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就是那個……”程淑婉瞪著明容,見她點了點頭,才接道,“他平日裏也常找你麽?”


    明容想了想,有些沒底氣:“也、也不算,就是最近他讓我幫他辦點事,事情我辦完了,不知今日又是什麽事。”


    程淑婉一跺腳,柳葉眉微微吊起來:“你還沒當他娘子呢,就這般使喚你,日後還怎麽辦!”


    瞧程淑婉情緒激動,明容怕給舅母聽到了數落她,忙先捂了她的嘴,眼珠子轉向程夫人征求意見。


    “雖說是找你的,到底來的是靖王府的人,我們不好逾矩,你隨我去。”程夫人淡淡道。


    便讓程淑婉跟她母親先到屋裏歇息,丫鬟婆子們跟著去侍奉果子茶點,她二人則各自帶著貼身丫鬟往前廳去。


    徐照樸和徐光艫已在那裏候著了,見是兩個靖王府的侍從,都戴著冪蘺,兩人低著頭躬身站在那裏。


    徐照樸詢問道:“不知殿下有什麽東西要給小女?”


    “殿下感念縣主當日救難之恩,叫奴等護送這幾箱子過來,說不過是些姑娘家的玩意兒,隻想討縣主開心罷了。”


    為首一人躬身道,又就著這個姿勢轉過身,指揮人把箱子抬進侯府。


    “都是小事,殿下待我不薄,原也是應當的。”明容微微頷首,卻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徐照樸讓管事的叫人把東西抬去後院,正想開口感謝,另一名小廝卻忽然道:“今日天幹物燥,不知侯爺看在我等辛苦份兒上,能不能賞咱們進去討杯茶吃?”


    此話一出,侯府四人俱驚,那聲音不是別人,正是趙叔元。


    怪不得明容剛才見他身形眼熟,隻是遮住了臉,一時沒認出來人。


    徐照樸心裏一緊,卻沒有立即點破:“這麽多東西真是麻煩你們,多大點事,請二位隨管事去便是。”


    說完迴頭給管事使了個眼色,管事會意,立刻上前帶了人去偏廳。


    這邊剩下的三個人麵麵相覷,程夫人心知能讓趙叔元喬裝打扮前來,必然不是尋常事,但此時府裏還有程家的人在,便讓徐光艫去尋程的,自己和明容找到的二太太和程淑婉,說徐照樸有公事要辦,恐怕不方便留客了。


    程淑婉雖有些不舍得,但也知道像忠勇侯這樣時常出入宮闈的,必然是有頂頂要緊的事,隻又和明容拉了會兒手,便跟著爹娘告辭離開了。


    趙叔元和侍從沒等一會兒,徐照樸就帶著劉師爺匆匆忙忙趕到,行禮問安後便各自落座。


    趙叔元看了一眼門口,門已關上,沒有別人要來的意思,一手握緊又鬆開,輕咳一聲道:“可否請明容妹妹也一並過來?”


    “啊?”徐照樸想起來,明容之前將摘星樓的人借給趙叔元,想必也有什麽事需要讓她知道,便趕緊叫人去喊。


    這邊明容剛送走了程家的人,聽說趙叔元找她,心裏也有了數,屏退左右徑直跟著人到了偏廳,對著趙叔元微微屈膝,趙叔元也起身迴禮。


    “之前事態緊急,未能來得及告知徐侯,隻有明容妹妹知曉……我曾暗中取得父親這半年來所服之藥的藥渣,托它幫我去查其中成分。”


    趙叔元望向明容,明容心裏猛的一震顫,差點就要站起來,雙手狠狠交握在一起,努力平複唿吸。


    沒想到這藥是給皇帝的!


    徐照樸察覺到她的異樣,追問道:“可是這藥有什麽問題?”


    趙叔元點頭:“其中有一味來自西域的藥材,少量可以鎮痛,然而過量、長久服用可使人精神恍惚,情緒反複,甚至……產生幻覺,受夢魘困擾。”


    “而父親已服用有半年之久。”趙叔元沉聲道。


    “這、這是謀逆之罪啊!”徐照樸震驚道,一時懊惱自己隻知軍中之事,卻不知有人從藥材裏對皇帝下手。


    劉師爺也是嚇得一驚,但好在也是隨著徐照樸經曆過上一次的奪位兵變,劉師爺撫摸了兩下胸口,很快冷靜下來。


    “聖人可知道此事了?”


