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鄭皇後和李監的主持下,皇帝吐血昏迷的消息並沒有傳出宮禁,甚至連趙叔文都不知曉。


    大內裏隻傳出來,說皇帝風寒複發,讓太子繼續主持議事。可有心之人已開始猜測,長安存亡之際,什麽樣的風寒竟讓皇帝撒手不理國政。


    旁人不知道,可鄭皇後身邊有摘星樓的人,明容得知消息後並沒有告訴程夫人,而是一個人在摘星樓的頂樓,吹著風,坐了很久很久。


    內官來過一趟侯府,說皇帝病著,叫徐三姑娘不必日日進宮侍奉了。明容接了旨意,看了程夫人一眼。


    忽然,程夫人便從她眼裏看出來了,送走了內官,定定地站在院子裏,望著侯府高大的正門,穿過正門,仍是侯府的院子,一坊之地,何其榮耀。


    先長寧長公主當年執意要搬進忠勇侯府,帝王寵愛,將侯府的規格也一再擴大。


    她的女兒已許靖王,徐家便不能再有人尚主了。


    讓她的丈夫和兒子平安迴來吧。程夫人的雙手在袖中絞緊,她如今隻盼著他們快些迴來。


    傍晚,一個菜農到侯府送完菜,帶著草帽,推著車緩緩離開。


    烽火連三月,大量的難民向南湧入長安,城內不堪重負,太子下令在城外建立難民營,廣收難民。


    明容看著一車一車的物資從侯府運出去,想起來上次時疫的時候,也是這般情形。隻是這次城內行善的富戶貴族少了許多,大家都生怕一朝長安圍城,物資匱乏,自家會不夠用。


    不過侯府如今人少,程夫人說,自己用不完,放著也是壞了,接濟別人也是積德了。


    初雪降臨,卻沒有臣子在朝會上說出“瑞雪兆豐年”這樣的話,困難的時候,下雪意味著路有更多凍死骨。


    這樣的季節,明容即使捧著暖爐也不願將手伸出袖子,不知道父兄和將士們,一身冰冷的鐵甲,又是如何度過一年又一年。


    一封封戰報被快馬帶入皇城,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但隻要賊兵未曾潰敗,對於承受戰爭的人們來說,就都不算最好的消息。


    大梁並不比逆賊和契赫勒死傷慘重,但也確確實實受到衝擊,有了傷亡,就要有增補,男子們窩在屋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征兵會征到自己頭上。不是他們怯懦,他們安慰自己,實在是家中全倚仗自己。


    月光灑在地上,被積雪反射出一片白瑩瑩的,好像天地在披麻戴孝。


    明容忽然心有所感,坐在廊下,掰著手指頭數,還有多久又將到年關。


    十月,傳來渠國公重傷的消息,宮裏人來慰問,大徐氏愣是一滴眼淚沒掉,莊重地接禮,挺直著背,肅穆著臉,轉身望向一大家子各懷心思的親戚。


    他們像綿羊,像獼猴,像豺狼,像鬼怪,像窺探的幽魂。


    全在盯著渠國公的位置。


    刀劍無眼,誰知沈潭溪還能不能迴來?誰知渠國公能不能被救迴來?


    皇帝重病,還牽扯出了另一樁事。從前的方禦醫被調離,典禦接手皇帝的病情時,也調用了從前記錄在冊的信息和存檔,這一瞧,便瞧出了問題。


    皇帝脈息所示並非因年老或是舊傷複發,更像是從前中過什麽不尋常的毒,而虧損了身子。


    某個深夜,典禦腦子裏靈光一現,一拍腦袋,覺得自己真是當今之扁鵲,今世之華佗。


    第二日,召集了醫師和咒禁師,又將小皇孫當時的檔案找出來,兩相對比,發覺小皇孫的病症有與皇帝類似的地方,隻是二人年齡相差懸殊,不好妄下定論。


    典禦便去東宮請示太子,說可否再看看小皇孫。


    事關皇帝的病情,趙叔文自然不敢懈怠,當即便領了典禦去查看自己的兒子,卻被太子妃阻攔。


    “這孩子才受了這樣多的苦楚,為何還要折磨他!”


