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圓,感覺如何了?”


    徐照樸走到她床榻邊坐下,程夫人站在一旁,揮了揮手,讓吳山先出去。


    “禦醫都說女兒這是心病,我心裏過不去這坎兒,如何能好?”


    明容苦笑著望著徐照樸,臉上沒什麽血色。她並不忌諱告訴徐照樸自己的心事,反正沒什麽好瞞著的。


    徐照樸垂下眼簾,默不作聲,濃黑入鬢的眉毛沉沉地壓著。


    “什麽時候能好呢,我也不知道。”明容盯著被子上的花紋,輕聲道。


    “阿史那王子會沒事的。”


    程夫人倚著憑幾坐下,把明容方才喝完的藥碗挪到一邊。


    “他不與鐵騎兵在一塊兒,我猜都能猜到,部族被滅,他如何肯安穩地待在軍營裏,雁行應該也是。怕是他倆現在也找不到人呢。”


    “奧古孜不是莽撞的人,你放寬心。”徐照樸抬手,用手背碰了碰女兒的額頭,涼涼的,還有些黏,“那裏有鐵騎兵,定能將他們平安帶迴來。”


    “想來我該去找陳遠大哥,咱們倆也算是同病相憐了。”明容勾了勾嘴角,眼裏卻沒有笑意。


    “陳遠前些日子告了假,昨日又迴來了。”


    徐照樸知道陳遠和雁行的事情,是以副將報過來,他也沒有阻攔,隻讓陳遠迴去好好休息。


    “你也得快好起來才是,若是奧古孜迴來了,見你這番形容憔悴的樣子,還不得心疼你呢?”


    “他該笑話我了,要說‘多大點事呢,弄得跟天塌了一樣’。”


    見女兒終於顯得鬆快了些,徐照樸也鬆了口氣,應和著笑了兩聲。


    “可是他迴來了,聖人還會讓我嫁給他嗎?”明容忽然問道。


    許是沒料到她會這麽問,徐照樸愣怔片刻,張口道:“會的。”


    “也是。”明容低下頭,“奧古孜什麽都沒了,聖人也不必忌憚他了,咱家的兵權,於一個平民又有何用處呢?”


    “別這樣說……”程夫人出聲道,“有大梁在,阿史那王子或能東山再起,也未可知。”


    “東山再起……嗯……”


    看她神色倦怠,程夫人給徐照樸使了個眼色,兩人起身,程夫人扶著明容的肩膀,把她靠在身後的墊子抽走,讓她躺下。


    “剛才禦醫來了這許久你也累了,吃了藥好生睡一覺才是要緊事,把自己身子養好了,你這一病,你兩個哥哥也操心壞了。”


    “我知道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


    明容乖乖躺下,縮進被子裏,等程夫人和徐照樸都走了,才翻了個身朝裏躺下。


    “三郎開府,明容也沒有去麽?”


    鄭皇後將剝好的栗子放到盤子裏,白皙的指尖沾染了些棕黑。


    “嗯,還病著。阿娘也知道,西北出了那樣的事,明容妹妹也不容易。”懷玉湊在鄭皇後跟前,撿了一顆栗子放進嘴裏。


    “你這次別吃多了,不然又得積食。”


    鄭皇後瞥了她一眼,長歎一聲。


    “明容怕是從沒受過這麽大的打擊,阿史那王子生死難料,你多去陪陪她,叫她千萬別做傻事。”


    “三郎可有說什麽?”


    “三哥嗎?沒有,他能說什麽?”懷玉不解道。


    鄭皇後瞪了她一下,無奈道:“虧你成天跟你兄妹們混在一起,連這點事情也不知道,三郎怕是還對明容有情,隻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如今峪倫部滅族,他竟什麽也沒說麽?”


    “阿娘原來不讚成阿史那王子和明容嗎?”懷玉驚詫道,當時明明連母親也勸了父親。


    “也不是。”鄭皇後拿帕子擦了擦手,又感歎,“三郎到底是我肚子裏掉下來的肉,我自然希望他能娶自己心儀的姑娘,隻是明容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她若心悅阿史那王子,我也希望她能夠得償所願,畢竟女子嫁人那是一輩子的事,若不得意,也是一輩子的事。”


    懷玉點了點頭:“隻是如今明容正傷心呢,三哥若是有什麽動靜,連我也要罵他的。阿史那王子從前在宮裏,也待我們不薄。”


    “你們都是重情義的孩子,阿娘也就放心了。”


    鄭皇後把盤子往懷玉麵前推了一下,懷玉淺笑著雙手扶住。


    “年後懷鐺還要成親,交代你的事情切勿忘了,雖說前陣子出了些事情,可血濃於水,咱們不可失了禮數。”