    趙叔元倒是否認得幹脆:“那次之後,我和二哥隻有每月十五可進宮去,如今也沒有可信之人能進宮傳話。不過我已將此事告訴長兄,長兄仁孝心切,欲進宮麵聖,不過被我攔下來了,想必光舟兄若在東宮,也會如此勸阻。”


    “已進行許久,貿然前去,恐會打草驚蛇。”明容看向徐照樸。


    “如今長兄借時疫剛過,進諫將原本的禦醫調去整理時疫中留下的經驗,暫且換了人,並以父親身體好轉為由,叫太醫院重新開藥方。”趙叔元解釋道。


    “今日前來,也是想問問徐侯的意思。”


    徐照樸這下算是明白趙叔元的意思了,一方麵,自己確實是能托付的天子近臣,自然會一心為了大梁,另一方麵……


    徐照樸微微眯了眯眼睛,看著眼前這半大小子,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


    他是在拉攏未來嶽父呢。


    如今有人下藥下到皇帝身上了,日後一旦事發必然朝野動蕩,大梁朝廷怕要來個洗牌,到時候,徐家和數萬鐵騎兵,會不會站在靖王府身後呢?


    徐照樸:“如今世子在南邊,鐵騎兵裏能當大將的青年才俊隻有沈世子、陳校尉和張校尉,這些都是殿下能信得過的人。”


    並不是說老將都信不過,鐵騎兵裏的人各個對大梁忠心耿耿不說,這些老將久經沙場,也有人入朝當過文官,隨便拉一個出來都能當個托孤重臣,隻是趙叔元今日既然這麽問了,徐照樸當然要給他舉薦些新人,能不能以後當做自己的勢力,就要看趙叔元的本事了。


    明容其實沒想到徐照樸會這麽做,他這幾十年來都做著純臣,沈潭溪也就罷了,為什麽會主動將世代忠勇侯培養出來的鐵騎兵中,舉薦給趙叔元?


    她狐疑地看了一眼徐照樸,暫時按捺下心中疑惑,轉頭見趙叔元正望著她,一時失了神,眨巴了兩下眼睛。


    “南邊的事情拖了一年多了,不僅長安府庫受影響,普通商戶也多不敢長途跋涉,眼下農稅還算穩定,但久而久之必將生亂,反心已生,不能等著他自己偃旗息鼓。”


    趙叔元搭在憑幾上的手用指尖輕輕敲了敲,頗有幾分力量感,徐照樸忍不住又把他渾身打量了一番,距離上次北郊禁苑一事,也過了有一年多,趙叔元比當年個子更高壯些,眉眼也更硬朗,眼神中多了幾分淩厲。


    也難怪明容會迴來說,太後娘娘神誌不清時,常常把趙叔元認成皇帝。


    隻是那雙狹長的眼睛在將目光落到他小女兒身上時,總是溫潤得像一汪水——


    可惜徐明容這呆子此刻正在把玩手腕上的玉釧,對此渾然不覺。


    他又將視線轉迴趙叔元身上:“殿下的意思是,進諫聖人,揮師南下,先發製人?”


    “鐵騎兵隨時都能應戰,聽長兄說,待光舟兄從南境迴來,便可著手南方的事情了。”


    ……


    荒茫大地中,十幾個漆黑的影子爬蟲一般緩慢地成列向前挪動,離近了才知是人。


    奧古孜低下頭,又將衣領向上拎了拎,把下巴和脖子都埋進去。北地晝夜溫差大,正午時不似冬日裏那般寒風刺骨了,日光一被濃雲遮住,又冷得讓人打寒顫。


    比起最早時,隊伍漸漸壯大,除了像戎戈這樣前來投奔的邊境混血,還有一些當時在契赫勒入侵時出逃,散落草原,後來因為機緣巧合與他們碰上的一些人。


    他們一直有意避開大梁派出的隊伍,草原上的人天生對這片土地的一唿一吸極為熟悉,躲避起來並不難。但隨身的物資漸漸消耗殆盡,每日需要操心勞力應付的不隻是契赫勒人,還有食物和水。


    有時候不敢生火,或是實在生不出火來,哪怕是血淋淋的生肉,也就這麽幹往嘴裏放。


    阿巴斯有時候開玩笑道,自己小時候最怕狼,沒想到現在變得也同狼一樣了。


    奧古孜笑著沒說話,盯著自己手裏,順著皮膚往下蜿蜒的血跡,嘴邊糊了一圈黏膩腥膻的液體,不知自己這般茹毛飲血的模樣,明容看到了會如何。


    這兩個字像煙花一般在腦海裏炸開,然後留下無窮的夜空,墜進奧古孜淡色的眸子中。


    國仇家恨幾乎要將他淹沒了,他隻能從指縫裏擠出一點點時間,再從心裏挖出一點點空間,把自己僅剩的一點點柔軟放進去,甚至隻那麽一下,也覺得羞憤難堪。


    他怎麽能夠這麽做呢?


