢慢揭開,一張被鮮血糊滿的灰白的臉出現在眼前,毫無生機,又鮮活無比,好像上一秒還端著喜酒問他,“兄長年事已高,何不退位讓賢?”


    皇帝的肩膀抖了兩下,仰天長笑。


    三日後,王茂鹹和徐光舟北上追擊殘部,陽春三月,大梁的南北兩路軍隊終於雙雙還朝。


    長安從動亂中以驚人的生命力恢複如初,大軍進城,百姓夾道相迎,歡唿聲和芬芳的手帕比花朵還多,落在每一個昂首挺胸的將士身上。


    春雨如絲,皇帝靜靜坐在桌案前,頭上插著一朵杏花,提筆寫下一個又一個封賞,寫到昭陽縣主時,忽然頓住筆。


    他想起來太史令。那孩子會成為皇後。


    頭頂落下一片杏花的花瓣。墨團在筆下暈開。他又想起來那溫和仁善的長子,是他即便不願承認,也實實在在偏愛的孩子。鄭皇後在奪嫡之爭時懷著他,在新皇登基那一年生下他。


    他想要為他的長子一試天命。


    皇帝寫下一個字,塗掉,又寫下幾個字,複塗掉,一朵又一朵墨團在紙上生長。


    隨著他發間最後一片杏花落下,皇帝釋然而笑。


    隆和二十一年,皇帝駕崩,諡號孝景。


    同年,太子繼位,年號慶延,開恩科,大赦天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徐徐梁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拉斐不吃香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拉斐不吃香菜並收藏徐徐梁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