    康彤兒抱著孩子,聲淚俱下。趙叔文瞧著麵色仍有些不好的長子,便也心軟了,上前寬慰著康彤兒,可生病的畢竟是教養自己的親生父親,況且禦醫也不敢做出格的事情,便不顧康彤兒阻攔,還是叫典禦帶著人給孩子上了一通程序。


    結果出來了,典禦又驚又喜,隻敢憋著,太子妃受驚過度,昏過去了。


    小皇孫和皇帝受同種東西所害,但尚藥局上下百思不得其解,問題究竟出在何處,為何同時傷了皇帝和新生的小皇孫。


    宮裏的事情逃不過明容的耳目,她突然將自己這幾年來的種種所見所聞,所思所想串聯在一起,隻覺得腦海裏一片驚天炸雷。


    還未等她反應過來,便得知敵軍已到長安城外幾十裏,趙叔文立刻調集禁軍北上迎敵,親自送舅父鄭將軍掛帥出征。


    明容一時便也來不及考慮這件事。


    鐵騎兵此時已深入嶺南,追擊閩王的殘兵敗將,山高水長,路途艱險,苦難程度遠遠超過江南,幸虧冬季蚊蟲少,減了不少麻煩。


    徐照樸有時候和張都尉聊到,說雖和張浩然不熟,聽不懂他滿嘴學問,但來嶺南這麽一趟,覺得人家能做到這個地步,實在是不容易。


    兩個武將湊在火爐邊,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突然在心裏對朝堂裏這幫讀書人生出了至高無上的敬意。


    在此之前,徐照樸服氣的讀書人隻有他老丈人和他娘子,連徐光艫都沒有這等殊榮。


    而終於得到父親敬重的徐光艫,現在已在梁軍陣中,奧古孜的人留在大漠對契赫勒打遊擊戰,聽聞晉王南下,他便跟著渠國公一同走了。


    大梁的讀書人多少能舞槍弄棒,徐光艫也不例外,隻是學藝不精,不能同鐵騎兵比,加上屋子裏坐久了,越發疏於練習,被奧古孜救下以後,他也時常跟著戎戈比試,一開始隻有被撂倒的份兒,到後來,終於能和戎戈打個平手了。


    徐光艫提著槍,策馬跟在王茂鹹身邊,二人年紀相仿,家世相當,張茂鹹亦生得相貌堂堂,那日一見麵便頓感親切,兩人拉著手相見恨晚。況且徐光艫此前已聽聞了王茂鹹的名聲,憧憬萬分,如今得見,自然高興的不得了。


    渠國公重傷退下前線後,他更是與王茂鹹每日同出同進,王鐸開玩笑說,可惜徐光艫不是個姑娘,否則便能同忠勇侯府結兒女親家了。


    緊張和高壓下的將士們,有時候就靠這些沒邊兒的玩笑排解排解。


    “契赫勒人源源不斷湧進來,實在難纏,可恨那晉王,亂臣賊子在前引路,將蠻人帶入大梁腹地,如今咱們真是退無可退,隻能守著天險。”


    張茂鹹將橫刀一手拿著,扛在肩上,夾緊馬腹,撒氣似的往前跑了一段,徐光艫一抖韁繩跟上。


    “接下來恐怕要背水一戰,若被賊人攻下,長安便難保了。”他歎氣道,“昔日觀項王破釜沉舟、淮陰侯背水一戰,讀罷覺蕩氣迴腸,沒想到如今是我到了這個境地,才覺得有多般無奈。”


    張茂鹹昂著頭,他是何等狂傲不羈,自幼隻將冠軍侯為楷模,便是如今田地,也不肯像突厥人低頭。大不了一死,武將馬革裹屍,死得其所,好過都城中垂垂老矣,劍都提不起來。


    他微眯著眼,看著遠處隱沒在黑暗中的群山,如埋伏的臥龍,在黑夜掩飾下,像在緩慢挪動。


    ……挪動?


    他揉了揉眼睛,以為是自己之前吃了兩杯酒眼花,莫非這山中真有盤龍,叫他給看見了?


    “賢弟,你看那山……是不是在動?”


    徐光艫一愣,狐疑地扭過頭去,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天下沒有這樣的事。”卻在看到的那一瞬間瞠目結舌:“果真如此!”


    一群人紛紛看向這奇觀,突然,跟在旁邊的哨兵高喊一聲:“不好,是敵襲!”


    兩人倏地隻覺得渾身血液倒流,從頭涼到腳,腦袋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已做出了反應,揚鞭勒馬迴轉,一隊人快馬奔迴大營,一路呐喊。


    “有敵襲!有敵襲!”