    “哎呀阿娘,我都知道的,這些事情包在我身上。這次三哥府裏的宴席還是我操辦的呢,這長安的達官貴人哪個不說好。”


    懷玉撲在鄭皇後懷裏撒嬌,鄭皇後拍了拍她的腦袋,笑起來。


    “好,知道我們大公主是最厲害的姑娘,阿娘對你最放心。”


    ……


    已行了三天的路程,除去夾雜著狼嚎的北風,不過是滿目瘡痍,離開的時間連一年都沒有,再迴來時已成了人間煉獄。


    燒得焦黑的斷壁殘垣,覆蓋著白茫茫大雪的開膛破肚的男人和女人,寒冷的天氣延緩了腐爛,有的麵龐還定格在死前的那一刻,驚詫、悲憤,卻難有恐懼。


    一個母親懷裏緊緊抱著嬰孩奔逃,絲毫沒注意自己已掉了腦袋,身子跑了幾步才倒下,孩子被一刀戳在麵門上,也一下沒了氣息。


    兩匹馬拴在殘破的籬笆上,奧古孜和雁行披著雪的披風,無聲地拖拽著一個又一個故去的血親,將他們一一掩埋。峪倫部曾經幅員遼闊,這些陌生的麵孔此刻是今生唯一一次出現在他們的麵前,但也是血脈同源的族親。


    快到峪倫部時,鐵騎兵的將領有些遺憾地告訴奧古孜,契赫勒四處征戰,西北局勢緊張,聖人有令,鐵騎兵不得隨意出關,免得有幹戈之嫌。


    奧古孜知道如今大梁正有內憂,況且峪倫部與邊疆接壤,有什麽事了消息遞迴來也快,自然不會勉強,歇息了兩日,補充物資後,便與雁行帶了隨從和輜重珍寶,別了鐵騎兵獨自北上。


    誰料才出發半日,便見許多峪倫部的幼童和少數女子老婦結伴往南奔逃,隻說契赫勒舉兵南下,青壯年的男女都留下應戰了。


    奧古孜急命人迴大梁,報知峪倫部的消息,便讓帶著輜重珍寶的隨老幼婦孺們往大梁走,自己和雁行帶著隨從輕騎向北。


    然而還是未能趕上。


    契赫勒聯合了突厥九部,久未用兵的峪倫部在強兵麵前毫無招架之力。


    等他們到達時,隻剩下了千萬荒蕪。


    長生天已經拋棄他們了嗎?


    覆上最後一抔泥土,雁行直起身來,揉了揉後腰。她的麵龐有些黑紅,一方麵此地天寒地凍,一方麵又沾上了灰塵,顯得淒慘狼狽。


    “哥。”她輕聲喚道。


    奧古孜迴過頭看她:“什麽事?”


    “峪倫部沒了,父汗和母親定也不在了,我們……還有出路嗎?”


    “哪怕隻剩最後一個人活著,峪倫部就還在。”


    奧古孜神色一凜,眉頭壓下,猛地將匕首插迴鞘中,“嚓”的一聲,削開了周圍稀薄的空氣。他徑直走向停在一旁的馬兒,決雲兒立在馬鞍旁,奧古孜翻身上馬。


    雁行默默地跟上,兩人策馬迴到營地,背後留下四行馬蹄印,十幾名隨從已生了火,熱了奶酒等他們倆迴來。


    “少主,公主。”


    見二人迴來了,隨從們起身行禮,奧古孜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坐下。


    “可有大梁那裏的消息?”


    “有。”一名絡腮胡的隨從點了點頭,手伸進肥厚的外袍領口,摸索出來一張紙,“大梁皇帝八百裏加急,要盡快找到少主和公主,平安帶迴大梁。”


    “‘迴’?是‘帶去’才對。”


    奧古孜拿起酒壺,仰頭灌了一口酒,一股熱流頓時順著嗓子往下,灌注全身。


    “少主是在懷疑大梁?可大梁皇帝素來待咱們親厚,怎會陷少主於不利呢?”隨從納悶道。


    “契赫勒大舉南下,大梁天將的勢力在漠北無處不在,梁帝怎可能對此事毫不知情!”另一名精瘦的隨從憤憤道,甩了一下衣袖。


    雁行看了看隨從們,又覷著奧古孜的臉色,小聲道:“可明容……若是與天將有關,她一定會告訴我們的。”


    聽到“明容”二字,奧古孜繃緊的麵部緩和了些,又覺得心裏沒來由的隱隱刺痛,複又皺起了眉頭,雁行看得心裏又緊張起來。


    “我們路上走了這麽些時日,誰知發生了什麽事,興許明容什麽都不知道,興許知道了也來不及告訴我們了。”


    奧古孜將頭顱深深低下,抬起雙手抱住,埋在膝蓋間。


    “要不要寫信給她,若是……大梁能信的,也就隻有明容了。”雁行提議道。


    精瘦的隨從眉毛一豎,眼睛圓睜,立刻高聲道:“公主此言差矣!今時不同往日,萬一那昭陽縣主也同大梁皇帝般是一丘之貉,咱們豈不是又往火坑裏跳?他們要尋少主和公主迴去,說不定就是要趕盡殺絕呢!”