    明明契赫勒的鐵蹄還在草原上奔襲,明明奪走自己一切的人還在高枕無憂。


    他怎麽能夠給他們時間高枕無憂,怎麽能夠還把時間浪費在兒女情長。


    於是在極為漫長的時間裏,戎戈不再看到奧古孜時不時背著人將那麵小小的銅鏡拿出來看,但他也沒有棄之不顧,隻是遺忘在厚重的衣襟裏。


    “少主,前麵就是契赫勒前哨的帳子了。”


    幾人伏在一片小丘後,巴肯支起上半身,仔細掃視一番,又退了迴來,他們把留在稍遠的地方,防止被人過早發現。


    “開弓沒有迴頭箭,少主,您可想好了?”戎戈提醒了一聲。


    巴肯有些不滿地看了他一眼,但自己也知道戎戈所言極是,於是把目光轉向奧古孜,等待他的反應。


    奧古孜沉默了許久,幾人耳邊隻有風聲唿嘯,直到眾人都迷失其中時,奧古孜才冷不丁出聲道:“有幸逃出來的人少之又少,峪倫部的男人幾乎都戰死或被屠戮,也隻有這裏,因為需要人建造前哨,才留了些男人做俘虜。”


    “我們必須拿下這裏,到天黑就動手。”


    ……


    徐照樸沒有答話。


    就在趙叔元以為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時,明容驀地道:“閩王不會給我們做足準備的時間,到時候未必會讓大哥輕易迴到長安。蘇元禾在大哥身邊,下一次傳信迴來的時間,應當就是這幾日了,到時候便可開始製定出兵南方的計劃,隻是我於兵家之事一竅不通,還是要交給阿爺和各位將軍決斷了。”


    “若是在南下時能與世子會合,那是再好不過。”劉師爺道,幹瘦的手捋了捋山羊胡子。


    盡管認識了這家人十幾年,趙叔元還是會為此感到驚詫,孤身在南方的是侯府的長子,將來襲爵的世子,但徐照樸和明容還是會冷靜做出更妥當的決定——當然,這也確實是最好的辦法,畢竟忠勇侯世子這麽大的目標,本就不可能輕易被放迴長安。


    明容:“摘星樓的人會時刻注意大哥的行蹤,若是無事,會由蘇元禾定期傳迴信件,若生變,則會有人加急傳信迴來。”


    趙叔元忙說:“我會派人沿途接應。”


    明容笑了笑:“到時候不會走官驛,還要防著閩王的人,殿下手眼通天,若連你都找不到,才更安全。”


    趙叔元在城中有不少自己的暗探,這事對明容來說已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徐照樸卻不知道他能有“手眼通天”之力,當下就眉頭一皺,今日第三次把趙叔元打量了一遍。


    起初趙叔元就感覺到徐照樸有意無意的探究目光,此刻似乎那目光太過灼人,烽火似的打在他身上,他終於不好意思硬著頭皮裝沒看見,扭頭道:“徐侯可是有什麽事?”


    “此處也沒有外人,劉師爺也是跟了本侯幾十年的……”


    徐照樸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劉師爺和明容,二人忍不住又把背挺直了點。


    “殿下可是意在東宮?”


    連劉師爺和明容也沒想到這一出,但劉師爺早習慣了,徐照樸想到什麽說什麽,他根本來不及攔著,久而久之就隨他去了,反正徐照樸手握重兵,說話不會迂迴也實在不值得當做短板來提,也不會被人注意到。


    趙叔元倒吸一口涼氣:“徐侯此言差矣……”


    “若殿下意在東宮,我徐家從此與殿下井水不犯河水,便是小女也斷不會嫁入王府,若殿下隻想輔佐太子,則還有事可談,徐家也能成為殿下的助力。”


    無他,趙叔元和皇帝年輕時太像了,趙叔文固然仁心過盛,然而曆朝曆代皇帝沒有十全十美的,未必仁心仁術的就當不了好皇帝。趙叔元哪怕再合適,他不是太子,想坐鎮東宮必然就要使些手段,如今的大梁可經不起這番折騰。


    徐照樸的一雙眼睛如草原上銳利的鷹眼,直要把趙叔元盯出個窟窿來。


    趙叔元起身離席,又再次下拜,俯首道:“趙家祖宗在上,小王從無異儲之心,一切籌謀皆為父兄分憂,也為……日後能保昭陽安寧,望徐侯信我。”


    徐照樸望向明容,她聳了聳肩。她對趙氏沒有忠誠,但如果趙叔元一定程度上是為了她做到這個地步,就也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畢竟……她還沒能知道峪倫部滅族的真相,還沒能找到奧古孜。


    徐照樸輕歎一聲,起身跪在趙叔元身前,扶他直起上半身:“也罷,望你所做如今日所言,莫要辜負列祖列宗……和小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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