    寒冬臘月,與晉王和契赫勒的戰役最終打響,所有人都惶惶不安,這一戰若無法戰勝,便是江山易主了。


    若忠勇侯在就好了。


    城裏有人這樣說。


    還未等這樣的希冀傳開,不知從哪兒傳來靖王在南方驍勇善戰的事跡,跟長了腳似的傳遍長安巷陌,百姓一陣欣喜,說皇家仍有猛將可指望,結果轉而喪氣,想起來靖王也在南方。


    但被這麽一打岔,一時也沒人思念忠勇侯了。


    皇帝太久不出現也不好,因而在他清醒、身子能撐住時,便在紫宸殿放一張床榻,隔著屏風,讓臣子進來覲見。


    為保逼真,人少的時候,還會叫明容也在場。


    “容丫頭。”


    皇帝很少這麽叫她。


    四下無人,隻有李監的影子倒映在窗戶上。


    “何事,聖人?”


    明容站在那裏,看著角落裏的屏風。


    “典禦說了,朕中了毒。你覺得朕還能活多久?”


    她垂下眼簾,睫毛微微扇動:“聖人是天子,自然與天同壽。”


    已是兩年過去了,趙叔文早就調走了方禦醫,為何皇帝還會落得如此地步,難道當時已經中毒太深了嗎?


    皇帝笑了笑,並不十分在意她說的話,這樣的話他聽多了,今日問她,也是無意中好奇罷了,徐明容對此,會是怎樣的反應。


    “朕可死不了。”他笑得胡子發顫,“朕還沒處置那幾個賊子,怎麽能安心去見趙家列祖列宗。”


    “對了。”經他一提醒,明容想起來那件差點被自己忘了的事。


    “聖人可還記得,小皇孫之前說是,先天有些弱症?”她跪坐到皇帝跟前。


    皇帝止了笑意,正色看著她。


    “可小皇孫是正月十五生,這樣得天獨厚的日子,是上天眷顧的孩兒,應當身強體壯,活潑好動才是,為何會有先天弱症,且六月風熱後,病症與聖人有類似之處,聖人不覺得奇怪嗎?”


    她並不避諱叫皇帝知道,她對這些事了如指掌。


    “你想說什麽?”皇帝皺起眉,不怒自威。


    明容並沒有退卻:“聖人難道忘了,太子妃是何故進入東宮的?”


    “你……”皇帝雙目微瞪,片刻,又鬆懈下來,“想來你大哥知道的事情,也瞞不住你。”


    “你在懷疑太子妃?”


    “李喜盛!”


    李監匆匆忙忙跑進來,吊著眉毛:“聖人,何事呀?”


    皇帝讓李監吩咐探子,去東宮查探太子妃。李監雖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還是照做了。


    “如若此事當真,太子妃是不能留了。”皇帝目光陰鬱,又隱隱有些快意,嘴唇裏漏出嗤嗤的聲音。


    幾日後,梁軍大敗敵軍,宮內也發生了大事。


    太子妃康氏因謀害皇帝和小皇孫獲罪,誅九族,因其誕育皇嗣有功,賞其全屍。這麽一牽連,還牽扯出了太子妃族人仗其為太子外戚,侵占田地,欺男霸女。


    這個賞賜還是趙叔文替她求來的。


    他當真是個好人。明容心想。


    皇帝雖極為惱火,但一想是最喜愛的長子,又是太子,終於還是同意了。


    太子妃死前想要見母親,念其將死,皇帝還是恩準了。


    康夫人穿著囚衣,被押送東宮,見女兒最後一麵。兩個將死之人在獄中抱頭痛哭,當日有多珠圍翠繞,今日就有多淒惶慘淡。


    “阿娘,阿娘,汝今害我!”


    康彤兒伏在地上哭哭啼啼,康夫人以淚洗麵,狠狠甩了女兒一巴掌,把康彤兒打懵了。


    明容本想來見見康彤兒最後一麵,也見見這位素未謀麵的康夫人,卻聽到一個清脆響亮的巴掌聲。想了想,還是叫人不要通傳,暫且退出去。


    在外麵等了許久,才看到康夫人失魂落魄地從裏麵出來,雙眼無神,絕望到了極處。


    明容默默看著,突然覺得康夫人瞧著有些像誰。不是康彤兒,而是另有其人。


    她搖了搖頭,她家與康家幾輩子沒有交集,許也是碰巧,如何會識得康夫人。怕也是這幾日勞累,一時看走眼了。


    康家滿門斬首,連同禁軍內的康都尉也被捉迴了長安,人頭落地,戰場沒要了他的命,他最引以為傲的太子妃侄女要了他的命。


    康彤兒終於心如死灰,如傀儡一般候在空無一人的宮殿裏,等著皇帝賜給她白綾亦或是毒酒。


    可康彤兒沒等到一死,等到的是劉衝帶兵謀反,將皇城圍得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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