    “可、可我們依附大梁多年,大梁為何要害峪倫部滅族!”雁行不滿道,一雙杏眼裏有了幾分怒意,“我與昭陽縣主相識多年,她的品性我最是清楚,她又與……”


    她看了一眼奧古孜。


    “她又與哥哥有婚約在身,縱是隻看在禮節的份兒上,也斷然不可能害咱們,更何況她與哥哥兩情相悅,更不可能與他人合謀取咱們的性命!”


    見公主動怒,隨從不敢再多話,紛紛拿眼睛去瞧奧古孜,等他給個說法。


    沉默了良久,奧古孜終於把臉從臂彎中解放出來。


    “……我不會迴大梁的。”


    “哥哥!?”雁行不解道。


    “至少不是現在。”奧古孜看向雁行,又說了一遍,“不是因為我信不過明容,而是峪倫部的出路不會在中原找到,草原的事情隻能交給草原來做。”


    天色慢慢暗下來,篝火的焰色明滅中,奧古孜棱角分明的麵龐看不出喜怒,晦暗不明。


    “哥哥……”


    雁行緩緩吐出一聲。


    “可咱們如今什麽都沒有。”


    “契赫勒再強盛,我不信峪倫部的人全死絕了,一定還有人活下來,哪怕隻有我們幾個,草原上也一定有不滿契赫勒的人在,到那時候再考慮求助大梁的事情。否則咱們現在就離開,日久天長,就真的對草原一無所知了。那時候才真的是兩眼一黑。”


    雁行默不作聲,她知道奧古孜因為長年累月在大梁度過,此次峪倫部遭遇襲擊,他們甚至還在歸途中,奧古孜心裏有愧。


    “雁行,你先往長安去。”他看向妹妹。


    雁行驚詫片刻,提高了些嗓門,反對道:“我不走,我跟你在一塊兒,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如今存亡之刻,我沒有隻顧自己安危的道理。”


    “公主錯了。”一名隨從苦笑道,“少主不是讓您先逃命的,咱們自然也知道公主不是那樣的人。”


    奧古孜讚許地看了他一眼,又迴頭對雁行道:“若大梁真有人要害峪倫部,咱們倆如果都杳無音訊,那邊難免起疑,不若你先迴去,且明容和陳遠大哥應是可信之人,你先迴去,我們便也多些助力。”


    “你見到明容了……也記得替我問好。”


    “她現在指不定多擔心你呢,怕是人都要哭壞了。”


    想到明容,雁行又鼻子一酸,分別時的景象仿佛隻在昨日,此一刻也算得上世事難料,自己如喪家之犬,明容那頭……也不知是什麽光景。


    奧古孜本想依著慣性張口說“是我對不住她”,卻還是沒有開口。是他傾家喪國,又怎能說對不起誰。


    “怕是我和她命裏有此一劫罷了,你這麽想她,到時候可得快些去長安了,到時候梁帝問起來……便說是和我走散了。”


    雁行點了點頭:“……明日一早我便帶人往南走,你千萬小心,咱們家如今,怕是隻剩你我兄妹二人了。”


    有人長歎了一聲,不隻是雁行和奧古孜,他們的家庭恐怕也在一朝一夕間離去,他們的父母、手足、妻子、兒子、女兒。


    “我女兒讓我給她帶大梁的飴糖迴去。”


    絡腮胡的漢子吸了一下鼻涕,抬起袖子狠狠抹了一把紅黑的麵龐,眼淚止不住地打在地上,身旁的朋友給他把酒壺遞過去,他仰頭喝了一口,便還給他,抿著嘴,最後憨憨地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


    “一口就好了,現在不是醉的時候。”


    “長生天下……”雁行注視著跳動的火焰,往裏麵丟了一把幹草,火刹那間更旺了些,把她的臉映得通紅。


    “每一筆血債都會得到血償。契赫勒欠我們的血,終有一天會奔湧在草原的每一條河流。”


    “是嗎,奧古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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